夜5 烏蘭察布 林鐵志
窗外懸著一輪皓月,柔光照耀下的城市已陷入沉睡。林鐵志打開總控面板,調出的工作人員狀態大部分顯示離崗,只有十幾個人還在一些二十四小時科室值班。中國隕石研究所在凌晨三點終於安寂下來,陪伴著烏蘭察布度過所剩無幾的黑夜。
這個機構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就由中央掛牌成立,在「祝福之箭」墜落之前基本上處於閑置狀態。研究所在那時主要作為老幹部的療養樂園和民間隕石收藏家的證件頒發處,真正的科研容納率微乎極微。烏蘭察布氣候相對溫和,既作為有名的避暑旅遊聖地又同時兼職連接內蒙古與政治內陸的樞紐,使得此處令不少閑人嚮往。不過那樣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祝福之箭」事件發生後,這裡在一夜之間成為了擁有近三百名工作者的國家研究前哨,隨之而來的是瞠目結舌的經費劃撥與嘆為觀止的邊緣設施建設。烏蘭察布一時間全城沸沸揚揚,不明真相的市民對這一現象眾說紛紜,但他們也逐漸把一切當作了改革開放帶來的豐碩成果和理所當然。
現在的中隕是一座壯觀宏偉的建築,它整體呈十字放射狀坐落於城市西南角,佔地面積甚至超過了當地市政府。高高的圍牆將大樓四四方方地圍起來,風格沿襲紫禁城的套路保證了安全係數。然而這一切卻只是表象,真正的核心設施位於中心地帶五十米地下,訪問許可權只有五十個。那是「祝福之箭」本體保存的地方,安保嚴密到無懈可擊。對隕石的每一次訪問都會觸發遠在北京的中央監管系統,傳輸信息包括訪問者資料與觀察內容。其實真正觀察隕石的次數很少,自從它的信息系統被破譯後,每次訪問所產生的龐大信息流都需要近半個月處理。「鑿壁」工程帶來的成果喜人,而三不原則謹防著任何情報流失。
林鐵志從總控室出來,走到地下觀察區電梯門口,那裡早有兩名全副武裝的保衛等候。站在右邊的是一個身材壯碩的男人,他夾著一根煙慢條斯理地抽著,黑亮的直發從頭盔里次楞出來。另一邊的女警員嬌小矯健如同一頭雌獸,灰白的頭髮挽成髮髻和他形成鮮明對比。這些幹事都是經過職業訓練的老道守護,他們直接聽命於中央,連林鐵志的職位都無法發號施令。工程負責人換了幾任,但控制權永遠在國家手裡,人自古就是防範人的最佳手段。
所以他為這一關,調包了整個班子。
「把煙掐了,」林鐵志呵責男人,「在這裡還這麼隨便。」
「不行,」對方懶洋洋地回答,一邊看向女幹事,「這傢伙是個老煙槍,站崗都偷偷叼著一根紅塔山。我說的沒錯吧,花蝴蝶?」
「變態,」女人轉過身來,她較好的面容因為軍裝多了一股英氣,淡金色的瞳孔卻折射不出任何色彩,「我怎麼操作不關你的事。」
男人的名字叫楊天狗,多年來一直作為林鐵志的心腹效力。政治漩渦也好,軍事活動也罷,他從來沒有辦黃過一件差事。用人如其名形容最為貼切,這個北航畢業的年輕人就像一條惡犬一樣,不論多硬的骨頭,咬上就絕不會鬆口。
女人叫江螢,負責將軍勢力中的不光彩一面。她精通暗殺手段,多次被派出「解決一些必須解決的事情」。但她最致命的不在於殺人,而是剛才口中的「操作」。憑藉易容術和操縱人心,這個女人可以輕易地進入大部分目標的生活,左右他們的判斷。在中隕的短短一個月里,她就成功俘獲了原本站在這裡的兩個男人。林鐵志不清楚他們現在位於哪裡,不過多半是被麻醉在家中昏睡不醒。江螢也是他一手培養的,從一個來自青海的漂亮小姑娘直到蠱惑世人的花蝴蝶。年輕的將軍就是這樣一件沒有情感的機器,道德和正確在他的民族大義前薄如紙張。
「離整點開倉時間還有三分鐘,」江螢把一個黑色方片遞給他,那是為生物識別鎖事先錄製好的指紋,「您這次訪問的傳出數據拷貝自板倉博士的日常觀察記錄,我稍微修改了一下幾個數據點。」
林鐵志點點頭,到目前為止兩人的準備工作基本都按吩咐去做了。計劃中最重要的一環就是去痕,即完全截斷任何指向自己的不利條件,板倉博士作為這個機構中為數不多的外籍核心研究人員成為了一枚不可多得的煙霧彈。即使在未來嗅覺敏感的監管調查這次訪問記錄,也會把懷疑重點放在板倉的可能間諜行為上而忽略一些內部問題。
時間到了,四點整,電梯標識地下三層的LED全部切換成了綠色。他成功用錄製器解鎖了安全門,三人步入緩緩打開的金屬罐,開始隨它緩緩下降。
上次見到那塊隕石還是兩個月前,他見證了物理組重做的光量子探測實驗從而不得不飛至北京緊急彙報。從那之後,中央對觀察的限制明顯加大了力度,新的警衛系統下周就將安插完畢。接到通知的林鐵志起初有些驚愕,以為自己雙向欺詐的決定已經暴露,但隨即否定了這一想法。哪怕有一絲這樣的目的被發現,行動者就將不會被容許任何反應時間。桌後的人嗅覺依舊靈敏,很可能覺察到了類似想法存在的幾率而做出了那些防禦措施。
如果寶石真的會說話,那麼就要防止它周圍的人夜長夢多。
電梯門打開,他們抵達了地下三層。這個房間儘管寬敞,卻仍被形形色色的儀器塞得滿滿當當。林鐵志立刻看到了位於大廳中央的真空玻璃管,「祝福之箭」就靜靜地被安置在它中央。這塊不到巴掌大的石頭,正在左右一個時代。
隕石呈規則的正四面體,這是最簡單的正多面體,也立刻表明了其非自然形成。「祝福之箭」在內蒙古被發現時外層還殘留有球狀散熱結構,從而在大氣摩擦中保存下了自身,而那些材料已被廣泛應用於航天業。除了散熱殼外,石頭的化學元素含量完美模仿了整個地球的比例,彰顯著這個地外文明對隕石目的地的指向性與熟悉程度。工作組將整體分為甲乙丙丁四個廣區,每一個廣區又依據從左至右、由上到下順序進行標號。其中甲區最為簡單,繪製著一些簡單的指向性符號與散熱殼的固定凹槽。乙區被認為是基座,因為它中央的內接圓形狀傳達了可旋轉性,而其它三面均沒有這種中心對稱性的圖案。丙和丁二區最為複雜,它們上面密密麻麻地蝕刻著說明文字與圖表,有些地方還應用了裸露的金屬鍍層。儘管對於「祝福之箭」的整體目的依舊未知,丙丁廣區卻是可以直接破譯的突破口。這些蝕刻文字和金屬層一開始只被當作簡單的信息流處理,但研究小組們很快發現金屬膜其實是一種更高級的激光刻印系統。整個丙區的裸露金屬就像一張張CD唱片,存儲著橫跨各個專業多達上兆位元組的知識。儘管「鑿壁」工程已經運行了二十七個年頭,這些信息中的大部分還無法被理解。在與其存在巨大差距的人類文明面前,「它」就好像在給一群猿猴講述如何製造一架波音飛機。這不由讓人聯想起同樣攜帶金屬膠片飛入深空的旅行者號人造衛星,這個星球上的智慧生物發出的第一聲鳴啼可能在其他文明眼中連幼稚的概念都無法企及。
圖1祝福之箭表面展開圖
林鐵志徑直走到觀察室的總控計算機旁,將楊天狗遞過來的U盤錄入彙報程序。三人靜靜地看著資料上傳入雲端,知道真正的訪問才剛剛開始。他將彙報窗口繼續保持開啟,同時打開了一起存在U盤裡的Linux虛擬機。彙報程序雖然會在運行時一直上傳本機操作,但這個專門設置的虛擬機會將自己偽裝成系統的後台程序而很難被北京發現端倪。即使一些狀況意外地引起監管的警覺,調查也會像之前計劃里一樣轉移至板倉身上。在這個時間,後者多半正在家中昏睡。
虛擬機很快啟動起來了,林鐵志調用了一個原系統中正在開發的軟體。這個軟體名為「交流者」,自光量子實驗後就被編寫了出來,用於憑藉已知的文字破譯系統和「祝福之箭」進行交流。使用者輸入的信息被程序轉錄後,一道激光脈衝訊號會攜帶著它轟擊丙11區的金屬層,而傳回的信息,即反射光子束,則由之前實驗中使用的光量子探測儀負責記錄。「交流者」之所以還在開發中,是因為它在三不原則的約束下從來沒有真正地被研究人員運行過。桌後的人明確地通知過所有工作人員,任何未經許可打破原則的行為都將被定義為叛國罪。
所以現在擺在將軍面前的有兩個顯而易見的問題。第一,「交流者」可能根本無法正確運行,從而得不到任何反饋信息。第二,「祝福之箭」也許根本就沒有他一廂情願認定的「生命」,量子塌縮另有解釋。
林鐵志更願意讓這兩個問題中的任何一種發生,這意味著他可以卸下懸在半空的責任。如果成為不了這場博弈中的第三方勢力,他就可以承認人類歷史的進程於自己毫無關聯,祖國未來的命運也無法由一人改變。從某種程度上,一切將印證人類所最為熟知的事物發展規律:多數改變少數。那是最好不過的一種結局了,這世界的人潮在推動著地球繼續旋轉下去,卑微的個體再不必承擔超出自己職務的選擇。他可以笑著在這個與任何人都無關的人間活下去,忘記風風雨雨,不談波瀾壯闊。最後,理想的死法當然是慢慢蒼老,但樂意的結束也可為醉卧沙場。
時間不等人,他很快在彈出窗口中輸入了早就準備好的問候。顯示屏上立刻跳出了一個進度條和對話框:
用戶:我的名字是林鐵志,謹代表人類文明發來問候。
【2010/10/5 4:12 AM 發送成功】
三人死死盯著屏幕,偌大的觀察室靜得可以聽見頭髮落地。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對話框卻遲遲沒有回復。
年輕的將軍像是瞬間老了幾十歲,眼眸中的失望也逐漸蔓延至一旁的楊天狗與江螢。但他很快輕嘆了一口氣,無論如何,任務總算是完成了,正可謂:
鳳凰台上鳳凰游,鳳去台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棋局回到了舊日支配者的手中,回到了國家勢力與地外文明那裡。不論未來如何,一個叫做林鐵志的男人已經在這個黎明時分做出了自己應盡的努力。也許相信石頭會說話的將軍將成為黎民百姓的笑料,可能篤信背負世界的年輕人要度過平淡一生,但這一切都完美地在烏蘭察布落幕,還未開始就已結束。
祖國,我將隨你的波濤一起,跳進下一個未來。
「走吧。」林鐵志輕輕地吩咐同樣思緒萬千的兩位忠實隨行者。三人開始將儀器複位,一定要擦除所有痕迹。
就在這時,電梯門又響了。
楊天狗和江螢條件反射地抽出了手槍,這兩人都受過嚴苛的軍事訓練,反應如閃電一般迅速。他想制止他們,但已經來不及了。這個時候對方的身份並不明確,如果直接下手可能對計劃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失。
板倉博士從門裡走出來,他悄無聲息的步伐與臃腫的體型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絕對不是他被容許觀察的時間,他來這裡做什麼?林鐵志飛快地思索著,眉頭緊皺。這種未經許可的訪問是冒著極大風險的,顯然板倉不可能是因為私人理由潛入。難道他們歪打正著地發現了間諜?事情太複雜了,看來只有通過捕獲目標才可以得到解釋。
林鐵志給剩下的兩人打了一個隱藏的手勢,好在他們剛才站在房間暗處,暫時沒有暴露。他決定先觀察一下這個日本學者要幹什麼,之後再採取行動。
板倉走到他們剛才使用過的終端機前,對著還亮著的顯示屏皺了皺眉頭。江螢這時對林鐵志回了一個否定的手勢,而他立刻就明白了意思。所有設備都還沒來得及收拾,板倉將在很短時間內發現有人已捷足先登並訪問了「祝福之箭」。在無法確定是否可以直接解決掉這個人的情況下,他知道的情況越多,他們所面臨的問題就越棘手。
將軍無奈地點了點頭,江螢和楊天狗看到立刻開始從背後慢慢接近正在分析眼前一切的博士。板倉對即將面臨的危險一無所知,他被「交流者」對話框中的內容驚呆了。
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這個肥碩的日本專家被江螢鎖住了脖子,一邊的楊天狗則猛地抱住他短粗的小腿,迅速放倒了他的重心。博士一聲沒吭就被制服了,文弱的研究員不可能是專業保鏢的對手。
「你來這裡幹什麼?」林鐵志從角落中走出來,目光咄咄逼人。
「我忘記拿一些文件,看到保安不在就自己進來了,」板倉撇著粗糙的普通話,急促地喘息著卻沒有亂了陣腳,「請容許我問諸位同樣的問題。」
「你最好說實話,」江螢冷冷地說,「不然下一秒就讓你腦袋搬家。」
板倉這次選擇了沉默,他黑亮的小眼睛狡黠地盯著他們,很明顯在思考對策。
「這麼說吧,」林鐵志選擇先開口,中隕六點鐘就會開放,一直這樣耗著沒有意義,「如果我們雙方在這個地方都是不請自來的,也許可以達成某種默契。」
「你想和它說話,對吧?」博士這個時候突然笑了,笑得很難看,「你們真是愚蠢至極。石頭怎麼可能說話,這都是我精心設計的。」
「什麼意思?」
「實驗是假的,我觀察了那些光量子概率波。」
「你是說你纂改了數據?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楊天狗逼問道,他勒住板倉雙腿的手握得更緊了。
博士還想說什麼,但他的臉色突然變得煞白,接著口中不斷吐出白沫。他的身體在三人驚訝的目光下開始瘋狂抽搐起來,緊接著板倉所有肌肉不再動彈,癱伏在地板上如一坨爛泥。
「他死了,」江螢測過脈搏後嫌棄地丟開屍體,「氰化物中毒,一定是在撞到我們時就咬破了口中的藥丸。」
楊天狗則在板倉身上摸來摸去,像是在搜尋著什麼東西。他的手在屍體胸前停下了,接著猛地扯開了襯衣。在死去男人的心臟部位貼有一個電極,另一端則連接著板倉褲兜中的智能手機。林鐵志把整個裝置拾起檢查,這是一個有效的生命通訊系統,在心臟停跳時就會向外發信。很聰明,手機剛向一個匿名地址發送了一封郵件,內容是簡短的日文。江螢直接把文本輸入在線翻譯,他們看到這樣一條信息。
彼らは知っていた
(他們知道了)
看來事情在向預料的方向發展。板倉的確一直以核心人員的身份進行著間諜活動而未被發現,他的僱主尚不明確。同時,這有可能已經不是他第一次未經許可就潛入觀察室了,但在之前存在警衛的情況下這種概率不是很高。最有可能的解釋是,板倉一像他們一樣一直在等待潛入時機,而今晚的事件剛巧提供了極佳條件。如果果真如此,那麼應該慶幸他知道的並不多。但剛才博士的話卻匪夷所思,他為什麼要篡改實驗?
究竟是何方神聖,窺伺著我們的寶物?
林鐵志將板倉的手機放入口袋,拋去諜報不談,三人開始思考如何處理突發情況。他們很快達成了共識,計劃按原先路線假戲真做最為自然。博士的屍體要留在這裡,而林鐵志則可以解釋自己一行人是為了阻止他而不得已闖入觀察室。唯一需要篡改的只有閉路監控錄像與終端機上的指紋。現在是凌晨五點十分,必須迅速行動。江螢立即飛奔向位於一層的監控室,而楊天狗和林鐵志則開始處理屍體與設備。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已有太多破綻,他們只能祈禱不會再出岔子。
將軍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彈出虛擬機,然而他的手指在接觸鍵盤前就停下了。不知何時開始,顯示屏上閃爍著一條新消息。
祝福之箭:你不是板倉博士?
【2010/10/5 5:03 AM 轉譯成功】
石頭說話了。
林鐵志第一個意識到的就是板倉使用的連環套,他看著地上已經冰涼的男人思緒漸漸明朗。眼前的間諜死前還在隱瞞已經取得和隕石交流的事實或是其他目的,這樣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回復的究竟是隕石本身亦或是又一個經過篡改的軟體。這一招很厲害,幾乎在短時間內不可能找到解法,板倉用簡單的幾句話讓所有人陷入了死局。
他在隱瞞什麼?
時間在一分一秒過去,二人陷入了沉思。到底如何才能確定這個「祝福之箭」的真假成為了當務之急,因為它的解是之後一切推理的出發點。
將軍拿過一把改錐,將其攥入板倉僵硬的手,然後吃力地拖著屍體來到玻璃管旁。楊天狗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但沒空和他解釋了。
林鐵志握著板倉抓住的改錐使勁向玻璃砸去,容器隨著一聲巨響碎成無數粉末,珍貴的「祝福之箭」暴露在空氣之下。
這是只有打破「規則」才能想出的解法。
他用衣角小心地將隕石從支架上摘下,遠離激光發射器的焦點,接著迅速回到終端機前敲下一行新信息。
用戶:告訴我真相。
【2010/10/5 5:24 AM 發送成功】
【系統提示:光量子探測器不再接收到光子塌縮信息,轉譯無法進行】
心跳開始加速,林鐵志用一個簡單的對比組否定了博士篡改軟體的可能,而這種粗暴有效的破局方法是死者萬萬想不到的。楊天狗這時已經明白了他的思路,看著將軍手中的正四面體神情複雜。林鐵志知道他在想什麼,對他搖了搖頭。二人都在考慮石頭存在「生命」的現實,一個緊要的問題就是它會不會已經知曉正在發生的一切。然而這在邏輯上稍微經過推敲就很容易站不住腳,如果「祝福之箭」有任何知覺能夠分辨剛剛發生的事情,它就不會在第一開始的信息中問詢「用戶」是不是板倉博士。
林鐵志將隕石放回支架,深吸一口氣,真正的博弈還是要開始了。現在棘手的是板倉的捷足先登,他沉吟片刻,開始了交流。這次談話之後在人類歷史中將作為關鍵事件被多次提及,但此刻所有勢力卻對此一無所知。
用戶:板倉博士今天不能出席,由我代替他。
【2010/10/5 5:25 AM 發送成功】
祝福之箭:很遺憾,我們才剛剛打過招呼。
【2010/10/5 5:26 AM 轉譯成功】
用戶:你是誰?為什麼來到我們的家園?
【2010/10/5 5:26 AM 發送成功】
祝福之箭:我注意到你用了單數,但我即是我身後的群。在漢語中,能表達我族的名字是「羿」。我來到這裡,是為了同。
【2010/10/5 5:27 AM 轉譯成功】
用戶:我不明白。
【2010/10/5 5:29 AM 發送成功】
祝福之箭:時間會讓你明白,儘管它不多。
【2010/10/5 5:30 AM 轉譯成功】
用戶:為什麼時間不多?
【2010/10/5 5:31 AM 發送成功】
祝福之箭:因為人類可能毀滅。
【2010/10/5 5:32 AM 轉譯成功】
林鐵志脊背發涼,他沒想到自己的雙向欺詐得到的竟會是這樣一條信息。他飛快地敲擊鍵盤,如同書寫人類的墓志銘。
用戶:請詳細說明。
【2010/10/5 5:35 AM 發送成功】
這次隕石沉默了更長時間,直到「交流者」跳出一則長消息。
祝福之箭:距今二十年零三個月七天後,你們稱為大犬座α星的雙星系統將互相墜落。你們的物理學無法解釋,但可以觀測星軌。自那時起三年後,主伴星完全碰撞所產生的超新星爆發會給你們的世界帶來滅頂之災。
【2010/10/5 5:40 AM 轉譯成功】
用戶:所以你傳授給我們知識是為了拯救?
【2010/10/5 5:40 AM 發送成功】
祝福之箭:不,不存在拯救。
【2010/10/5 5:41 AM 轉譯成功】
用戶:那你的目的是什麼?
【2010/10/5 5:42 AM 發送成功】
祝福之箭:逍遙遊。
【2010/10/5 5:43 AM 轉譯成功】
用戶:那是莊子的學說,你想表達什麼?
【2010/10/5 5:45 AM 發送成功】
祝福之箭: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再見。
【2010/10/5 5:46 AM 轉譯成功】
用戶:再見?為什麼不繼續交流?
【2010/10/5 5:47 AM 發送成功】
【系統提示:光量子探測器不再接收到光子塌縮信息,轉譯無法進行】
那個自稱為「羿」的智慧體離開了,不管出於何種原因。林鐵志對著屏幕發獃,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接收到的信息。這個地外文明似乎並不是來與人類建立某種關係,而是宣判了整個地球的末日。儘管本能的否認衝動湧上腦海,這個文明已知的高超發展程度卻令人不得不信服它講述的一切。板倉看來剛開始交談,否則「祝福之箭」不會再說一遍這個秘密。
還能叫它「祝福之箭」嗎?林鐵志聽到的只有傲慢的詛咒。
逐漸冷靜下來,他開始琢磨怎麼處理剛剛得到的信息。所有博弈者都不會想到,棋局的格柵之下並不存在獎勵。這不是一拼高下的零和遊戲,也不是互利共贏的繼往開來,而是殘酷的逃亡生死局。它說人類不存在拯救,但這不意味著少數成員不能在這末日中存活下來。跑在前面的人得以苟且,而後面的只能屍骨無存。
思緒到這裡令林鐵志渾身一涼,因為他第一次看到了比沒有感情的自己更加冷酷的結局。這個結局可以是自然形成,但它的走向把控在自己的手上。
如果不告訴這個世界真相,他就可以人為決定每個人的生死。
只要繼續保持對這一信息的雙向欺瞞,林鐵志就能將有限的資源利用在他選定拯救的人類身上,在毫不知情的集體中為這些個體建造能夠渡過末世之海的諾亞方舟。這個決定同時還意味著所有敵對勢力在末日來臨後的徹底瓦解,那些窮凶極惡的國家與集團將在超新星的光芒中永遠化作宇宙塵埃。
但這是犯罪,他不會背叛民族,但將背叛人類。
年輕的將軍跪倒在滾雪球般不斷巨大化的罪惡前,他僅存的情感道德在撕心裂肺地吶喊尖叫,完備的邏輯分析卻愈發猙獰恐怖。最後林鐵志放棄了抗爭,他為祖國選擇了成為那個殘酷的結局。
我在黑暗中成為了更黑的東西,卑微如塵土,又扭曲如蛆蟲。
烏蘭察布的太陽在凌晨六點照亮天際,帶來一個光芒萬丈的黎明。將軍的紅旗車駛出中隕大門,在市集川流之中而過。單純善良的人們摩肩接踵,談笑風生間令他不禁有點恍惚,彷彿過去的十二小時只是一場大夢。汽車路過一處學堂,風裡卻突然飄來了詭異的詞行。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真他媽的邪惡,真他媽的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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