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尚任《桃花扇》
2017年的第35本書是中國清代孔尚任的《桃花扇》。
《桃花扇》
清·孔尚任
河出圖，洛出書，景星明，慶雲現，甘露降，膏雨零，鳳凰集，麒麟游，蓂莢發，芝草生，海無波，黃河清。
古今妙語，皆被俗口說壞，古今奇文，皆被庸筆學壞。
歌聲歇處已斜陽，剩有殘花隔院香。無數樓台無數草，清談霸業兩茫茫。
周郎扇底聽新曲，米老船中訪故人。
【風入松】南朝看足古江山，翻閱風流舊案。花樓雨榭燈窗晚，嘔吐了心血無限。每日攜琴對牆彈，知音賞，這一番。
兩將罷兵，千軍解甲矣。
隔春波，碧煙染窗；倚晴天，紅杏窺牆。
生小傾城是李香，懷中婀娜袖中藏。緣何十二巫峰女，夢裡偏來見楚王？
（生）月落煙濃路不真，
（旦）小樓紅處是東鄰。
（丑）秦淮一里盈盈水，
（凈）夜半春帆送美人。
鼓板輕敲，便有風雷雨露；舌唇才動，也成月旦春秋。
無事消閑清談，就中滋味酸甜，古來七萬九百年，一霎飛鴻去遠。幾陣狂風暴雨，各家虎帳龍船。爭名奪利幾時休？讓他陳摶睡扁。芳草煙中尋粉黛，斜陽影里說英雄。
那熱鬧局就是冷淡的根芽，爽快事就是牽纏的枝葉，倒不如把些剩水殘山、孤臣孽子，講他幾句，大家滴些眼淚罷。
俺是個不出山老漁樵，那曉得王侯大賓客小？看這長槍大劍列門旗，只當深林密樹穿荒草。
（末）人生聚散事難論，
（旦）酒盡歌終被尚溫。
（小旦）獨照花枝眠不穩，
（末）來朝風雨掩重門。
大江滾滾浪東流，淘盡興亡古渡頭。屈指英雄無半個，從來遺恨是荊州。
胸中一部縉紳，腳下千條衚衕。
【混江龍】淮南險要，江河保障勢滔滔。一帶奇雲結陣，滿目細柳垂條。鐵馬嘶風先突塞，犀軍放弩早驚潮。說甚麼徐、常、沐、鄧，比得上絳、灌、蕭、曹。同心共把乾坤造，看古來功臣閣丹青圖畫，似今日列侯會劍佩弓刀。
你佔住繁華廿四橋，竹西明月夜吹簫。他也想隋堤柳下安營巢，不教你蕃釐觀獨誇瓊花少。誰不羨揚州鶴背飄，休說你腰纏十萬好，怕明日殺聲咽斷廣陵濤。
【搗練子】局已變，勢難支，躊躇中夜少眠時。自嘆經綸空滿紙。
日淡村煙起，江寒雨氣來。
雨洗雞籠翠，
江行趁曉涼。
烏啼荒塚樹，
槐落廢宮牆。
帝子魂何弱，
將軍氣不揚。
中原垂老別，
慟哭過沙場。
【甘州歌】流光箭緊，正柳林蟬噪，荷沼香噴。輕祖涼笠，行到水邊人困。西窗乍驚連夜雨，北里重消一枕魂。梧桐院，砧杵村，青苔蟲語不堪聞。閑攜杖，漫出門，宮槐滿路葉紛紛。
兒孫累，名利奔，一般流水付行雲。諸侯怒，丞相嗔，無邊衰草對斜曛。
【前腔】【換頭】難尋吳宮舊舞茵，問開元遺事，白頭人盡。雲亭詞客，閣筆幾度酸辛。聲傳皓齒曲未終，淚滴紅盤蠟已寸。袍笏樣，墨粉痕，一番妝點一番新。文章假，功業諢，逢場只合酒沾唇。
那朱紫半朝，只不過呼朋引黨；這經綸滿腹，也無非抱怨施恩。
閽人片語千鈞重，相府重門萬里深。
【醉桃源】寒風料峭透冰綃，香爐懶去燒。血痕一縷在眉梢，胭脂紅讓嬌。孤影怯，弱魂飄，春絲命一條。滿樓霜月夜迢迢，天河耿未銷。
【新北水令】凍雲殘雪阻長橋，閉紅樓冶遊人少。欄杆低雁字，簾幕掛冰條。炭冷香消，
人瘦晚風峭。
【駐馬聽】繡戶蕭蕭，鸚鵡呼茶聲自巧。香閨悄悄，雪狸偎枕睡偏牢。榴裙裂破舞風腰，鸞靴翦碎凌波靿。愁多病轉饒，這妝樓再不許風情鬧。
認得紅樓水面斜，一行衰柳帶殘鴉。銀箏象板佳人院，風雪今同處士家。
草隨公子綠，花借美人紅。
桃花薄命，扇底飄零。
【鴛鴦煞】鶯喉歇了南北套，冰弦住了陳隋調。唇底罷吹簫，笛兒丟，笙兒壞，板兒掠。只願扇兒寄去的速，師父束裝得早。三月三劉郎到了，攜手兒下妝樓，桃花粥吃個飽。
書到梁園雪未消，
青溪一道阻春潮。
桃根桃葉無人問，
丁字簾前是斷橋。
花柳笙歌隋事業，談諧裙屐晉風流。
急忙回首，青青遠峰；逍遙尋路，森森亂松。
桃片隨風不結子，柳綿浮水又成萍。
下紅樓殘臘雪濃，過紫陌早春泥凍。
瓊瑤樓閣朱微抹。金碧峰巒粉細勾。
興盡宜春雪棹。客羞應斬美人頭。
賞心亭上雪初融，煮鶴燒琴宴巨公。惱殺秦淮歌舞伴，不同西子入吳宮。
萬事無如杯在手，百年幾見月當頭。
【前腔】舊吳宮重開館娃，新揚州初教瘦馬。淮陽鼓昆絃索，無錫口姑蘇嬌娃。一件件鬧春風，吹暖響；斗晴煙，飄冷袖，宮女如麻。紅樓翠殿，景美天佳。都奉俺無愁天子，語笑喧嘩。
【前腔】鎖重門垂楊暮鴉，映疏簾蒼松碧瓦。涼颼颼風吹羅袖，亂紛紛梅落宮髽。想起那拆鴛鴦，離魂慘，隔雲山，相思苦，會期難。空倩人寄扇，擦損桃花。到今日情絲割斷，芳草天涯。
曲終人散日西斜，
殿角淒涼自一家。
縱有春風無路入，
長門關住碧桃花。
【破陣子】水驛山城煙靄，花村酒肆塵埋。百里白雲親舍近，不得斑衣效老萊，從軍心事乖。
一聲叱退黃河浪，兩手推開紫塞煙。
【水底魚】戎馬紛紛，煙塵一望昏；魂驚心震，長亭連遠村。
【前腔】流水渾渾，風濤拍禹門；堤邊浪穩，泊舟楊柳根。
才離虎豹千林霧，又逐鯨鯢萬里波。
悠悠萍水一番親，
舊恨新愁幾句論。
漫道浮生無定著，
黃河亦有住家人。
【齊破陣】地北天南蓬轉，巫雲楚雨絲牽。巷滾楊花，牆翻燕子，認得紅樓舊院。觸起閑情柔如草，攪動新愁亂似煙，傷春人正眠。
【傾杯序】尋遍，立東風漸午天，那一去人難見。看紙破窗欞，紗裂簾幔。裹殘羅帕，戴過花鈿，舊笙蕭無一件。紅鴛衾盡卷，翠菱花放扁，鎖寒煙，好花枝不照麗人眠。
（生）重到紅樓意惘然，
（末）閑評詩畫晚春天。
（生）美人公子飄零盡，
（末）一樹桃花似往年。
當年煙月滿秦樓，夢悠悠，蕭聲非舊。人隔銀漢幾重秋，信難投，相似誰救？
【前腔】故人多狎水邊鷗，傲王侯，紅塵拂袖。長安棋局不勝愁，買孤舟，南尋煙岫。…妨他豺狼當道，冠帶幾獼猴。三山榛莽水狂流也啰。
【玉芙蓉】烽煙滿郡州，南北從軍走。嘆朝秦暮楚，三載依劉。歸來誰念王孫瘦？重訪秦淮簾下鉤。徘徊久，問桃花昔游，這江鄉，今年不似舊溫柔。
【解三酲】［外］好趁著晴春晚照，滿路上絮舞花飄。遙望見城南蒼翠山色好，把紅塵客夢全消。且喜已到松風閣，這是俺的世外桃源；不免下馬登樓，趁早料理起來。［下馬登樓介］清泉白石人稀到，一陣松風響似濤。［喚介］叫園丁撐開門窗，拂凈欄檻，俺好從容眺望。［雜扮園丁收拾介］燕泥沾落絮，蛛網罥飛花。稟老爺，收拾乾淨了。［下］［外窺窗介］你看松陰低戶，沁的人心骨皆涼。此處好安吟榻。［又憑欄介］你看春水盈池，照的人鬚眉皆碧。此處好支茶灶。［忽笑介］來的慌了，冠帶袍靴全未脫卻，如此打扮，豈是桃源中人。可笑，可笑！［喚介］家僮開了竹箱，把我買下的箬笠、芒鞋、蘿絛、鶴氅，替俺換了。［換衣帶介］堪投老，才修完三間草閣，便解宮袍。
【前腔】眼望著白雲飄渺，顧不得石徑迢遙。漸漸的松林日落空山杳，但相逢幾個漁樵。翠微深處人家少，萬嶺千峰路一條。開懷抱，盡著俺山游寺宿，不問何朝。
大風吹倒梧桐樹，也要傍人話短長。
【山坡羊】硬邦邦敢要君的渠首，亂紛紛不服王的群寇。軟弱弱沒氣色的至尊，鬧喧喧爭門戶的同朝友。只剩咱一營江上守，正防著戰馬北來驟，忽報樓船入浦口。貔貅，飛旌旗控上游；戈矛，傳烽煙截下流。
【前腔】替奸臣復私仇的桀、紂，媚昏君上排場的花丑。投北朝學叩馬的夷齊，吠唐堯聽使喚的三家狗。…
英雄不得過江州，魂戀春波起暮愁。滿眼青山無地葬，斜風細雨打船頭。
不怕煙塵四面生，江頭尚有亞夫營。模糊老眼深更淚，賺出淮南十萬兵。
萬里如魂返，三年似夢遊。
行路難時淚滿腮，漂蓬斷梗出城來。桃源洞里無征戰，可有蓮華並蒂開？
【西地錦】目斷長江奔放，英雄萬里愁長。何時歡飲中軍帳？把弓矢付兒郎。
跨上白騾韉，空江野路，哭聲動九原。日近長安遠，加鞭，雲里指宮殿。
【古輪台】（合）走江邊，滿腔憤恨向誰言。老淚風吹面，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盡殘兵血戰，跳出重圍，故國苦戀，誰知歌罷剩空筵。長江一線，吳頭楚尾路三千。盡歸別姓，雨翻雲變。寒濤東卷，萬事付空煙。精魂顯，大招聲逐海天遠。
【余文】山雲變，江岸遷，一霎時忠魂不見，寒食何人知墓田？
（副末）千古南朝作話傳，
（丑）傷心血淚灑山川，
（生）仰天讀罷《招魂賦》，
（副末）揚子江頭亂暝煙。
一絲幽恨嵌心縫，山高水遠會相逢。
【皂羅袍】何處瑤天笙弄？聽雲鶴縹緲，玉珮丁冬。
腳下山雲冷，肩頭野草香。
【皂羅袍】（生）避了干戈縱橫，聽颼颼一路，澗水松風。雲鎖棲霞兩三峰，江深五月寒風送。（副末）這是棲霞山了。你們尋所道院，趁早安歇罷。（生看介）這是一座保真庵，何不敲門一問？石牆蘿戶，忙尋煉翁，鹿柴鶴徑，急呼道童，仙家那曉浮生慟？
【皂羅袍】採藥深山古洞，任芒鞋竹杖，踏遍芳叢。落照蒼涼樹玲瓏，林中筍蕨充清供。
俺善才遲暮，羞入舊宮；龜年疏懶，難隨侍從，辭家竟把仙籙誦。
人間消孽海，天上禮仙壇。
跨過白泉，又登紫閣，雪洞風來，雲堂雨落。
（生）門裡丹台更不同，
（副凈）寂寥松下養衰翁，
（丑）一灣溪水舟千轉，
（生）跳入蓬壺似夢中。
塵中辭俗客，雲里會仙官。
【南畫眉序】列仙曹，叩請烈皇下碧霄。舍煤山古樹，解卻宮絛。且享這椒酒松香，莫恨那流賊闖盜。古來誰保千年業？精靈永留山廟。
久厭塵中多苦趣，才知世外有仙緣。
白骨青灰長艾蕭，桃花扇底送南朝。不因重做興亡夢，兒女濃情何處消？
【西江月】放目蒼崖萬丈，拂頭紅樹千枝。雲深猛虎出無時，也避人間弓矢。
年年垂釣鬢如銀，愛此江山勝富春。歌舞叢中征戰里，漁翁都是過來人。
六代興亡，幾點清彈千古慨；半生湖海，一聲高唱萬山驚。
【秣陵秋】陳隋煙月恨茫茫，井帶胭脂土帶香。駘蕩柳綿沾客鬢，叮嚀鶯舌惱人腸。中興朝市繁華續，遺孽兒孫氣焰張。只勸樓台追後主，不愁弓矢下殘唐。蛾眉越女才承選，燕子吳歡早擅場。力士合名搜笛步，龜年協律奉椒房。西昆詞賦新溫李，烏巷冠裳舊謝王。院院宮妝金翠鏡，朝朝楚楚雨雲床。五侯間外空狼燧，二水洲邊自雀舫。指馬誰攻秦相詐？入林都畏阮生狂。春燈已錯從頭認，社黨重鉤無縫藏。藉手殺仇長樂老，脅肩媚貴半閑堂。龍鍾閣部啼梅嶺，跋扈將軍噪武昌。九曲河流晴喚渡，千尋江岸夜移防。瓊花劫到雕欄損，玉樹歌終畫殿涼。滄海迷家龍寂寞，風塵失伴鳳彷徨。青衣銜壁何年返？碧血濺沙此地亡。南內湯池仍蔓草，東陵輦路又斜陽。全開鎖鑰淮、揚、泗，難整乾坤左、史、黃。建帝飄零烈帝慘，英宗困頓武宗荒。那知還有福王一，臨去秋波淚數行。
【哀江南】【新北水令】山松野草帶花挑，猛抬頭秣陵重到。殘軍留廢壘，瘦馬卧空壕。村郭蕭條，城對著夕陽道。
【駐馬聽】野火頻燒，護墓長楸多半焦。田羊群跑，守陵阿監幾時逃？鴿翎蝠糞滿堂拋，枯枝敗葉當階罩。誰祭掃？牧兒打碎龍碑帽。
【沉醉東風】橫白玉八根柱倒，墮紅泥半堵牆高。碎琉璃瓦片多，爛翡翠窗欞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宮門一路蒿，住幾個乞兒餓殍。
【折桂令】問秦淮舊日窗寮，破紙迎風，壞檻當潮，目斷魂消。當年粉黛，何處笙簫? 罷燈船端陽不鬧，收酒旗重九無聊。白鳥飄飄，綠水滔滔，嫩黃花有些蝶飛，新紅葉無個人瞧。
【沽美酒】你記得跨青溪半里橋，舊紅板沒一條。秋水長天人過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樹柳彎腰。
【太平令】行到那舊院門，何用輕敲？也不怕小犬哰哰。無非是枯井頹巢，不過些磚苔砌草。手種的花條柳梢，盡意兒采樵，這黑灰是誰家廚灶?
【離亭宴帶歇指煞】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漁樵同話舊繁華，短夢寥寥記不差。
曾恨紅箋銜燕子，偏憐素扇染桃花。
笙歌西第留何客，煙雨南朝換幾家。
傳得傷心臨去語，年年寒食哭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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