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尋找雷雨之夜
蔫姜是古典訓誡的保存者,無數蔫姜們如蔫姜當年偶遇夫子,偶遇不尋常的雷雨之夜,正悄然轉向新的人生。蔫姜不斷道歉時提及的「兄台」、「兄台」,讓人總能身臨其境,彷彿讀者就是兄台,而蔫姜正面對讀者述說一場私語:「去吧,去吧,去尋找你的雷雨之夜吧,辨識出它,且謙恭地追隨一生。」
井上靖(1907年5月6日——1991年1月29日),日本作家、詩人和社會活動家。著有《孔子》、《樓蘭》、《敦煌》和《絲綢之路詩集》。
一、尋找雷雨之夜
吳楚鏖戰,上蔡存於夾縫之中,百姓流離失所,一部分人移居吳之州來,一部分人遷往楚之負函 。不久,上蔡亡國,滯留舊地者成為無國之遺民,蔫姜亦是其中一員。遺民蔫姜,離國輾轉,停留陳都攬活營生,巧遇夫子一行,作為臨時僱傭,同二三夥計,與之偕行。
抵達宋都之前,有個晚上雷雨交加,蔫姜撞見夫子端坐庭院一隅,弟子端正立於側畔。他們不為雷雨所動,靜聽聲響,若有所思。蔫姜生平第一次醒悟,有一種人存於自己想像之外。這種人並不因超出蔫姜想像,就無跡可尋,相反,他們所立卓爾。有些人以自己的想像為界線,衡量人格的無數可能。崇高的,必被拉下高壇;堅韌的,必被世人質疑。他們從未相信,也沒有能力相信,想像之外的人確實存在。蔫姜選擇相信,有能力相信,身體力行以示相信,追隨夫子,離宋都,去陳都,至負函,歸衛都,周遊列國十四年,及至夫子逝世,守喪三年,歸隱山林。
蔫姜是老薑、乾薑之意。追隨夫子的蔫姜一點不老,正直壯年,靈性未曾乾涸。自稱老薑、乾薑的蔫姜把自己的位置放得低微。聽夫子講學,他站在最遠處;孔門諸弟子各有奇才,蔫姜描述自己為一無所長,一無可取,乾乾淨淨活下去的人;夫子如北辰,眾星繞之,他敬仰夫子,卻從未把自己也當作一顆星,自言算不上夫子的弟子,不過是巧遇機會,混入行列,得以遠遠侍奉夫子而已。他以仰視的姿態,瞻望眾星繞北辰的星空圖。
途經陳蔡之間,飢餓困窘,在生死邊緣線上,有一群人還能彈琴唱和,還能固窮到底。停留陳都三年,等待昭王召見,無奈昭王死在戰場,鳳鳥終不至,河圖終不出,有一群人還能振興精神,歸國講學。懷揣「近者悅,遠者來」治城期許的葉公,不違如愚的顏回,俊敏、為義捨命的子路,以理財著稱的子貢……這些人,或是北辰,或是眾星,皆處在讓人仰望的地位。
低微如蔫姜,卻能辨識出這一行人的卓爾,一瞬間,意識到他們屬於另一類不多見的人。遇見他們的平民和貴族不計其數,辨識出崇高與堅韌的為數不多。出陳都,吳軍殘兵劫持了他們。糧食將盡。他們飢餓難耐,窘困至極。三個老者,因年歲已高,腿腳不便,不得已留下。壯青年趁天黑逃之夭夭。蔫姜遺其利害關係,既有能力辨識,亦有大勇氣追隨。蔫姜不蔫。
位列星空圖的人少之又少,抬頭觀看星空圖無動於衷的人多之又多。蔫姜沒有辦法感知天命,沒有大智大才,但有感受崇高的能力。他不那麼精明,總是難以很快理解滔滔嘉言。及至晚年,亦無任何高偉的建樹,隱居山林,笨拙而赤誠地琢磨流傳下來的古典訓誡,以此為樂,安度餘生。他的行跡像是小人物的啟示錄,因為遇見光輝人格,自身的鄙陋顯現,繼而謙卑地成為新人。
井上靖行文語氣和態度謙恭至極,宛若現實生活中的蔫姜。作者布局謀篇,在小說中設置了一些未曾露面,沒有姓名的對話者。他們是追溯夫子事迹與體悟夫子嘉言的人,這是唯一知曉的線索。現實生活中,離我們最近的,正是這些籍籍無名的對話者和蔫姜式的人物。
小說結尾處,蔫姜與各位對話者靜聽雷雨之聲,這是蔫姜生命中無數次聽雨經歷中如常的一次,卻是他們第一次不為雷電所動。蔫姜是古典訓誡的保存者,無數蔫姜們如蔫姜當年偶遇夫子,偶遇不尋常的雷雨之夜,正悄然轉向新的人生。蔫姜不斷道歉時提及的「兄台」、「兄台」,讓人總能身臨其境,彷彿讀者就是兄台,而蔫姜正面對讀者述說一場私語:「去吧,去吧,去尋找你的雷雨之夜吧,辨識出它,且謙恭地追隨一生。」
《孔子》
作者:【日】井上靖
譯者:劉慕沙
版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14
二、不可言說的天,不能知曉的命
小說《孔子》用了很大篇幅談論天與命。夫子與弟子之間的對話常是不顯而隱,正如人與天的關係,天不言語,人要仰觀。輕易談論天與命者,實為褻瀆者。夫子少言天與命,大抵如此。
夫子是已知天命的人。五十五歲辭官離魯,周遊列國十四年,歷經飢餓、賢主昭王薨逝等等遭際,為平息戰亂奔波,思慮世人福祉與不枉此生的為人之道。蔫姜領悟中的夫子,畢生所為,只為讓平凡人感知幸福,在突遇上天的阻礙,駭然長逝之際,懷有不枉走此一遭的心安與感恩。
蔫姜是未知天命的人。守夫子之喪三年,歸隱山林,勤於耕作。遇到不幸的人,施以援手。遇到飢餓的災民,救濟蔬糧。雖無轟轟烈烈的事功,已然安樂足矣。
在尚未知曉天命之前,人該怎麼生活?
一日,夫子與眾人仰望蒼穹,起意誦之:「北辰,居其所,眾星……」頗有意味,子路、子貢、顏回分別補添為「圍之」、「迎之」、「擁之」,卻不如「繞之」恰如其分。迎之、圍之、擁之,全然只凸顯「北辰」,眾星失去了自己的光芒,只充當擁躉者,沒有顯現自己的路徑、自己的命運。「繞之」則不然,行星繞恆星,有其軌跡,有其終始。眾星軌跡不同,擁躉北辰,並不是複製北辰,它們千姿百態。
一往直前去走自己信奉的道路,在滔滔亂世也要如此,這是為人之道。知天命者與未知天命者,所擔責任各異,卻都是在走自己信奉的道路。
天命是什麼,大概不會有多少人能領悟得到。我們背負天命,我們不知天命。誠然如孔子,知曉自己的天命,還是步履維艱。良人一輩子行善,卻難以善終;盜跖一輩子作惡,卻得以壽終。「凶吉禍福的到來,與人是否做正當之事無關。」想想茫茫人世間,有多少這樣顛倒不平的事,就有多少怨恨值得理解,就有多少不幸值得同情。
失去女兒的婦女上山求鬼神,蔫姜陪同。雖然夫子曾言:「敬鬼神而遠之。」此時此刻,顛倒不平的事已經發生,對人生百態的理解,對不幸者懷有的仁慈,遠遠勝於膠固一句訓誡。所以,蔫姜篤定,仁慈如夫子,必定不會責怪,反而叮囑:「小心腳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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