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寬藍寶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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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寬

試圖用五個婚姻節點，寫我心中最欽佩的兄長夫婦，其人生樣式不可複製，但越是稀少越可寶貴。老畢夫婦恬淡的、藝術的、快樂的生活著，讓人羨慕不已。

藍寶石

一

夕陽如血，染紅了半邊天。一棟紅磚瓦房的西側，黑油漆板門正中斜貼著一條「反擊右傾翻案風」標語，雖經風吹日晒彩紙變白看不出原來的色彩，但沒人敢撕。一幅紅雙喜字本應貼在門的正中上方，卻因這條標語的緣故，貼在了它的下方，顯得滑稽。

方圓三十平米的小院，除了窄窄的甬道和窗下鋪著半米寬的磚頭，其餘都開墾為花圃，花圃里開著各種艷麗的花，其中菊花最搶眼，粉的、黃的、紅的、粉紅的。甬道兩邊還用竹竿搭個兩米多高的葡萄架。此時正是金秋時節，葡萄藤爬滿架，無數碧綠的葡萄葉掩蓋不住那一串串的綠葡萄，每串葡萄像無數粒綠珍珠緊緊地抱在一起。

明亮的玻璃窗上貼著紅色的剪紙：兩隻喜鵲叼著一幅雙喜字——這是心靈手巧的新郎傑作。窗戶里掛著粉窗帘，中間分開各用鍍金的鋁鉤勾著。屋內的歡聲笑語，一陣高過一陣。

小屋擠滿了前來賀喜的親朋好友，圓形茶几上摞著大家送的賀禮，炕單、被罩、毛巾、洗臉盆、小圓鏡、鐵皮印花暖瓶、一套瓷茶具、牙缸、牙刷、牙膏等等，還有毛主席半身白瓷塑像、一套嶄新的「毛選四卷」系著紅綢帶，都放在桌案上。靠桌案的牆上掛著一面長方形鑲著鏡框的大鏡子，鏡子上方印著毛主席語錄：「要鬥私批修」，紅字。南炕上靠牆置放一對新郎自製的帶木紋的小櫃，櫃面上貼著紅色剪紙。棚上兩條彩色拉花交叉著，幾個彩色氣球緊貼著棚頂懸著。粉白牆壁上滾著淺藍的麻花紋，牆頂端距離棚頂半尺有兩條藍色的線條，筆道直而勻。門旁立著一個新郎自製的三角形紫色衣帽架，掛鉤上掛著一個聽診器、白大褂和白帽。

原來這對新人男的是醫生，人稱小畢；女的是文工團演員，人稱小馬。小畢雖然與新中國同齡，但他是哈醫大畢業。原來，他從小聰明過人，擔任師範學校校長的爸爸教他小學課程，7歲直接上了小學六年級。文革那年，他已經大學畢業分配在家鄉最大的醫院當內科醫生一年了。醫院進了一台B超設備，別的醫生不願意接手，他自報奮勇去大醫院培訓，回來後成了B超方面的專家，自己還會維修設備。前年，朋友送給他一張劇票，演舞劇《白毛女》的領銜主演正是小馬，那漂亮的舞姿讓他難忘。不久，小馬領著媽媽找他做B超，診斷出胃裡有腫瘤，他陪同母女到哈醫大找他老師確診為初期胃癌，馬上手術。由於診斷及時，手術成功，老太太至今還活得硬朗。二人由此相識、相戀。

大家嗑瓜子，吃著花生、糖果，說著笑著，熱鬧非凡。新娘小馬落落大方，穿梭在人群中，點煙、倒水。她瓜子臉，水靈靈的大眼睛，雙眼皮，高鼻樑，嘴唇紅潤，齊耳短髮，戴著紅蝴蝶發卡，穿一件紫底白花掐腰上衣，天藍褲子，腳穿一雙紅皮鞋，胸前別著一枚毛主席像章，儘管素麵，反倒顯得清秀俊美。新郎小畢端著盛著糖果、花生、瓜子的茶盤，也在人群中招待。他長瓜臉，面色白皙，鼻樑高挺，尖下顎，帶著一副黑框近視眼鏡，穿著一套滌綸卡其布料的中山裝，腳蹬黑皮鞋，胸前也戴著一枚毛主席像章，顯得文雅、機敏。有幾個年輕人故意把新郎和新娘往一起撞，大家開心地笑。大家提議讓小馬唱支歌，小馬推脫不過，清了下嗓子，唱了《北京有個金太陽》，還邊唱邊舞，獲得熱烈地掌聲和叫好聲。

有人提議新娘唱《北風吹》，小馬手裡拿著笛子主動要給伴奏，這時有人拎著用繩拴著的蘋果，叫嚷讓新娘和新郎同時咬。這個提議壓倒了唱《北風吹》的提議。大家起鬨，讓這對新人咬蘋果。小畢紅著臉看一眼小馬，小馬毫不在乎。這對新人對面站著，那個拎蘋果的小夥子站在凳子上，蘋果垂吊下來，剛好與他倆肩齊。當這對新人各自將嘴湊近蘋果剛欲咬，蘋果被拎了上去，小畢和小馬嘴唇碰在一起，大家開心地大笑。小畢漲紅了臉，小馬也紅了臉。大家齊聲反覆喊「親一個」，喊聲震耳欲聾，大有集體性慾被燃燒的味道。也難怪，日常的精神生活極端匱乏，只有「鬧洞房」才是年輕人洩慾的機會。小畢欲擠出人群逃走，可是人們圍的如鐵桶一般。小馬看躲不過去了，主動上前抱住小畢親吻，屋裡爆發出的狂笑的聲浪直掀頂棚。

一位中年男支客操著沙啞的嗓子招呼大家散去。人們意猶未盡地向外走，小畢和小馬隨後相送。大家走到院里甬道上，便有些擁擠，有人順手摘了一粒葡萄扔進嘴裡，頓時酸得五官挪位，嘴裡嘶嘶哈哈，大家大笑不止。在笑聲中，這對新人把人們送出門外。那位支客轉回身笑眯眯地跟小畢低語，小畢紅了臉，小馬見狀急忙先回了屋。

當小畢走進院子里時，看見粉窗帘放下了，他一陣心跳，想起剛才咬蘋果那一幕，甜蜜被尷尬所代替了，現在倒有些蠢蠢欲動。走進屋裡，看見小馬正拿著笤帚在輕輕地掃地，避免塵土飛揚。小畢看在眼裡，喜在心頭。他上前去拿小馬手裡的笤帚，兩人的手無意中碰在了一起。兩人自從談戀愛，已有一年之久，看過電影，逛過公園，到過江邊，但是，從來沒有牽手，更沒有其他的身體部位零距離接觸（「咬蘋果」除外）。不是不願意接觸，而是覺得到處都有眼睛窺視，生怕被人說成是「小資產階級」。

現在，屋裡只剩下他們他倆了，可能是「咬蘋果」的誘發，兩人的手相碰像電流一般激起了感情火花。小畢衝動地拉住小馬的縴手，她脈脈含情地低下了頭，小畢情不自禁地把她攬在懷裡，優雅地吻了她額頭一下，兩人抱的更緊了。這時，幾乎同時彼此肚子里發出咕嚕嚕飢餓的響聲。對視一笑鬆開手，小畢急忙跑向廚房，工夫不大，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挂面進來，放在茶几上，又轉身去廚房忙活一陣，雙手端著四盤菜進來。他看見屋地掃乾淨了，兩碗面上蓋著白紗布。小馬連忙把小畢手裡菜盤接過放至茶几上。只見長形磁碟里盛著用香腸、菠菜等拼成的「孔雀」，「孔雀」頭是用青羅卜雕刻的，精緻逼真；雞蛋炒番茄；肉炒青椒；魚罐頭。小馬早就知道他會煎炒烹炸，沒想到做得這樣神速。特別是「孔雀」拼的美觀精緻。讓小馬心裡一熱，連忙拉開新郎自製的消毒箱拿出筷子、杯子。小畢像變魔術一樣拎出一瓶格瓦斯，用筷子啟開瓶蓋，倒了兩杯。二人把各自的椅子靠在一起，右手緊緊相扣，舉杯相碰，痛快地喝了一口。小畢夾了一塊雞蛋送進她的嘴裡。她咀嚼著甜蜜。

飯後，二人一起動手，撿盤撿碗，拿到廚房刷洗。然後，將用過的餐具放進消毒箱里。小馬走到炕邊，開始鋪被褥。一床紅緞被，一床綠緞被，分別鋪好。紅郎綠娘，仍然沿襲傳統。小畢走過來，把紅緞被拿起來蓋在綠緞被的上面，然後轉頭微笑著瞅小馬。小馬裝作沒看見，拿起抹布擦拭桌案上方的大鏡子，對鏡偷瞄著小畢。

小畢想起剛才那位支客在門口低聲地告誡，要溫柔，先牽手，後接吻，然後……小畢心亂了，這些程序記不住了，他衝動地走過去一彎腰，把小馬抱上了炕，替她解鞋帶，可是，手哆嗦著，半天也解不開。小馬撲哧一笑，自己動手解開鞋帶，脫了鞋。二人再也顧不得被說成什麼「小資產階級」了……

夕陽更紅了，也更亮了，在它落山之前，要把最後的光輝全部釋放出來。院子里飛來一對大黃蝴蝶，雙雙落在了粉紅卷瓣菊花上，吮吸著甜蜜的花粉……

二

七年過去了，還是那個黑大門，還是那個小院花圃、葡萄架，花依然嬌艷艷的，葡萄依然一串串的，葉子依然鬱鬱蔥蔥的。

屋裡還是那些傢具，不過，炕上鋪的炕單換成了綠色的純羊毛毯，粉窗帘換成了墨綠綢簾。牆上除了掛著鑲紫框的盈尺新婚黑白照片，還有一幅乳白盈尺相框里女孩戴嬰帽笑得甜甜的照片。

小畢扎著藍圍裙，戴著黑框近視眼鏡，正在屋裡製作沙發。現在國家開始搞經濟建設，他呢，搞家庭建設。沙發骨架已經做成了，座位處排列著幾行像鋼化杯大小高矮的彈簧，上面蒙著米黃的厚海綿。兩邊扶手是木質的鴨蛋圓形，既結實又美觀，還獨特。他正拿一塊紫色人造革蒙沙發麵。梆梆梆，他拿鎚子釘黃色圓帽專用釘。緊張的製作，是想趕在妻子接回女兒之前完工。

自從西歐的洋沙發剛出現在大都市傢具商場，小畢便專程去參觀過，仔仔細細的看，翻過來調過去的看，女服務員站在旁邊，隨時準備給他開票。可是，他看個溜夠，彈彈衣服，掏出雪白手絹擦擦雙手，向女服務員點下頭，表示歉意，走了。回到家，找出紙筆畫起圖來。不大一會兒，一隻單人沙發草圖就畫好了。當小馬領著六歲女兒芳芳推開院門時，他趕緊把圖紙藏了起來，打算到時候給妻子女兒一個意外驚喜。接下來的幾天，他開始採購製作沙發的各種材料，然後在倉房裡秘密開工。只有今天黃昏才移到屋裡，做最後蒙面工序。

夕陽落山了，天光依然亮著。當小馬領著芳芳進屋時，看見圓形茶几左側突然增加了一個漂亮的紫色單人沙發。小畢微笑著站在書櫃旁正翻閱書籍，抬頭看著女兒和妻子那驚喜的眼神，心裡頓時升起一種成就感，暖胃，暖肝，還暖心。

芳芳跑到爸爸面前，揚起粉嘟嘟的笑臉問爸爸那是啥東東，小畢把女兒抱起來告訴她那是沙發。芳芳急忙掙脫下地，蹦跳著跑向沙發，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輕輕地觸碰沙發麵。小畢讓女兒坐上去，女兒遲疑著，回頭望著媽媽。小馬鼓勵她，上去，坐吧，爸爸是給你做的。女兒望著這個龐然大物還是遲疑著，小畢抱起女兒將它放在沙發上。只見那隆起的座面陷了下去，芳芳粉臉變紅了，一個高蹦到地上，吃驚地叫嚷，大發沙咬屁屁。小畢急忙跑過去，伸手摸沙發麵，小馬連忙蹲下查看女兒的臀部。

小畢用手摸了摸沙發麵，光滑柔軟，下面並沒有銳物突出，又按了按沙發麵，只見那面忽閃忽閃一起一伏的。他明白了女兒說「咬屁屁」，就是坐上去往下陷，不由得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糾正女兒，那叫沙發，不叫發沙，隨後坐在沙發上給女兒做示範，說沙發也咬爸爸屁屁。小馬抱起女兒也笑，笑出了眼淚。

芳芳從媽媽的懷裡掙脫下地，重新坐上沙發，然後在上面一顛一顛的玩兒。小畢走到妻子面前，替她解米色風衣紐扣，然後幫她脫下，掛在衣帽架上，優雅地轉身，捧起妻子的臉親吻額頭一下。接著，去廚房端來熱騰騰的飯菜。小馬從消毒櫃里拿出三雙筷子、三個碗，外加一個小勺——這是給女兒用的。三口人開始吃晚飯。

他倆結婚七年了，人都說「七年之癢」。可是，對於這對夫妻來說，感情仍然如膠似漆，其中的「秘訣」就是婚姻不斷保鮮。隔三差五，小馬就把桌布、窗帘、炕單統統換新。兩人還喜歡時常把傢具的位置進行調換，每折騰一次，都把他倆累得氣喘吁吁，但是，看到屋裡格局變樣了，那種愉悅無法言傳。當然，這七年也偶有爭吵的時候，但每次都不過夜，多半都是小畢主動檢討而言歸於好。

每次小馬演出，小畢把女兒託付給鄰居大媽臨時看護，他騎自行車去劇院接妻子，風雨不誤。回到家，還為妻子做夜宵，不是煮挂面卧荷包蛋，就是一杯咖啡，幾塊糕點。

小畢每次在醫院值夜班，一到午夜12點，小馬肯定出現在丈夫面前，保溫飯盒裡不是餃子，就是餛飩，要麼是香噴噴的炒飯，還有柿子雞蛋甩袖湯。

芳芳躺在炕上蓋著小被子睡了，睡得甜甜的。炕上，小馬依偎在丈夫懷裡，聽丈夫給她輕聲朗讀《簡·愛》。這個時刻，是他倆的黃金時間。本來，小畢裝了一台14英寸的黑白電視機，但小馬除了看新聞聯播，其餘的節目都不愛看，她最愛的是依偎在丈夫懷裡，聽他朗讀小說。「微風從西邊吹來；它吹過小山，帶著石楠和燈芯草的香味，芬芳撲鼻；天空碧藍，沒一點雲彩；溪水順著深谷流淌下去，春天的幾場雨使溪水上漲，碧波盈盈而清澈，一瀉而下，向太陽借來了粼粼金光，從天空吸取了藍寶石的色澤。我們往前……」

突然，熟睡的芳芳動了動，朗讀聲戛然而止，只見女兒鮮紅的嘴唇蠕動了幾下。二人望著他們愛情的「結晶」，心底湧起一股甜蜜……

三

也是遍地鋪金的秋天，小畢家要搬遷了。這紅磚瓦房見證了一對夫妻十五年的感情歷程，即將與精心打造的小巢告別了，那種心情真是悲喜參半。

屋裡的細軟都已陸續拿到了新樓宅，就剩幾個大件了。一大早，小畢就拿著噴壺在庭院里默默澆花，他身穿一套藍帆布勞動服，帶著藍套袖。他幹什麼活計都講究穿什麼服裝，而且有模有樣。這是最後一次給他的花草澆水，看著生機盎然的花花草草跟他點頭，他的淚花在眼圈裡直轉。

醫院多年沒蓋家屬樓，這次分配樓房實行打分制和民主評議。為了要新樓，醫院職工們虎視眈眈，上告的、吵鬧的，大有人在。小畢就像與己無關一樣，上班不與任何同事議論此事，更不搞暗中串聯。他知道，醫院老職工多，自己工齡短。頂多能撿老職工倒出的單位舊樓宅，那也不錯嘛。可是，評分的結果大出他的意料，他的分數竟然遙遙領先。原因是他寫的論文在國家級、省級醫學刊物上發表篇數居全院之首。去年3月，全國科學大會勝利召開，重視知識，重視人才，科學的春天姍姍而至。所以，小畢占此先機，分到了新樓宅。

兩室一廳一衛一廚。整個裝修從設計到施工都是小畢一人承擔，一早一晚和星期天去裝修，不誤工作還可心。一般人家牆壁刮膩子、粉刷，都實行傳統做法，小畢則不同，刮完膩子，糊壁紙。他曾上哈爾濱壁紙專賣店精心挑選，最後選中了米黃色立體浮雕壁紙。粘貼完畢，哇塞，金碧輝煌。家裡幾個大件，妻子主張全部送人，購買新式樣的。小畢向來對妻子言聽計從，可這次卻犯難了，經過深思熟慮，他對妻子說，這些傢具是咱們結婚時置辦的，有紀念意義捨不得扔掉。經他提醒，妻子心悅誠服，連連點頭。

澆完花，小畢又拿著剪果樹的剪子給葡萄藤剪枝。小馬從屋裡走出來，本來要喊他吃早飯，看他心情凝重的樣子，頓時感染了她，她何嘗不愛惜這些花花草草和一串串葡萄呢？想到就要離開它們了，鼻子一酸，眼淚涌了出來。這時，院門吱呀一聲響，芳芳和爺爺奶奶進來了。芳芳看見媽媽擦眼淚，就哇的一聲哭了，她說她要住在這裡，不去住樓房，爺爺奶奶立刻過來對孫女又哄又勸。小畢的弟弟找來汽車，把幾個大件裝上了車，一次性搬完了。

不久，就到了小畢夫婦結婚十五周年紀念日。這天正巧是星期天，秋高氣爽，艷陽高照。小畢把相機固定到支架上，背景是客廳電視機對過的組合沙發和糊壁紙的牆壁。這套組合沙發是小畢的手藝，沙發麵採用橘黃色布藝，與牆壁金黃的顏色搭配。小畢穿著一套淺灰毛料西服，白襯衣，紅領帶。他向南卧室拍了兩下巴掌，小馬在女兒的陪同下從南卧室里款款地走出來，只見她穿著雪白的婚紗，帶著白手套，還畫了淡妝，顯得更加魅力四射。芳芳充當攝影師，讓爸爸挎著媽媽的胳膊，喊聲「茄子」，鎂光燈一閃，夫妻的婚紗影像在相機里定格了。

幾天後，這幅放大一尺二的婚紗彩照掛在主卧室雙人床頭上方的牆壁上，照片右上角有提款「水晶」，象徵他們的婚姻透明晶澈而光彩奪目。

四

年年秋葉黃，處處五穀香。屈指算來，這對夫妻結婚已經三十五年了，叫做珊瑚婚，意味著「嫣紅而寶貴」。夫妻倆共育三個女兒，由於對子女教育嚴格嚴謹，大女兒和二女兒都大學畢業了，雙雙進入一線城市，工作理想，婚姻美滿，夫妻倆上位當姥爺姥姥了。小女兒正在大學名校讀書，準備考研。

家裡就剩下夫妻二人，但他倆並不感到寂寞。大畢按部就班上班、下班，大馬退休後也沒閑著，白天和幾位京劇票友在街道委上提供的活動室唱京劇，經常上老年公寓慰問演出。

二人每頓飯都精心製作，絕不對付。用大畢的話說，每頓飯都當成最後的晚餐。這話聽起來好像犯忌諱，其實呢，是積極的人生態度。大畢主灶，煎炒烹炸，樣樣精通，但炸的菜肴一般不做。大馬負責做飯，打破傳統，做的粥，往往是菜粥、蓮子粥、枸杞粥、皮蛋粥；做的米飯，裡面不是放地瓜塊，就是大棗，或者大豆等；做的麵食，更是花樣翻新，蒸的饅頭做成桃狀，還用食品顏料在桃尖上一抹紅。蒸花捲放在燉菜鍋里，沾上湯汁格外好吃。就連鹹菜也不是傳統的腌製法，而是加進去許多佐料，鹽放得適量，色香味俱全。

屋裡的床單一周換三次。傢具擺設經常變換，牆上的相框、書畫也不斷換新，每次「折騰」的結果總有新鮮感。

大畢對新鮮事物向來積極接受，大膽嘗試。時興尋呼機時，他在醫院職工中第一個掛在腰上；大哥大一出現，他又第一個拿在手裡；家庭可以安裝電話時，他又第一個安裝；時興手機了，他又第一時間買兩個，給妻子一個。奧林巴斯專業膠片相機正玩得起勁，數碼便橫空出世了，他「喜新厭舊」，把膠片相機甩給芳芳，自己又玩起了數碼。

他給三個女兒各做了精緻的相冊，從童年、少年到青年，跟蹤拍攝了她們快樂成長的歷程。他給妻子也做了相冊，是她演戲的全部劇照，按照時間順序排列，前部分是黑白的，後部分是彩色的，每幅的下面還有文字說明，字跡娟秀。他還給父母做了相冊，此外還給父親的書法代表作一一拍照，也製成了相冊。唯獨沒有自己的相冊，就在大馬感到遺憾時，芳芳寄來了她做的爸爸相冊，裡面有各式各樣的生活照，還居然有許多工作照。這個鬼丫頭什麼時候偷拍的，連聰明過人的大畢都一無所知。這當然給全家一個驚喜，一個圓滿。

今年大畢和大馬的珊瑚婚快到了，三個女兒決定結伴回家，為爸爸媽媽好好慶賀一番。但是，被大畢一票否決了。他和妻子商量好了，婚姻三十五周年紀念日那天他倆去遍訪名山。這個決定，三個女兒齊聲喊「烏拉」「哈拉少」。

出發那天，大畢穿上一套迷彩服，戴著迷彩帽，腳蹬登山皮靴，背著地質包，挎著數碼相機。大馬一身黑色的緊身衣褲，脖子上扎著白紗巾，腳蹬紅色旅遊鞋，背著雙挎包，挎著高倍望遠鏡。這對夫妻的打扮，一路引來的回頭率不斷攀升。

乘飛機，坐客輪，搭高鐵，長白山、嶗山、泰山、華山、黃山、峨眉山、青城山、武夷山，都登臨了，都拍照了。返回時，各自的背包里裝的全是石頭。原來，大畢別出心裁，走一山撿一石。大馬也覺得此舉浪漫，積極響應。等到了家，兩人雙肩都磨破了。背包帶斷了，用褲帶纏上。兩人足足在床上躺了兩天，才恢復了疲勞。大畢和大馬臨行前分別答應好友閨蜜帶些各地特產回來，如今無法兌現承諾。

大畢在樓道日夜兼程，趕製了展示櫃，又把這些石頭分別貼上紙條寫上山名，擺在展示櫃里。然後，請來他倆各自的朋友參觀，朋友們以為淘到了什麼玉石，紛紛跑來伸長脖子觀看，看明白了之後大笑不止。喝完了酒，回去都當笑話傳播。

大畢對此不予反駁，興高采烈地給三個女兒分別發信息：爸爸媽媽把八座名山都一股腦地搬回了家，比愚公移山還壯觀，你們回來不用出門就能遍訪八大名山……

五

老畢夫婦搬到三亞才感覺到，這裡才是人間天堂。沒有四季之分，永遠是夏天的氣候，海風輕拂，空氣里水分子、氧分子和草的清香、花樹的芬芳，讓人心曠神怡。

老畢退休9年了，三年前，三個女兒合資給老爸老媽在風景秀麗的三亞灣買套海景別墅，金色的沙灘，藍色的海洋，白帆點點，真是頤養天年的好地方。

兩層別墅前的庭院，有五百平方的游泳池，還有花圃、藤蘿架。幾株榕樹垂下綠蔭，也垂下赭石色的長須。在一株最老的榕樹下置放著藤椅、藤桌。別墅後面有幾株高大的椰子樹，樹上吊著有如足球大的一個個綠里泛黃的椰子。

六十九虛歲的老畢，神清氣爽，步履穩健。只是手有些顫抖了，這是遺傳。老馬有些發胖，頭髮花白，眼袋下垂，眼角魚尾紋多了，但依然魅力四射，精神瞿爍。她哪怕出去上超市買菜，也要精心打扮一番。

老畢雖然雙手顫抖，也阻擋不住他加入「低頭族」。除了到附近河邊釣魚，就在家裡玩微信。經常加入三個女兒的「三姊妹」微信群，搞些搞笑的段子，於是，「三姊妹」改為「我愛我家」。

從家出來走二里地，有個河岔子，老畢看這裡當地人包括從東北來的人釣魚使用不是魚竿，而是將瓶嘴剪掉的塑料瓶，裡面放些麵粉，加上適量的水，攪勻。瓶口拴上漁網線，使勁拋到河裡，等魚鑽進瓶子里吃麵糊時，再也退不出來了。他也做了這套漁具，經過實驗果然好使。但他只是嘗試一下，再也不用了。他還是願意使用魚竿和魚食釣魚，那種聚精會神，讓他忘記一切，每當釣上魚來，那種愉悅從腦頂直達腳心。

今早，他告別老伴時，依然按慣例優雅地親了她額頭一下，說聲等著我回來喝魚湯。老伴說，你忘了什麼事吧？他想了想，魚竿、魚食、魚桶、一大保溫瓶茶水和馬扎都帶了，這裡流行的八角草帽也戴在了頭上，上衣兜里還有一副墨鏡，該帶的都帶齊了，他搖了搖頭就走了。老伴含笑送出，那笑似乎藏著機密。是什麼呢？他冥思苦想，就是不得其解。

釣了半天，怎麼不見魚咬鉤呢？他從沉思中醒來，把魚竿一提，這才發現魚鉤上的魚食沒了。於是，他換上魚食，輕輕一甩魚竿，魚鉤和魚食落到遠處的水裡，泛起了漣漪，魚漂卟楞地晃了晃直立起來。天空湛藍，突然，「藍寶石」三個字從腦海里迸出來。哎呀，今天是我和老伴結婚四十五周年紀念日啊，怪不得臨出來老伴有意問我忘了什麼事沒有。老了，記憶力減退了。他慌忙將魚竿放在支架上，掏出手機用哆哆嗦嗦的右手食指給「我愛我家」群發微信：親們，爸爸犯了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把「藍寶石」忘在了腦後，將你們媽媽扔在家裡我到江邊釣魚。難道你們也忘了這個重要的節日嗎？不久，他便收到三個女兒的回復：對不起爸爸，我因工作繁忙，不能前去慶賀。等著吧，等你和老媽「金婚」全家再大慶吧。幾乎口徑一樣，小女兒還把全家慶賀的時間推到了十五年之後的「鑽石婚」。他理解，孩子們是用這種方式祝福他和媽媽長壽。但是，他仍然感到有些悵然若失。

突然，魚漂下沉，魚咬鉤了，他拿起魚竿輕輕地一提，只見一條一尺長的紅鯉魚吊在魚鉤上。他急忙收竿，將紅鯉魚小心翼翼地從魚鉤上摘下來，放進盛著清水的桶里，他的不快瞬間化為烏有。哈哈，真是老天佑我，我可以拿回去，作為禮物送給老伴，彌補自己忘記這個重要日子的過失。

他急忙收拾東西，把魚竿退回到魚竿筒里，拎起馬扎、鐵桶和魚竿筒急急忙忙地往家趕。突然，他被絆倒了，幸虧是摔在沙灘上，毫無損傷。當他正要爬起來時，發現絆倒他的是一塊石頭，這石頭扇面形狀，拿起來仔細一看，還是藍色的，表面不很光滑，但看出材質晶瑩剔透。它多像真正的藍寶石啊！他如獲至寶，把石頭緊緊地抱在懷裡。這時，他才發現，鐵桶倒了，裡面的紅鯉魚在沙灘上蹦跳著。他立刻放下石頭，雙手捧著紅鯉魚就往河沿跑去。

到了河邊，他把紅鯉魚放進水裡，紅鯉魚遊走了。他默念著：紅鯉魚啊，托你的福，讓我得到了這塊「藍寶石」。一想到「藍寶石」，他急忙回頭向「藍寶石」的方向望去，在太陽光的反射下，那塊「藍寶石」放射出五彩之光。

當老畢抱著「藍寶石」，腰上拴著空鐵桶和魚竿筒回到別墅前的時候，他聞到了一股菜肴的香味。他把鐵桶和魚竿放下，抱著「藍寶石」，本想喊老伴，又覺得有些愧疚和孩子們不歸帶來的失落。

他懷著這樣複雜的心情走進了一樓客廳。只見大餐桌上擺滿了豐盛的菜肴，老馬頭戴白色的廚師帽從廚房裡走出來。老畢本該說句祝福的話，卻不知怎的，竟然說，做這麼多的菜，能吃了嗎？老伴笑盈盈地回答，我還怕不夠吃呢。這不是存心抬杠嗎？他正要回敬，突然，從二樓樓梯上傳來雜沓的腳步聲，他連忙抬頭望去，只見三個外孫外孫女在前，三對女兒、女婿從樓梯上魚貫而下。他又驚又喜，只覺得心往嗓子眼上提，淚往眼眶裡涌，嘴唇哆嗦著，再也控制不住了，淚嘩嘩地流下來。

三個寶貝跑下樓，將姥爺抱住。女兒、女婿們將他團團圍住，祝福老爸老媽藍寶石婚快樂。老畢還抱著那塊石頭不放，他本來要給老伴一個驚喜，卻被孩子們意外歸來的驚喜把他要製造的驚喜早給忘到爪窪國去了。

作者簡介：李景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