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母親討要壓歲錢
(圖片來自網路)
小時候向母親討要壓歲錢,那是一年當中向母親要錢要得最乖、最高興、也最有底氣的時刻。五毛一張的壓歲錢,帶著母親的體溫,與我而言是永久而溫馨的回憶。
素日里,是不能平白無故向家長要錢花的,凡是要錢都是要辦正事兒,比如交學費交書費,這些花銷是天經地義的大事情,向母親說明後母親會如數給點清、包好,一般是放在我的文具盒裡,囑咐我路上不要貪玩兒,直接到校交給老師。如果是學校組織看電影要花錢買票,那也不能向家長要錢,都是自行籌備。電影院的學生場一般是5分錢。5分錢,能買一個挺大個兒的燒餅,能打一斤散裝醬油,能買一根好的鉛筆。老師也是不讓學生沖家裡要錢的,一般在宣布完看電影的場次、看著學生們歡呼雀躍之後,老師立即繃住笑容告訴大家:放學後勤工儉學,自己掙看電影的錢。
歐喉--!同學們明白,這就是讓我們把小眼睛瞪圓了,到街頭巷尾衚衕牆根,去撿廢鐵、骨頭、麻繩頭、碎玻璃、舊電池什麼的,然後送到街北頭的收購站,換錢。那時賣廢品,一次賣個五分一毛的,輕而易舉。要是「懂行」,直接到鐵工廠前的廢渣堆去找廢鐵頭,或者到拖拉機站的地溝里撿廢缸墊,一次賣個五毛八毛的都不在話下,此時嘴饞了,即可順便拿出一毛錢買一個大油篦子,趁著剛出鍋燙手,幾個人拽吧拽吧香香地吃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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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花銷中,只有這一年一度的壓歲錢,那是一定要向母親討要的。討壓歲錢的時間,是在大年除夕的這天,或是在下午,或是在晚上。壓歲錢的面額,是一張五角的紙幣,紫色的那種。要的時候一般都是和哥哥、妹妹一起要。到了那一刻,我們排著隊、嬉皮笑臉地來到母親跟前,伸出小手兒,也不說啥,母親便抿不住嘴邊的笑容,一邊故意說「等著啊,我看看有嗎」,一邊把手伸進褲兜里掏錢。這一掏,肯定能掏出幾張五毛的票,摺疊好了的,然後按照年齡,從小到大一一地發給,邊發邊重複著「給你一張,給你一張」。發完錢後,母親會確認一下我們的錢裝好了沒有,我們會從衣兜里再把那五毛錢掏出來亮給母親看,然後重新裝進衣兜里,飛也似跑出屋,找小夥伴們顯擺去了。母親說:壓歲錢就是個心意,不在乎多少。
我的壓歲錢討要了很多年,從記事兒起開始要,一直要到我參加工作結婚生子。參加工作後,不僅不花家裡的錢了,自己還能掙錢了,這是一個質變。我會在回家過年的時候,向母親呈上這一年攢的錢,那是做為一個兒子長大成人後,為父親分擔肩上分量的一個標誌。那時過年回家,我像哥哥們一樣,進門,放下行李,洗去一臉的風塵,然後就開始美美地從提包里往出掏東西,母親便坐在那裡微笑地看著。第一個掏出來的就是裝錢的牛皮紙信封,拿出來,鄭重地交給母親,看著母親讚許的笑容,然後再往出撿其他吃的物品。
雖然剛交完錢,但到了除夕這天,我依舊會向母親討要壓歲錢,依然是像小時候那樣,到老母親的面前,伸出手,也不說啥,母親也仍然一邊說著「等著啊,我看看有嗎」,一邊往外掏錢,然後遞到我的手上。這個儀式,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在外地過年,錯過了在老家過除夕討要的機會,才漸漸地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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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沒工作,做了一輩子家庭婦女,這是她心中的一件憾事。母親四十多歲的時候,和同齡的家庭婦女一樣,掙了好幾年的小工錢,就是在苗圃最忙的季節去做「日工」,一天一塊二毛六,男勞力一天一塊四毛七,這個酬勞數在鳳山通行多年,如此的有零有整,不知道怎樣精細化地算出來。那個年代一分錢真能掰開兩瓣兒花,比如買兩樣東西,那還不就是掰成了兩瓣兒。人們結賬時也是算到幾分幾厘,很正常。
一輩子沒掙過工資的母親,到了八十多歲時,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訴她:社區要給你們發錢啦,月月發,一個月六十,八十歲以上的老人都發!老母親開始不大相信,故意說:我活這麼大歲數多吃這麼多糧食,還得理啦?!人家告訴她:你等著吧,等社區人通知你你就知道了。直到社區工作人員幫著辦了本,貼上她的照片,蓋上鮮紅的大印,老母親才大喜過望,相信了這碼事兒。
第一次在自己名下領到錢,老母親很是欣喜自豪,回家時順便到商城給自己買了一雙鞋,那應是母親花得最瀟洒、最大手大腳的一筆錢了。回來後打開鞋盒子,給這個看,給那個看,嘴裡說:這是我從社區領回錢買的。我有鞋穿,可我就是想用這錢買一雙。花剩下錢的我放那個兜子里了,你們誰要用言語聲。我們說,錢不就是個數嘛,你領的十塊錢跟別的十塊錢不都買一樣多的東西么。老母親卻認真地說:怎麼是一樣的呢?我掙的錢我瞅著花,跟你們給我的錢,花著不一樣!
我忽然覺得,母親年輕時沒掙工資的這件遺憾事,到老了,終於有了機會解開這個心結了。
母親一輩子不輕易求人,卻又樂於助人,幹什麼都要做到令鄰居誇讚,包括給我們做鞋的樣式,包括釀一缸噴香的大醬,包括烙出金黃黏軟的黏糕餅兒,她唯一底氣不足的就是花了一輩子別人掙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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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恍然記起,母親當年在苗圃幹活兒的時候,每次領回來的工錢,都是單放著的,放在躺柜上那個紅漆的匣子里。自己掙來的錢,上面有她自己的自尊和夢想。這一輩子,父親交給她養家的錢以及我們做兒女的交給她的錢,跟她自己掙來的錢,她花著的感覺定然是不一樣的。一直到近幾年,親戚晚輩來看她,給她的錢她都是一一地單放著,那個一尺大的鐵盒子里擱著許多個裝錢的信封和紅包,一打開盒子她就會一個一個地拿起來,說這個是誰給的,那個是誰給的。妹妹要給她集中到一塊兒,老娘很是不願意,嘴裡說著:別往一塊摻呀,你摻到一塊兒,我花錢時就不知道花的是誰的了!原來母親花這些錢買回東西時,每一次都要自我明確一下:這是用誰給的錢買的,心裡念著人家的好,想著人家的愛。
我想起改革開放初期聽到的一件事,說國外某些發達國家,政府從哪收上來的稅,哪一筆花在修那一座橋上了,哪一筆花在修街邊公園了,花的清清楚楚,公示的明明白白。當時聽到這樣的花錢方式,就覺得這個政府很「人性」,當一個市民休閑時摸著街邊亭子的欄杆,知道這上面有自己交的錢,心裡應該是溫暖的,這樣的人性化不就是一個人的良心么!這樣的事,我母親這位普通的老太太也做到了,做了幾十年,做了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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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人老了心理會經歷一個拋物線似的變化,從童年時的「小小孩兒」變成「老小孩兒」。但老母親快九十了,沒有什麼明顯的「老小孩兒」的表現,尤其是不愛求人的自律,受人恩惠的記掛,在自身上省著花錢的節儉,沒有改變,儘管她的錢足夠花。
上次回去,我忽然心血來潮,問八十九歲的老娘:過年你還得給我壓歲錢呢啊,可別忘啦!老娘依然抿著嘴笑著說:給!你要,我就給。
過年,是整個家庭乃至整個民族集體上演的一場盛大的民俗儀式,在一系列溫馨的儀式中,親情為疲憊的心靈加註了營養,母親喃喃的話語為遊子撫平了精神的皺褶,壓歲錢像一貼暖暖的膏藥,帶著母親的體溫,貼在心口上,散發著經久的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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