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關興廢時間初考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王維的這首《送元二使安西》(一名《渭城曲》,譜曲名《陽關三疊》)膾炙人口,成為詠別的千古絕唱。「詩以關名,關以詩名」,以致人們把唐詩藝術的陽關,當成了唐代行政的邊關。早在西漢時期,漢武帝為確保對河西走廊一帶的統治,在走廊西端設置了玉門、陽關二關,作為通往西域的門戶。從此中原和西域之間的往來都要經過這兩個關。關於玉門關的設置年代問題,史書有一些零星記載,不少學者作過深入研究,筆者也曾撰文考證,但關於陽關的記載卻很少。本文利用敦煌出土的漢簡和文書以及傳世史料等相關記載,試考三個問題,還原陽關的歷史。
一、陽關置關時間
東晉《壽昌縣地境》雲陽關在壽昌城西五里,《括地誌》、《元和郡縣圖志》、《寰宇記》均記為縣西六里,而《新唐書·地理志》、巴黎收藏的敦煌石室寫本《沙州圖經》、敦煌文書 P5034 陽關條下則記為縣西十里,該條雲「右在縣西十里,今見毀壞,基地見存」。今按史書所記方位考察,在北工村農田以西、青山子梁以東、元檯子山以北、墩墩山以南的範圍,沙渠間的礫石平地上暴露有兵器、貨幣、工具、用品、飾品、陶片等漢魏文物,人稱古董灘,當為西漢陽關遺址。古董灘位於墩墩山南麓,水之北、山之南為陽,故名陽關。陽關的設置時間應該和敦煌郡同時,敦煌是西漢邊郡,陽關是邊關,置邊郡的同時置邊關是歷史慣例。然而《漢書》對敦煌的置郡時間說法不一,《武帝紀》記為元鼎六年、《地理志》記為後元元年,學術界也是說法眾多,都不足為信。西漢武帝開河西四郡——初置酒泉郡、再置武威郡、三置張掖郡、最後置敦煌郡,都是絲綢之路交通的需要,也都與重大軍事行動有關。
霍去病三下河西「斷匈奴之臂」,「西域道可通」 ;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返回,「於是西北國初通於漢矣……而漢始築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以通西北國」,同時在酒泉西75里嘉峪山石關初置玉門關。漢唐把玉門關以西、當時交通所能到達的地區稱為西域,把絲綢之路西域段稱為西域道。元鼎二年是絲綢之路開通的時間,也是初置酒泉郡、初置玉門關的時間。酒泉是河西最早的邊郡、通西域的基地、絲綢之路的橋頭堡,嘉峪山玉門關是最早的邊關、絲綢之路過境的塞門、西域道的起點,其職能是管理西域各國的朝貢貿易,抵禦外部入侵。河西走廊東西長一千多公里,南依雪山,北臨沙漠,南山西羌和漠北匈奴南北夾峙,中間一線是絲綢之路必經的唯一通道。元鼎二年稍後「又分置武威郡,以絕匈奴與羌通之道」。武威郡不在武威,而在北山外石羊河終端休屠湖為中心的民勤綠洲,位於騰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之間,面積約為當代民勤綠洲的10倍,是漠北通南山的必經之地。在此置郡,可有效履行「隔絕羌胡,使南北不得交關」的職能。巴丹吉林沙漠和馬鬃山之間有一條隱秘的居延古道,北起匈奴王庭俊稽山,向南經居延海沿弱水可達酒泉、張掖,再由民樂斗拔谷進入南山西羌地,是羌胡溝通的另一條小路,西漢疏於防範,導致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西羌通胡反漢,河西絲綢之路告急。西漢發兵討平後,「分武威、酒泉地置張掖、敦煌郡」,同時在張掖北境弱水上置肩水金關以控制居延古道,「隔絕羌胡」更為有效。張掖、敦煌二郡都置於討平西羌後,但不都是在元鼎六年,當時的敦煌沒有人口,也沒有敦煌這個名稱,不可能置郡。兩年後的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武都氐人反,分徙酒泉郡」所屬的黨河流域,也就是後來的敦煌。武都氐人是最早的敦煌移民,黨河漢名氐置水由此得名。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伐宛戰爭開始,貳師將軍李廣利在敦煌建立前沿基地,「時漢軍正任文將軍屯(嘉峪山)玉門關為貳師後距」。4年伐宛開發了敦煌綠洲,增加了人口,具備了置郡的條件。「自大宛破後,西域震懼,漢使入西域者益得職」,西域各國「多遣使來貢獻」。通使朝貢和通商貿易的新形勢要求更加近便地「通西北國」,敦煌置郡設關提上日程。司馬遷記:「漢已伐宛……歲余(即天漢二年)……而敦煌置酒泉都尉,西至鹽澤往往有亭。」如何理解「敦煌置酒泉都尉」是一樁歷史懸案,下文詳考,這裡先肯定一點,敦煌設置都尉的時間是天漢二年,從而間接說明置敦煌郡設陽關的時間也是天漢二年(公元前99年)。
二、陽關置玉門都尉
天漢二年新置的敦煌郡接待使者商旅的能力有限,敦煌郡地域廣大而人口稀少,發展到後期也只有3萬人,分6縣,縣均5千人,人口由使者和賓客、官員和公務人員、歸義羌氐、官奴婢、刑徒、不能私自隨便進入敦煌的流民6種人構成。新置的陽關地形開闊平坦,無險可守,設防困難。在這種條件下,嘉峪山玉門關繼續保留,為陽關後距,陽關為前哨,兩關共同擔負管理通商和軍事防禦的職能。學界普遍認為西漢在敦煌西境設置了兩個邊關,陽關管南道,玉門關管北道,實際情況是西漢在敦煌西境和酒泉西境設置了前後兩道塞門,互為照應。這種布局在歷史上並不鮮見,如清朝乾隆皇帝收復新疆後,疆界從嘉峪關西移,在哈密、伊犁等地都曾設卡稽查過往行人和商旅,但嘉峪關仍然是最重要的通商口岸和檢查站。敦煌置郡前期,不僅兩關的防務統一,兩郡也由酒泉統一設防、統一指揮。有學者考證「在敦煌郡已經分置於酒泉後……駐軍確實曾由酒泉郡太守統領」。梳理《漢書》及其他文獻記載可知,酒泉設郡都尉,輔佐太守統領軍隊。郡都尉下領6個部都尉,每部都尉領各侯,侯長領各燧,燧長領3-5名戍卒。「東部都尉治東部障」——表是、樂涫、綏彌3縣(今高台縣和肅州區東部)北境長城,東接張掖長城,西接酒泉塞。酒泉塞是酒泉郡治祿福縣(今酒泉市肅州區)北境長城,西至嘉峪山。嘉峪山玉門關有玉石障,南抵祁連山。「北部都尉治偃泉障」——酒泉郡北擴的會水縣(今金塔縣)北境長城,也稱酒泉北塞,東接金關長城,西接西部障。「西部都尉治西部障」——玉門、天依、沙頭、乾齊4縣(今玉門市)北境長城,西接崑崙塞。酒泉郡到此為止,以西地區分置為敦煌郡。「宜禾都尉治崑崙塞」——淵泉、冥安、廣至3縣(今瓜州縣)北境長城,西接中部障。「中部都尉治步廣,侯官。」所治中部障是效谷、敦煌、龍勒3縣(今敦煌市)北境長城,西至陽關。陽關西至鹽澤有亭燧而無障。玉門都尉所治史書無載,按常規應治嘉峪山玉門關及玉石障、酒泉塞,敦煌置郡後,調遣玉門都尉戍守陽關及以西亭障,嘉峪山玉門關交給下屬侯官。這樣推斷,與敦煌出土漢簡的內容相符。
1907年,斯坦因在敦煌小方盤城挖出「玉門都尉」字樣的漢簡;1943年,夏鼐、閻文儒又挖出「酒泉玉門都尉護眾侯畸……」簡,可解讀為戍守小方盤城的是酒泉派遣戍守陽關的玉門都尉的下屬護眾侯,名畸。後來防務交割,酒泉玉門都尉應改稱敦煌玉門都尉,也有漢簡為證:敦煌太守「循城,部都尉臨」「敦煌玉門都尉子光」。筆者尚未在敦煌漢簡和兩漢三史中發現「陽關都尉」一職,只找到「有陽關、玉門關,皆都尉治」一語。東漢班固在這裡講地理問題,意為龍勒縣有西漢陽關、東漢玉門關,先後皆為玉門都尉所治,而不是兩關同時存在,皆「置」都尉。酒泉9縣置3都尉、敦煌6縣置3都尉、龍勒一縣置兩都尉斷無可能,也無先例。天漢二年敦煌設置3個酒泉都尉:崑崙塞的酒泉宜禾都尉、中部障的酒泉中部都尉、陽關的酒泉玉門都尉,司馬遷在《史記》中合記為「敦煌置酒泉都尉」,其中包含「陽關置玉門都尉」。陽關為西域南道而置,是南道的起點。「至宣帝時,遣衛司馬使護鄯善以西數國……時漢獨護南道,未能盡北道也。」為了打通北道,西漢和匈奴五爭車師,歷時50多年,最終車師國分裂,匈奴勢衰,神爵二年(公元前60年)日逐王降漢,北道遂通。於是西漢設置都護並護北道,西域正式歸屬中國。「都護府治烏壘城(東漢譯為伊吾廬城,位於吐魯番西南的西漢北通上)去陽關二千七百三十八里。」從此陽關為南北兩道的共同起點,直到西漢末年王莽篡權,匈奴再度控制西域,絲綢之路中斷。
三、陽關廢棄時間
東漢初年忙於內政,「未遑外事」,建武二十二年(公元46年)「詔罷諸邊郡亭侯吏卒」,敦煌郡裁撤,陽關廢棄,防線東移,酒泉郡和嘉峪山玉門關再度成為邊郡和邊關。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竇固進兵,班超出使,在伊吾廬城(烏壘)「置宜禾都尉以屯田,遂通西域……西域自絕六十五載,乃復通焉」。次年進兵天山以北地區,降車師,置都護,新開天山北路,稱為北道,原西漢北道改稱中道。三道「總湊敦煌」,需要塞門。被武帝詔罷的陽關原為南道而置,對於中道和北道位置偏南,通關不便,不宜恢復。嘉峪山玉門關已為腹地,無需設防,於是西遷。西遷時間為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新關址在敦煌西北90千米小方盤城。此城原是駐守陽關的酒泉玉門都尉下屬一個侯官所治,南涉鄯善為南道,西達高昌為中道,北通伊吾為北道,位置適中,所以王車易位,設置東漢的玉門關,為西域三道的共同起點,其東面築河倉城,為玉門都尉府。玉門關西遷後,陽關更無恢復的必要,兩關僅距60千米,在這麼短的邊境上設置兩個邊關,並立兩個口岸,不可思議。東漢文獻記載玉門關而無陽關,如永元十二年(公元100年)班超上疏「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願生入玉門關」。即使出現陽關,也不表意關口,而是指代方向,如「自敦煌出玉門,(南經)陽關涉鄯善,北通伊吾千餘里」。曹魏文獻中沒有陽關,南道和中道的旅客都走玉門關過境,如「從敦煌入西域,前有二道,今有三道。從玉門關西出,經若羌轉西,越蔥嶺,經懸度入大月氏,為南道。從玉門關西出,發都護井,回三隴沙北頭,經居盧倉,從沙西井轉西北,過龍堆到故樓蘭,轉西詣龜茲,至蔥嶺,為中道。從玉門關西北出,經橫坑,避三隴沙及龍堆,出五船北,到車師界戊己校尉所治高昌,轉西與中道合龜茲,為新道(大海道)」。兩晉文獻均無陽關條,西晉有陽關縣,東晉而謂西壽昌城。北朝文獻也無陽關的記載,南北兩道的旅客都走玉門關過境,如董琬使西域,「其出西域本有二道,後更為四。出自玉門關度流沙,西南行兩千里至鄯善,為一道。自玉門關度流沙,北行二千二百里至車師,為一道」,另二道在蔥嶺以西。隋唐文獻中記載的陽關是沙丘中的古磧,如「右在縣西十里,今見毀壞,基址見存,西通石城、于闐」。唐代以後,陽關銷聲匿跡。
四、結論
綜上所述,可得結論如下:(1)河西四郡兩關的設置,是絲綢之路交通的需要,都與重大軍事行動有關,酒泉郡及嘉峪山玉門關、武威郡、張掖郡及金關無一例外。伐宛戰爭震懾了西域,天漢二年(公元前99年)又置敦煌郡及陽關,朝貢通商更加近便。(2)西漢在敦煌西境置陽關為前哨,在酒泉西境置嘉峪山玉門關為後距,兩郡兩關統一設防,於是調遣酒泉玉門都尉戍守陽關。(3)東漢建武二十二年(公元46年)「詔罷諸邊郡亭侯吏卒」,陽關廢棄。之後復通西域,嘉峪山玉門關西遷敦煌為西域三道的共同起點。漢以後沒有陽關,唐詩《陽關三疊》的陽關,只是敦煌西境的符號。
註:本文發表於《克拉瑪依學刊》2017年第六期,歡迎下載、閱讀、引用。
(編輯:張永年)
附送考察中拍攝的瓜州博物館的精美壁畫、泥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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