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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大草讀《儒林外史》:最精純的小說語言是懂得白描、剋制、有味道

《儒林外史》的知名度,不在《紅樓夢》之下,但人們熟知的,也就是范進中舉。這只是第3回中的一部分,因為選入了教材,再被貼上「諷刺文學」的標籤,實在把這部偉大之書的豐富性,大大簡化了。這很像契訶夫在中國受到的誤解。

就小說語言的精純而言,《儒林外史》可能比《紅樓夢》還高出一點點。

《儒林外史》及其他

文 |何大草

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聲嘶何處歸。

小寒後,成都周邊的山頭都鋪了雪,道路滑溜。網購的書倒是如約而至,送到樓下。其中一本是《儒林外史》。

這是我買的第三本《儒林外史》了,字型大小略大、行距略寬,便於老花眼後隨手翻翻。頭一本是1988年在春熙路購入的,版權頁上寫著: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北京初版、1985年湖北第7次印刷。有點繞口和費解,但也有趣,畢竟是30年前的事情了,可以連這繞口一併收藏了。書中有程十發的幾十幅插圖,線條有力而又瀟洒,人物略誇張,市井氣十足,頗像我小時候喜歡看的連環畫。畫馬二先生游西湖,足足佔了兩頁紙,背景恢弘,男女大小19個,俱情態可掬,一群鮮衣靚麗的婦人粉氣逼人!馬二先生皺眉苦臉,被逼得轉頭不看,真是憨得可愛。還有張慧劍的幾百條注釋(沒細數,至少幾百條),可以不讀,但讀了也能記住些常識。我讀書雜,知識是有一些,但似是而非的多,缺常識,不確定。

在成都24中念高一時,我做作文,在這書中第一回順了幾句雨後湖景的句子,被老師用紅筆怒批:你照抄《儒林外史》,不覺得生硬么!把我嚇了一大跳。卻轉而對老師頗為佩服。那是1977年,沒幾個人讀《儒林外史》。我15歲,老師姓王,二十幾歲,返城知青,沒念過大學,矮小、清瘦,但眼珠子轉得相當有精神,講一篇課文(那時的課文十分乏味),會扯出很多事情來,十分有趣。

王老師也好學,常去找游老師請教。游老師50多歲了,很胖,面白、慈祥,常帶微笑,心裡卻比王老師還驕傲,但凡學生向他說起報上的文章,他總是睥睨地一哼。他是川大中文系畢業的,批改作文用毛筆蘸了紅墨水,寥寥數語,字有功底,然而圓潤,內容也溫和,但都批在點子上。

我下課後,喜歡去游老師辦公室討教、聊天。那是一間很大的平房,粗略隔成三間;窗外一塊操場、兩棵蹣跚的老槐樹。游老師隨和,容忍我的無知和放肆。我聊得高興,會在他的桌上坐下、甚至躺下,他嘆口氣,也就算了。跟他聊天,是最快樂的學習。有次正聊著,王老師來了,他在紙上寫下一首古詩,跟游老師交流。他說,是梁武帝的,邊念、邊寫,我偏頭過去,看見是首七絕,沒見過。王老師寫一句,我心頭記一句。兩位老師交談的詳情,我已忘了,但那詩我記住了三句:

天霜河白夜星稀,

一雁聲嘶何處歸。

早知半路應相失……

第四句忘了,咋個也想不起。又過了20來年,我又記起這件事,把丟失的句子搜了出來:

不如從來本獨飛。

這詩,真有說不出的凄哀。但作者我卻又記錯了,該是梁簡文帝。

梁簡文帝是梁武帝的兒子,只在國破後做了兩年傀儡皇帝,死得也可憐,是被叛將用土囊壓死的。

這是後話了。

《儒林外史》,程十發插圖

如此簡切的白描,是中文寫作中最高級的語言

我細讀《儒林外史》,已是1980年代的最後一個秋天,這時我已在報館工作了6年。我處理完稿子,就去書店、資料室抱回一摞摞的書,又從家裡挑了些書來,都堆在一張沙發上,我則坐在另一張沙發上,安心讀了起來。許多書是重讀,但感覺天地如此之新,所見所得,甚於初讀。《戰爭與和平》《儒林外史》即是其中的兩部。關於前者,可以寫成另一篇文章,且按下。

《儒林外史》的知名度,不在《紅樓夢》之下,但人們熟知的,也就是范進中舉。這只是第3回中的一部分,因為選入了教材,再被貼上「諷刺文學」的標籤,實在把這部偉大之書的豐富性,大大簡化了。這很像契訶夫在中國受到的誤解。

我在靜得發怵的辦公室,把《儒林外史》逐字讀了一遍,又一遍。吳敬梓不是個喜劇作家。他寫喜劇吝於用詞,寫謊言輕描淡寫,寫罪惡入情入理,寫沉痛並不哀號。然而,他的沉痛是寫得極深的。因為有痛,人心就還是被血泡著的。譬如第5回,嚴監生最為人樂道的,是他的吝嗇,臨死還要把兩莖燈草挑滅一莖。然而,吳敬梓寫他對亡妻的思念,卻至為深情。思念成病,漸漸就病倒了:

不想春氣漸深,肝木克了脾土,每日只吃兩碗米湯,卧床不起。及到天氣和暖,又勉強進些飲食,掙起來家前屋後走走。挨過長夏,立秋以後病又重了,睡在床上。想著田上要收早稻,打發了管庄的僕人下鄉去;又不放心,心裡只是急躁。那一日,早上吃過葯,聽著蕭蕭落葉打的窗子響,自覺得心裡虛怯,長嘆了一口氣,把臉朝床裡面睡下。

這一小段文字,我反覆念了10遍以上。如此簡切的白描,包容了漫長的季節更替,一個人的痛苦、衰朽,是中文寫作中最高級的語言。尤其是錯落的短句,舉重若輕,乾淨至極,卻又富含著彈性,真可謂:「痛苦一刀砍下來,詩就短了。」

就小說語言的精純而言,《儒林外史》可能比《紅樓夢》還高出一點點。

錢鍾書的《圍城》,許多人說受到了《儒林外史》的影響。這是有道理的。然而,錢鍾書聰明過甚,俏皮話張口就來,已近於輕巧,稍嫌油滑。另外,《圍城》讀來暢快,角色都像一流的演員,說著錢氏精心撰寫的台詞,卻始終見不到他們的本心。因為,他活得有趣,唯缺沉痛。

我把讀《儒林外史》的所思,一點點積攢起來,寫成短文,在成都工人報開了個專欄,叫「儒林散步」。陸續發表了約20篇。我有時寄去,有時則從我的報館散步到那家報館,親手送到。那報館正處春熙路腹地,曾經是《新新新聞》報的舊址,蔣介石曾為之題寫:「日新又新。」然而已是很舊了,一座老樓、半個老院壩,氤氳著時間的塵霧。春熙路商鋪擠商鋪,市聲鼎沸,我每次走進那報館,都有點恍惚,像在打盹。

成都工人報後來沒有了,老樓、老院子拆掉建成了商廈,一個長夢終於做醒了。

我又從「儒林散步」中抽了幾篇,投給廣東的《隨筆》和林賢志主編的《散文與人》,得以先後發表。這兩份雜誌,我也很久沒見到了,但願還安好。

那時候,我還沒有開始寫小說。但重讀《儒林外史》,讓我領會(或印證)到,語言的幾個關鍵詞,白描、剋制;還要有味道。

約20篇「儒林散步」,都是手稿,寫在報館的300格稿箋上,每篇五六頁,先起草稿,再謄抄,還間或有修改,都以極小的字工整填寫在行縫裡。這種寫法,今天也算古典了。可手稿和樣報,我都找不到了。值得一記的是,我由此養成在重讀、細讀時琢磨語言的習慣。

《儒林外史》,程十發插圖

中國古典長篇的好,正在於它的短

我出版了兩部小說後,有記者問我,小說最重要的是什麼?我說,語言。記者說,昨天採訪了一位教授,他回答是結構。我哦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語言,結構,誰是第一,此事無關對錯。我以為是語言,但也覺得教授自有其道理。譬如一部長篇小說,語言一般,甚至比較粗糙,但結構合理,故事容量大,且引人入勝,又還比較深刻,也可以稱之為力作。暢銷,有很好的口碑,也是應該的。陳忠實先生的《白鹿原》、路遙先生的《平凡的世界》,在我看來,都可歸之於這一類書。語言的高下之分,似乎對它們沒有大意義。

我還聽到一種說法(雖說是一種,其實是得到很多人認同的):長篇小說的語言,不能太精緻。相反,應該粗糙、蕪雜些,這樣才能容納下更多的東西。舉出的最有力例子,也是《白鹿原》《平凡的世界》。

我承認這一種說法是有道理的,但也在承認《白鹿原》《平凡的世界》是力作的前提下,看到它們的不足:它們不耐讀。讀頭遍感覺還可以,重讀則難以下咽。這好比看電影,《教父》《阿甘正傳》《斷背山》可以反覆看,故事已不再重要了,十看不厭的,是精湛的表演、精妙的台詞、精緻的攝影、動人的配樂……種種這些,構成了它的高品質。而一部小說,它的品質即取決於語言。小說家用缺乏藝術感的語言,去完成一部優秀的藝術品,這是難以置信的。

我還注意到,陳忠實先生、路遙先生,還寫過一些中短篇小說。客觀說,它們沒有一篇是上乘的。中短篇,尤其是短篇,對語言的講究、挑剔,已接近於詩歌了。故事,撐不起短篇的樑柱。短篇的優異,在於語言的意味。

蘇軾的《記承天夜遊》,也可當作一個短篇小說讀。全文84個字,讓人玩賞不已,即在於作者有性情,文字有趣味。而沒有小趣味的作家,都挺無趣的。看《東坡志林》,處處讀出他的小趣味、人味、大不拘。

那,用精緻的語言能否寫出優秀的長篇呢?我以為是能的。所能舉出的首例,即《儒林外史》。自然,聽到的反駁也是有力的,往往引用魯迅先生的話:「全書無主幹,僅驅使各種人物,行列而來,事與其來俱起,亦與其去俱訖,雖雲長篇,頗同短制。」換句話說,它可能更像是一部短篇小說集。不知這是否是魯迅先生的原意,即便是,我也有點不同意。長篇的寫法,有各種的可能。中國古典長篇的好,正在於它的短,《西遊記》《水滸傳》,甚至《紅樓夢》,都是由一個一個相對獨立的故事連綴而成的。這也頗像繪畫,說《清明上河圖》吧,很多人圍在拱橋上,看那艘穿越橋洞的大船,但也有很多人不看,自顧自走路,路邊歇息,算卦、賣葯,賞花、瞅柳樹發芽……自得情趣。用油畫的標準,來衡量中國的水墨,這是可嘆的。

張愛玲《異鄉記》,咀嚼人生的況味

去年盛夏,我在機場遇見一位寫小說的漢子。他問我在讀什麼?我如實回答:「張愛玲。」他笑了笑,說,「喜歡這種小情小調的東西啊?」我想了想,該對他說些什麼,但終於也是笑笑,啥也沒說。他很能寫,發表、出版了很多小說,我讀過其中一點,的確不是小情小調,是沒情沒調。僅僅是故事。

我買的第一本張愛玲小說,是《傾城之戀》,收入短篇16個,基本就是她的《傳奇》的全部。我通讀了一遍,並沒多想,也就放下了。

張熱後來降了溫,當初的張迷紛紛倒戈,撇清和張的關係,以示自己的成長和矜持。這時候,我開始細讀她的書。起因是備課,要找些書重讀。在學校的小書店裡,抽出了一本極薄的《異鄉記》,是張愛玲去溫州尋找逃亡的胡蘭成,一路所記見聞。排版很稀疏,也只湊了90多頁,正文實際不超過3萬字。我在飛機上讀了一遍,到了住地,窩在旅館裡又讀了一遍。次日再讀……至今記不得讀過多少遍了。我從前是低估了她。

我原以為她就是故事寫得傳奇,加之舊上海的背景、且用筆又狠又刁,所以大受熱捧。然而,《異鄉記》中並沒有故事。她拖著生凍瘡的腳,一路走著寫,坐火車、汽車、雞公車、轎子(其中一種轎子是木盆,吊在扁擔上)……大亂之後的殘山剩水,都讓她看在眼裡。而她寫得多的,卻是人。人情帶出世態,是1946年的中國鄉土。

她在客居的人家,看見一對又老又窮的親戚,過了午飯時候,吃著傭人搬上來的飯:

老兩口子對坐在斜陽里,碗筷發出輕微的叮噹。一鍋剩飯,裝在鵝頭高柄紅漆飯桶里,熱氣騰騰的,不知為什麼使我想起「黃粱初熟」。這兩個同夢的人,一覺醒來,早已忘了夢的內容,只是靜靜地吃著飯,吃得非常香甜。飯盛得結結實實的,一碗飯就像一隻拳頭打在肚子上。

只有這樣的文字,才能讓人咀嚼不已。咀嚼什麼呢?人生的況味。

我把《異鄉記》推薦給身邊朋友讀。有位朋友說,「看似輕描淡寫,實則字字留痕。她的古典底子太好了」。我說,「不對。她就是古典的一部分」。

《儒林外史》,程十發插圖

「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一點也不差。」

寫到這兒,我忽然有了一點煩躁,想趕緊收尾。今天寫書的、讀書的,還有幾個在意文字、細節的玩味呢?兩點之間,直線是最近的,玩味就是繞彎路,這又何苦。

今天天晴,從書房窗戶望出去,能見到50公里外的青城山。然而,環繞的新樓、漂浮的塵霾,把山影屏蔽了。這是讓人鬱鬱不樂的。惟其如此,也就忍不住再玩味一次也好。

《儒林外史》29回,寫杜慎卿與友人在崗子上小聚:

坐了半日,日色已經西斜,只見兩個挑糞桶的,挑了兩擔空桶,歇在山上。這一個拍那一個肩頭道:「兄弟,今日的貨已經賣完了,我和你到永寧泉吃一壺水,回來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杜慎卿笑道:「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一點也不差。」

這樣古典、安詳、卻又日常的情趣,已經不可復返了。

也許,再過100年還會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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