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立佳：沙俄在阿拉斯毛皮貿易及影響

毛皮貿易是近代殖民主義國家一種重要的對外擴張形式。俄國商人和哥薩克對毛皮財富的追逐，以及沙皇和貴族對東方領土的貪求，共同促成了俄國向遠東太平洋地區的擴張。伴隨18世紀上半葉白令的探險活動，阿拉斯加憑藉其豐富的毛皮資源和有利的地理位置，逐漸成為環太平洋區域毛皮貿易的中心，俄美英在此展開激烈角逐。毛皮貿易與殖民擴張和國際霸權相結合，成為列強爭奪的重要籌碼。

沙俄向太平洋沿岸擴張

近代俄國的對外擴張始於沙皇伊凡四世時期（1547—1584），他倚重俄國商人和哥薩克，授予他們組建武裝、擴張領土、免繳貢賦、監察徵稅的權力，使其成為沙俄對外擴張的「急先鋒」。在16世紀俄國最大富商斯托羅岡諾夫家族的資助下，1581年，哥薩克首領葉爾馬克入侵西伯利亞，開啟了俄國向遠東太平洋地區的擴張歷程，西伯利亞豐富的毛皮資源無疑是將俄國商人的視線吸引到東方的重要因素。

早在莫斯科公國時期（1283—1547），俄國商人就利用玻璃珠等廉價商品，從西伯利亞土著手中交換珍貴毛皮，毛皮逐漸成為俄國對西歐和拜占廷貿易的主要商品。征服西伯利亞以後，俄國人獲取毛皮的主要方式從商品交換轉變為直接搶奪，這些掠奪而來的毛皮成為沙俄國家收入的重要來源。據統計，在俄國國庫總收入中，1589年貂皮所佔比重為3.75%，1605年上升為11%。其中，紫貂皮價值最高，被俄國商人稱為「軟黃金」。正是在對這種「軟黃金」的不斷追逐中，1639年，俄國疆域擴張至鄂霍次克海，1676年到達堪察加半島。

1650年，以哈巴羅夫（1603—1671）為首的沙俄侵略軍向黑龍江流域滲透，引發中俄邊界衝突。為穩定北部邊疆，清廷採用貿易撫邊政策，1689年中俄簽訂的《尼布楚條約》規定：「嗣後往來行旅，如有路票，准其交易。」1727年，中俄《恰克圖條約》開放恰克圖互市。此後，入華毛皮激增，約佔俄國對華出口總值的百分之七八十，中國開始取代西歐成為俄國毛皮的主要市場。1792年《恰克圖市約》訂立之時，俄國已形成對華毛皮貿易的六大商幫：莫斯科幫、土拉幫、伏洛格達幫、托波爾斯克幫、伊爾庫斯克幫和喀山幫。

然而，西伯利亞和堪察加複雜的地理環境造成運輸困難，成為俄國發展對華貿易的主要障礙。為開拓海上通路，俄國政府先後組織了一系列太平洋探險活動，其中尤以白令第二次探險最為著名。1741年6月，白令船隊從堪察加半島出發，途經阿留申群島，最遠航行至阿拉斯加的科迪亞克島，隨後返回。這次探險未能開闢對華貿易新路徑，卻意外發現了「毛皮王國」阿拉斯加。

阿拉斯加地處北美大陸西北高緯度地區，寒冷氣候使其成為珍貴毛皮的主要產區，其中海獺皮價值最高。白令探險隊船員為抵禦嚴寒，與土著居民交換了少量海獺皮，返航後在國內被高價收購。白令探險以及阿拉斯加豐富的毛皮資源，將俄國商人的視線吸引到阿拉斯加。正如蘇聯學者謝·賓·奧孔所說：「數十名冒險家，被一本萬利的毛皮業的傳聞所吸引，接踵而來，把從堪察加到美洲的這條道路，變成了一條熱鬧一時的海上通道。」一時間，各種毛皮公司紛紛成立，俄國商人幾乎壟斷了北太平洋區域的毛皮貿易。為了在激烈競爭中取勝，1784年，伊爾庫斯克商人舍利霍夫首次嘗試在臨近阿拉斯加海岸的科迪亞克島建立商棧，為俄國宣稱對阿拉斯加的所有權創造了條件。1797年，舍利霍夫組建「美洲聯合公司」，成為日後俄美公司的雛形。

俄美英在阿拉斯加展開角逐

18世紀末，俄國商人在北太平洋毛皮貿易中的混亂無序，以及英美商船在美洲西北海岸的頻繁活動，日益引起沙俄政府的關注。1799年，沙皇保羅一世授權成立俄羅斯美洲公司，簡稱俄美公司。該公司享有20年內壟斷阿拉斯加漁獵、採礦、商貿、伐木和對外擴張的權利，以貿易壟斷公司之名而行對外殖民擴張之實。毛皮貿易在公司經營中佔據重要地位。俄美公司主要通過建立美洲移民區、僱傭狩獵工人的方式來獲取毛皮。1820年第一個特許狀到期時，該公司共在美洲太平洋沿岸建立起15個移民區。在巨額利益的吸引下，俄美公司通過壟斷經營，迅速擴大了阿拉斯加毛皮貿易規模。截至1818年，該公司獲得了80271隻海獺和1493626隻海狗，總價值高達16376095盧布。同時，俄美公司相繼開展了一系列殖民擴張活動，例如，組織環球探險隊、探查黑龍江流域、劫掠千島群島和庫頁島、叩關日本、走私於廣州和澳門、拓殖加利福尼亞、搶奪夏威夷群島和海地島等，擴充了俄國在北太平洋地區的殖民勢力。

同時期，大量英美商船也在阿拉斯加海岸活動。18世紀70年代，英國探險家詹姆斯·庫克對美洲西北海岸的探險，激發起英美商人前往西北海岸貿易的熱情。美國商人還發展出一條經濟高效的貿易線路，即先從美國的新英格蘭地區採購廉價貨物，運往西北海岸交換印第安人的毛皮，再將毛皮轉運到廣州高價出售，然後購買瓷器、絲綢、茶葉等貨物，返回新英格蘭銷售。據統計，1794—1814年，共有90餘艘美國商船和12艘英國商船前往西北海岸從事毛皮貿易。除毛皮貿易的經濟利益外，英美兩國還對美洲太平洋地區懷有政治野心。1790年，英國通過《努特卡協議》從西班牙手中獲得該地區主權。

美國政治家托馬斯·傑斐遜更是擴張思潮的重要引領者，曾先後組織安德烈·米修、劉易斯-克拉克等向太平洋沿岸的探險活動。1803年購買路易斯安那也是傑斐遜實現其太平洋之夢的重要步驟。傑斐遜還意識到毛皮貿易與領土擴張的聯繫，鼓勵美國毛皮商人阿斯特前往哥倫比亞河口建立商棧。

面對英美商人的競爭，俄美公司只能求助於俄國政府。公司經理赫列勃尼科夫表示，「美國人買一張毛皮，就付給特林吉特人五六條大毯子，外加一些糖漿、麵包乾和穀米等，而我們卻不能付出這樣的數目。因為這比規定價格高一倍，有時也因為我們沒有足夠的商品」。1821年，沙皇亞歷山大一世頒布敕令，規定俄屬美洲的南部以北緯51度為界，擁有海岸100義大利里的領海權，嚴禁外國商船與阿拉斯加境內土著居民進行貿易。敕令頒布後，立即遭到英美兩國激烈抗議。

面對英美兩國的聯合反對，俄國政府被迫作出讓步。1822年7月，俄國政府命令俄國海軍暫緩執行1821年敕令。在隨後的談判中，俄美英不斷圍繞各自的戰略利益進行博弈，俄國希望俄屬美洲得到認可，英國渴求更多的毛皮貿易利潤，美國則籌劃保護經濟利益與壓制敵國勢力的雙重目標。1824年美俄協議和1825年英俄協議的簽訂，使這場由毛皮貿易糾紛而引發的外交危機暫時告一段落。

毛皮貿易走向衰落

在19世紀20年代諸協議中，俄國通過分享阿拉斯加毛皮貿易的方式，換取了英美兩國對俄屬美洲的承認。英國哈德遜灣公司憑藉雄厚的財力，搶先在毛皮資源豐富的地區建立商棧，幾乎壟斷了亞歷山大群島的毛皮貿易。1839年哈德遜灣公司與俄美公司簽訂協議，以十年為期，用每年2000張海獺皮的代價，獲得北緯54度40分至斯賓塞角之間區域的貿易壟斷權。由於英美參與競爭，俄美公司的毛皮貿易遭受重創。1842—1861年，該公司捕獲的海獺數量比1797—1821年間減少了47292隻。同時，傳統市場的喪失與毛皮資源的枯竭也加速了阿拉斯加毛皮貿易的衰落。伴隨成本增加與利潤降低的鮮明反差，阿拉斯加毛皮貿易的商業價值逐漸減少。例如，1831—1834年，海獺皮的收購價格從30元上漲到35元，而在廣州市場的售價卻由55元下降至30元。

毛皮貿易的衰落使俄美公司的經營陷入困境。19世紀60年代，一張幣值150盧布的公司股票在交易所只能賣到70盧布。到此時，俄美公司存在的經濟價值已經微乎其微，但仍然具有一定的政治價值。1850年，海軍大尉涅維爾斯科伊與公司探險隊在黑龍江沿岸進行考察，建立了名為「彼得冬營」的居民點，致力於擴大沙俄在黑龍江流域的侵略規模。1858年，沙俄通過《璦琿條約》攫取了上述地區的所有權，俄美公司的政治使命也宣告完成。19世紀中葉，在克里米亞戰爭中的失利加劇了俄國政府的財政危機，出售阿拉斯加似乎成為彌補財政虧空的不二之選。此外，英俄矛盾的不斷升級，也使俄國希望藉助美國力量牽制英國。而同時期，經過半個世紀的擴張，美國已從大西洋沿岸的13個殖民地演變為橫跨北美大陸的強國，不斷鼓吹海外擴張，搶奪世界市場。最終，美俄兩國於1867年達成協議，美國以720萬美元的代價，購買了阿拉斯加和阿留申群島，俄國勢力徹底退出美洲。

毛皮貿易對阿拉斯加歷史影響深遠。首先，毛皮貿易是阿拉斯加土著居民遭受殖民侵略的生動體現。俄國人到來以前，土著居民雖尚處於部落社會，卻獨享阿拉斯加豐富的自然資源，過著愉悅而富足的生活。俄國人到來以後，通過暴力手段強迫土著居民成為公司的苦役。1799年，一名阿留申人就向沙皇保羅控訴：「俄國人來到美洲，我們友好地接待了他們，但他們對待我們卻非常野蠻，霸佔我們的妻子兒女，一開春就強迫我們到約五百俄里以外的地方去獵捕海獺，一直讓他們待到秋天，家中只留下瘸子、瞎子及其他病人。即使這些人，也被強令為公司去捕魚或無報酬地干其他活兒。」

其次，毛皮貿易改變了阿拉斯加的種族、宗教構成。俄美公司成立之初，即意識到建立美洲移民區的重要性。公司在鄂霍茨克設有辦事處，專門招攬狩獵工人前往美洲。然而，受制於沙俄農奴制度與俄國工人狩獵技巧的缺乏，俄美公司只能轉為依靠阿拉斯加土著居民。為解決移民區內性別失衡的問題，該公司竭力鼓動俄國狩獵工人與美洲土著婦女跨族結婚。這一政策使俄印混血人口不斷增加，從而改變了阿拉斯加的種族構成。同時，東正教在阿拉斯加廣泛傳播。1793年，以大祭司約瑟夫為首的東正教傳教團到達阿拉斯加。1796年，他宣稱，在科迪亞克島及其周邊島嶼上受洗禮的土著居民人數已達6740人。

最後，毛皮貿易使阿拉斯加的自然生態遭到巨大破壞。毛皮貿易作為一種以獵殺毛皮動物為前提的經濟模式，它的發展無不以生態環境的破壞為代價。到19世紀30年代，阿拉斯加海岸及臨近島嶼的海獺已經大為減少。而殖民者對毛皮動物毫無節制地捕殺，無疑是導致阿拉斯加毛皮貿易衰落的根本原因。

（本文系2015年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項目「全球史維度下的近代毛皮貿易研究」（15YJC770017）、中國博士後科學基金項目「俄美公司與近代帝俄在北太平洋殖民擴張活動研究」（2016M602051）中期成果）

（作者單位：福建師範大學社會歷史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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