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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茅侃侃:自殺後,有人後悔沒有借他錢

關鍵時刻,第一時間送達

來源 / 穀雨實驗室(ID:guyulab)

文/ 錢楊

編輯/ 林珊珊

採訪/ 錢楊 韋孟亭

出品/ 故事硬核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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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歲的明星創業者茅侃侃在新年的第一個月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但這不是一個人無法面對失敗的故事,也不是庸俗意義上的悲劇。

這個年代少不了野心勃勃的創業者,也少不了苦苦支撐、賭上一切終究難以跳脫的困境。茅侃侃不幸也遇上了。不一樣的是,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他依然背負著情義,保持體面與驕傲,這恰恰讓他在艱險的創業旋渦中越陷越深。

這是關於生命選擇的故事,也關於我們的年代,何為成功,何為失敗,何為有價值人生的寓言。

憑什麼他先死了

今年1月以來,茅侃侃表現得像往常一樣充滿信心。距離公司停擺已經兩個月,但他還在積極融資,爭取做完兩款他總說「必然會火」的手機遊戲。合伙人褚亮偶爾收到他的微信,被告知很靠譜的合作方快談好了,褚亮問是哪一家,他半開玩笑,「沒完全定下來,還不能透露,怕壞了運勢。」他也依然表現像個小太陽,忙於照耀別人。褚亮當時要租房,發朋友圈集贊有優惠,茅侃侃第一個給他點了贊。跨年夜,他在朋友圈寫道「2017年失去了所有的所有,可特么要過去了。」他祝福朋友新年快樂,語氣歡快地說,「剛剛吃到了跨年雞」。似乎也切換成了辭舊迎新的心境。

在這些溫暖人心的縫隙里,他抽空在1月19日逛了淘寶,買了5包炭。1月18日,按照他的心愿,萬家電競的法人由孔德永正式變更為他自己。他是在三人極其反對的情況下說服他們簽字的。那是12月下旬,他在常去的咖啡館約見了三位合伙人。他們問他,在公司已經這樣,成為法人後的後果想過嗎?被認定為老癩,就坐不了飛機、上不了火車了。褚亮記得茅侃侃「很決絕」,「那我就成為不能坐飛機的人,不能坐火車的人唄,」他說,「老孔不容易。」 而他自己,「虱子多了不怕咬」。

茅侃侃常去的咖啡館。

讓合伙人態度緩和的提議是,把老孔換出來,也許他會在拿到上市公司股份轉讓的某筆錢後,願意出手解決一下員工欠薪問題。但這事,按照茅的性格只能是君子交易,他不想把條件談在先,否則像是某種脅迫。三人在這種條件下籤了字。後來的事情讓他們感到後悔。「跳火坑」,他們一致說。

在那之後,他頻繁地約朋友見面玩兒。即使負債纍纍,他也總是買單的那個人。只要他意識清醒,他的一個朋友說,「你就不可能搶過他。」茅侃侃的朋友太多了,有時太長沒被約見,朋友們還會生出一種被冷落的惆悵。「是不是把我給忘了啊。」也許知道時間不多了,連續三個晚上,他都在和朋友們在KTV唱歌,一排一排地喝酒,直到1月24日的早晨,他還跟朋友吃了早餐。

那天回到家裡,他把房間的門縫用寬膠帶封了起來,燒了5包碳中的兩包。晚些時候,一位朋友接到茅侃侃女友焦急的電話,她已經一天聯繫不上男友了,拜託他前去看看。茅侃侃已經跟她提了幾個月的分手了,但她沒同意,所以他們也不算真的分開。據其發小轉述,當朋友打開密碼鎖推進房門時,茅侃侃已經「躺在了地上」。

第二天早晨約7點,悲哀的消息傳來時,投資人王京正在經歷一場夢。他陷身於一個陰森的村莊,地下都是死人,活人在做荒誕的法事。他想逃脫但出不去,驚醒了。看到了朋友發來的微信,說侃侃自殺了。他想,又是夢吧,夢的另一層?但很快消息就被確認了。他感覺自己從一個噩夢進入了另一個。

一個在國外的好朋友跟他通了視頻電話,對方也是茅侃侃的好友。兩人面對面地哭了。這個同樣創業的朋友有很強的工作焦慮,而他則有長期的精神困擾。倆人說,「要死也是我先死」。「對啊,你先死,要不我先死」。無論怎麼看,茅侃侃都是那個「更快樂的人」。兩人哭了很久,「憑什麼他先死了?」

晁靖東是茅侃侃發小,也是大院子弟。在稍後一天的夜裡跟我通了電話,他說,「甚至說惹了誰,路邊被人打了大冷天攫在那兒,或者喝多了雪地里凍死了,我都信,說他自殺我倒不信。」他剛和他的朋友們從茅侃侃的母親家裡回來。

晁靖東恍惚間懷疑茅侃侃演了場大戲懵了所有人,跑路了。在商界多年,身邊也不是沒人做過這種局。直到他聽到一些死亡細節,表明自殺策劃已久,也聽到了朋友複述那份提及了很多名字的遺書,(除了母親與女友外,大部分是在最後借錢給茅侃侃的人),他才停止說「我不信」。

作為一個有著「80後創業明星」之名,23歲就開始創業的人,茅侃侃的自殺引起了轟動,讓人紛紛追問原因。

很快,媒體與評論家們通過主要是陳舊的信息,復盤出他的人生的高亮之處、晦暗的要點,比如被重點指出的抑鬱症,有人指出4個80後明星創業者中「他混的最差」。他最後的兩次創業——萬家電競已經準備破產清算,倒數第二個他也沒掙到錢。他們按照公式得出這一結論:少年成名的茅侃侃由於無法面對失敗自殺了。

這是茅侃侃一生的真實故事嗎?他本人已經無法回答。他的朋友則強烈地反對、痛恨這個故事。

周昱是「氣不過」才接受採訪的那個朋友,與逝者相識超過十年。褚亮認識稍短几年,跟隨了他最後兩段創業。「你要說失敗失敗在哪兒,我倒是覺得是上市公司逼著老茅沒把這件事情做完。」王京則了解他更早的幾段創業故事,「一個人主動離開這個世界,和創業失敗,人生所謂的失敗,情感的失敗,都不能划上直接等同的關係或因果關係。況且他沒有真的失敗」。

哥們兒還是得干點事兒

投資人王京在每一個創業節點上都與茅侃侃聊過,從移動醫療、哪兒堵,GTV(遊戲競技頻道)到萬家電競。他見過大批創業者,能夠分辨表演出來的自信和內心真正的自信。「侃侃的自信是骨子裡的」。他記得他的單眼皮小眼睛裡的光。創業的人都渴望成功——王京不願意過度使用這個字眼,說用多了好像只剩一個意思:掙到錢了。更恰當的詞語是「產生價值」。

GTV時期,茅侃侃做了很多事情,比如爭取到了頂級的電競賽事直播權,也拉動資源辦起來了。他腳不著地干,但最終沒機會做他想做的電競遊戲。後來,他決定辭職了。在亞運村咖啡館裡,周昱能感受到他的憤怒和無奈,茅侃侃兇猛地抽著中南海點8,用最得體的口吻寫好了那封辭職郵件。「本該可以拿到幾百萬報酬,卻只報銷了幾萬塊差旅費。」周昱問他,「這次你能長點心嗎?」茅侃侃開玩笑說,「長心我可怎麼長個啊?」但他心裡有落差,在KTV喝多了,他說,「哥們兒還是得干點事兒。」

那段時間,他積極融資,想把在GTV沒得到支持的電競遊戲做下去。當決定與萬家文化合作時,他信心滿滿,興奮地對周昱說,「這回能幹成」,「有上市公司給老子擦屁股。」茅侃侃對合伙人褚亮說,萬家給的空間最大,最放權,而當時的法人老孔(孔德永)很靠譜,聽他講時很認真地記筆記。2015年 9月萬家電競成立,茅侃侃佔比39%出資390萬;萬家文化佔比46%,出資460萬;三位合伙人各佔比5%,各出資50萬。茅侃侃帶領團隊清清爽爽地進入下一個賽道,覺得終於可以 「大刀闊斧,大展拳腳了。」

然而,第一年做遊戲發行,公司並沒有獲得預想的純利潤。按照茅侃侃與萬家文化的約定,這種情況下,公司不再繼續注入資金。2016年11月,茅侃侃開始融資,同時公司轉型做遊戲產品研發。而轉型後的賽道更通暢了,茅侃侃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有信心。

一位密切了解項目進度的高管說,茅侃侃「很有擔當」,從未把資金壓力傳導給別人,研發團隊一直帶著穩定的信心推進項目。他記得當時核心產品開發的「節奏很好」,比如一款戀愛養成的手游和一款RTS即時戰略遊戲,「已經達到了70%的進程……再做兩三個月,就可以出去談判簽約了。」褚亮回憶,當時公司從上到下心氣都很高,「不需要鼓勁兒」,都「等遊戲產品上線,等著它大火。」褚亮說:「你已經感覺到,就是當它們完工的時候,這在市面上你找不到可以跟它一樣好的遊戲的。」每次版本的迭代後,茅侃侃總是高興地說,「我靠,感覺這個遊戲越來越牛逼了。」

即使在商議清算方案時,他都提出要帶兩款遊戲走。

一名不願具名的遊戲製作員工說,「在過去的一年裡一直這樣,(工資)拖一個月發兩個月的。大家就一直卯勁弄產品,上線了公司和我們都能好過點。」

他壞屁都憋不出來

直到很久以後他們才知道,2016年11月至2017年10月24日——公司停擺的那一天——茅侃侃一直用自己的信用借來的或抵押車房的錢維持公司的運營。

回憶起來,褚亮發現由於茅侃侃總是「自己扛」,也由於內外分工,他永遠是事後才知道發生了什麼,對記者回憶起關鍵節點時,他的時間概念常常要一分為二——事情發生的時間,以及他知道事情發生過的時間。比如,萬家文化不再注入資金,是因為工資延遲發放了大約兩次,「我問出來的。」茅侃侃抵押了房產和汽車的事情,他也是後來得知。而茅侃侃去世後,他才知道,「抵押的還有他媽媽的房子。」

2016年末,趙薇旗下的龍薇傳媒宣布欲收購萬家文化。他們來萬家電競溝通過,表示支持他們的方向,「挺愉快的「。這給茅侃侃帶來了希望,但幾個月後,高達51倍槓桿的收購被證監會立案調查消息傳來,收購失敗了。

壞運氣不斷撞向新的壞運氣。2017年8月,萬家電競背靠的上市公司變更為祥源文化。褚亮說,上市公司祥源集團派代表幫萬家電競談融資,一筆都未成功。他認為上市公司兩面的態度拖垮了一切。「表面說配合去談,努力去談,實際上無所作為」。到了2017年七八月份,有一家上海的基金願意出資,出了協議,怕公司停運,簽完承諾第二天3000萬過橋費到賬。但終究沒能和祥源達成一致,直到公司停擺前夕,祥源文化相關負責人才在郵件中清晰說明:無意發展電競。

褚亮至今都很憤怒,他說可以在資本的角度理解上市公司的作為,人家想做餐飲,不能非拉著人家做汽車。「但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他們一直模稜兩可的態度,把老茅拖到最後最後這個地步。」

「上市公司就在玩我們。」他對茅侃侃說過不止一次。茅侃侃嘻嘻哈哈地,說,「哪兒有那麼壞的?不至於吧。」他期待上市公司在融資上能取得進展,實際上,上市公司只要配合就不難,甚至「只要同意第二天就有錢」。

他頻繁地去找上市公司談,但又不是那種「瘋狂」「癩皮」或者帶著狠勁兒的,他保持了體面。「要面兒」,他的一位發小說,「就是(讓他)憋大壞,他壞屁都憋不出來。」褚亮記得他沒有一次情緒失控過,他最多是抬高點聲調。茅侃侃早年脾氣火爆,工作場合扔手機、拍桌子都不少,但這幾年他平靜很多。有一次開車在路上,茅侃侃被人別了車,還挨了對方一頓罵,他懵懵的,沒有罵回去。

沒事,扛著

茅侃侃越陷越深。等抵押款下來期間,為了能發放工資,他繼續找朋友借錢。他的忙碌可以連成一條閉合的軌跡:發不出工資——借錢——問上市工資融資的消息——等消息——發不出工資——借錢。

周昱得知他抵押了房車後罵他傻逼,「哪個傻逼創業要把自己扔進去?」茅侃侃回復:「如果我當成自己的事兒,我就會扔啊。」

周昱很擔憂,「這大窟窿咋補」。一年裡,茅侃侃借款大約2000萬。他堅持要跟包括李想在內的好友簽協議,主動說歸還時間,還定下利息。李想勸他,錢不用著急還,「不要毀了生活。」 他對以上的所有答覆都是:沒事,扛著。

茅侃侃「下意識地把誰都當朋友」,合伙人褚亮說,他也許跟完全不是朋友的人合作比較容易。他也曾提議茅侃侃可以帶團隊出走單獨成立公司,該拿的拿走,但「在他感覺就是不太講情義,也不太合規矩。他在守他認為應該守的商業的信義。」

孔德永跟茅侃侃說過不止一次自己辦某個廠失敗的故事,當時有人在廠房都建好的情況下跑路了。老孔把自己從中得到的教益傳播給他:只要人在,公司在,堅持總有辦法。沒人知道茅侃侃是否是真的成為了這個故事的信徒。後來,茅侃侃把他的幾位合伙人都發展成這個故事的聽眾。其中一位回憶說,「老孔跟他說別跑,別跑,就能都好。」茅侃侃對老孔最後的評價沒有變化,「老孔是個好人,老孔不會騙我。」

從任何一個角度看,茅侃侃都沒法逃走。 「只有這樣才能把錢還上啊。」褚亮記得茅侃侃這麼說。那不僅是債,更是沉重的感情債,而他恰好是那種極度重視友情的人。

「他會幫到你不好意思。」褚亮說。周昱回憶起來,一個女性朋友從日本回國,想在北京的廣告圈發展。第二次見面時,茅侃侃就幫主動幫她約好了一個局,她走進飯店包間時,圈子裡的有名字的人都在飯桌上等她了。

在他去世之後,朋友們也在錢的事情上各有悔恨。有的人後悔借了他錢,有的人後悔沒有借他錢,有的人後悔借了之後什麼都沒說,有的人則為提過那麼一兩句而自責。

再後來,上市公司主體祥源文化派人要取走萬家電競的公章,阻止茅侃侃繼續外借。這一次,褚亮又是後來經茅侃侃提起才知道,「他說前一陣他們還要拿走公章呢?怎麼可能給他?」口吻里沒有生氣情緒了,好像這個人已經沒有生氣的本能了。

茅侃侃真正對上市公司徹底失望是在與其代表最後的郵件溝通後。10月31日,他把截圖發了朋友圈,寫道:「我可以講個特別好的故事給媒體,就是講下上市公司如何換了股東就不履行協議了。如何永遠口頭支持你然後幫倒忙。二級市場的朋友如果願意聽,我給大家好好講講」。又在評論中回復朋友:「不是快炸了,是已經炸了。」

褚亮記得,在這前後上市公司提過一個1元錢轉讓他們的30%的股票給茅侃侃的方案。這意味著,茅侃侃如果想擁有主控權,必須承擔全部的債務,而上市公司僅僅需要出1元錢,萬家電競的虧損就不再影響其財報賬面。茅侃侃有點生氣,說:「上市公司也沒幫過我,我憑什麼幫他們。 」

由於員工已經集體提起仲裁,解決了公司才能清算。茅侃侃希望上市公司能填補員工220萬的薪資欠款。「你們想想辦法吧。」茅侃侃請求,但對方代表說,上市公司只能承擔100萬。其他的他個人來填。茅侃侃有些窩火,「我要能出一百萬,也不會讓這兩百萬欠到今天。」對於與茅侃侃有關的一切問題,祥源集團決定不予回應,「死者為大。」董秘辦一位發言人回應說。

如今,褚亮後悔沒能拉茅侃侃出來。「早知道應該拼了命地拉他,」這是茅侃侃去世的第三天下午,他哽咽了,竭力控制著聲調不變形,令人相信他真的後悔。「拿團隊解散來逼他,用所有的辦法來逼他。沒準兒會背上一個再也沒法跟老茅做朋友的這個鍋,但起碼不會把老茅逼到現在這樣。」

但在當時茅侃侃太堅定了,一個朋友說,「誰也勸不了那傻逼。」雖然理性上褚亮知道這就是死局了,但茅侃侃的信念令他也有點動搖,「再等等,萬一下周、下個月就談成了。」他也開始相信那個遙遠的萬一。「好吧,我說那我挺你,陪著你。」即使到最後,開發團隊都在努力推進項目。

2017年10月24日,萬家電競創業存活的最後一天。上市公司主體祥源文化派了一位高管宣布萬家電競關門清算。高管對全體員工宣布,是由於萬家電競管理層管理不善導致了這一切。聞訊趕來的茅侃侃立刻大聲反擊了。「你這會兒說的怎麼跟跟私下說的又不一樣了?」作為CEO的最後一天,他把這些天的困境與努力跟員工作了詳細的解釋,微微激動,但就事論事。之後,所有人都回到工位開始收拾東西,互相之間沒有多餘的話。早前幾天,一個剛入職沒多久的女孩,曾帶了警察上來,說這公司是個騙子公司,欠我們薪水。所有員工最後兩個月的薪水沒有發放。但那天,所有人只是默默離開,關上門和燈,知道第二天不用來了。一位不願具名的高管說,他不知道那天茅侃侃接下來做了什麼。他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空蕩蕩的,這也是他的第一次創業,他承受了降薪三分之一的提議,和所有人一樣缺失了最後兩個月的薪水,但堅持到最後依然沒能成功。公司停擺幾天前他在筆記本上寫了一句話:一直都很想有自己的獨立辦公室,終於在人都「優化」走了之後獲得了一間。

我們都被他晃點了

也許因為有信仰的支撐,茅侃侃顯得相對平靜,他身上掛佛牌,手腕繞著佛珠,整片後背上是都是佛教紋身。但他胸口文著撒旦,手臂上是聖母瑪利亞。他沒有認真解釋過這些意向的衝突。有時褚亮開玩笑問他,「還不找個廟裡拜拜去。」他很認真的說,「不能隨意瞎拜」。以至於到最後,褚亮覺得自己比他更抑鬱焦慮,反而是茅侃侃一直在勸他。

「我們都被他晃點了。」褚亮仍然在激動的情緒中,「以為他真的就是『什麼事都不是事的人』,沒有機會勸他。」電話中傳來他哽咽和連續咳嗽的聲音,「「藏得太深了,沒想到他苦成那樣。」

法人變更後的6天,茅侃侃辭世。他的合伙人在上市公司代表打來的表示「惋惜」的電話中側面得知,茅侃侃期待的那種交易沒有發生。他們沒有接到過老孔的電話。孔德永拒絕了採訪,「哎,別問了,都去世了讓他安息吧,還搞這些幹嘛啊?」

在最初的震動過去之後,朋友們開始按圖索驥回憶茅侃侃最後一段人生。回憶中確鑿的徵兆使朋友們受到了一致的打擊——他的自殺念頭早已萌發,自殺準備也早已進行。

早在9月份,他就跟女友提起分手,陶滿是倆人共同的朋友,他記得方盈告訴他,在那之後,他連續提了幾個月,然後對女孩冷處理,不回應。這個女孩——雙方朋友形容她找不到別的詞兒,只是「特別特別特別特別好」——拒絕在茅侃侃事業陷入困窘時接受這個提議。他們是在GTV時期相愛的,女孩是遊戲主播和主持。半年多前,茅侃侃跟周昱也說起, 「打算跟方盈把證領了」,但後來覺得給不了她一個好的未來了。陶滿說,他很少見到戀人間相互理解的程度能達到他們倆那樣。

有人記起,茅侃侃曾在酒後說過,「活著真沒勁兒,不如死了呢。」當時迅速被玩笑消解了。「喝多了吧你,有毛病你。」「你才有毛病。」一個女性朋友記起,當她問茅侃侃要不要參加她3月份的生日聚會時,他嘻嘻哈哈地說到時看我還在不在吧。10月25日,公司停擺後的第一天,茅侃侃問一個朋友,「你覺得,如果我死了,會有人想我嗎?」朋友說,「如果你死了,我會很難過。」

好像年輕歡樂的盛宴會永遠流動下去

2018年1月30日,茅侃侃逝世的頭七,他的悼念告別儀式在八寶山殯儀館東廳舉行。茅侃侃的名字出現在花圈白色的輓聯上,是悼念與祝福的對象。年輕的朋友們身著黑衣,把「侃侃」的名字貼在胸口。

過去,茅侃侃與他的朋友們總說,時間很多,這場趕不上,還有下一場,好像年輕歡樂的盛宴會永遠流動下去。周昱後悔沒有赴他生前最後一次約,採訪時沉默的間隙里他為此哭了兩次。他夢到跟他一起在咖啡館裡說說笑笑地做PPT。褚亮也是如此,那一次,他都走到侃侃小區的門口了,又因急事折回。周昱從唱吧的list里找到了一首茅侃侃唱過的張震岳的《再見》,在一個晚上哭著聽了又聽。

「我真的是很愛這個傻逼」。他說。視心情而變,他們互稱對方「傻逼」、「瘦猴」,有時則是「親愛的」和「寶貝兒」。11月份他提出給茅侃侃100多萬湊合著用時,茅侃侃叫他「傻逼」,說,「傻逼不用」。出事後,他總恍惚間看見茅侃侃從遠處走來,還是那身「大嘴猴」,還是藍頭髮,說「傻逼你幹嘛呢?」 我們談論他的個性細節——咖啡只喝美式或炭燒,抽煙是點8中南海,剩半截就另起一根,抽到嘴唇發紫。他們在KTV一排排地喝酒,茅侃侃酒量中等,喝一排沒問題。又掰著手指頭數他染過的頭髮顏色,紅色、藍色、綠色、黃色、紫色……好像談論他的名字令他不會消失。如果有段時間茅侃侃沒叫他吃飯唱歌,他心裡會不舒服,「好像自己被冷落了一樣」。最後悔的卻是「老岔他,老跟他打岔。」他特別在意這一點,葬禮上見到朋友說的也是這一句。好像這構成了好友的某種重大挫折。

茅侃侃女友在1月26日去了茅侃侃最常去的咖啡館待了一會兒,坐在角落裡,點了冰美式,問能不能買一個冰美式的杯子走,領班妙妙知道她是誰,送給她了。她想上前去跟她聊聊,又不忍心,「她哭起來我也要一起哭的。」她想說的是茅先生對服務員多溫柔,而他們都喜歡他。她記得他喜歡點牛肉飯但每次只吃幾口,不是那種「我要吃得特別飽的人」。她想去參加他的葬禮。

排隊弔唁的人群從零下五度的室外緩緩移動到溫暖的廳內。茅侃侃的母親在致哀隊伍的首端,承受著老年喪子之慟,沒有停止過哭泣。而他的戀人在家人隊伍的末端,面色如白紙,眼淚一陣陣急速落下,像是關閉了自身的一切反應。在場的很多人是第一次面對同齡人的死亡。年輕人們一排排進去,有的看了他的臉最後一眼,有的沒敢,出來時一致都哭了。

掛在正中的是他20出頭時的一張照片,笑得燦爛。一個人非常有信心,同時非常快樂,才能這麼笑。兩旁電子屏滾動播放著他過去的照片,約10張照片里的茅侃侃至少呈現了5種顏色的頭髮。王京記得茅侃侃還留過辮子,他看到覺得挺酷,說我也留。茅侃侃說好啊,你也留起來,咱們都留。下次見到時,他的辮子留起來了,茅侃侃又剪乾淨了,在髮型上開始了別的探索。

2018年1月23日,茅侃侃拍了一張KTV里歌曲的照片發了朋友圈:嗯,我愛你不後悔,也尊重故事的結尾。」關於「愛」,有人說指的是「愛情」,也有人說代表創業奮鬥,不管是什麼,已經不能更清楚了:他不後悔。

褚亮在追悼會後的幾天跟我通了第二次電話,他的咳嗽加劇了,但情緒平緩了些。第一通電話里他曾說過「該拚命拉他出來」的話,這幾天他問自己,再來一次還會這樣嗎?他恍然覺得,再有一次,茅侃侃應該還是會懷著十足的信心等待,而他也會那樣陪著他,相信他,被他感染。

王京大約知道他在最後一段創業遭遇到了一些不太光明的東西。「但這既重要也不重要了。」

茅侃侃在死前清空了自己的手機、電腦、Ipad等設備,好像也在說:不重要了。

王京約我在那家咖啡館見面,他點了一杯茅侃侃最喜歡的咖啡,「太難喝了。」他加了糖又加了奶精,還是苦澀。因為有常年的睡眠障礙,他平常在午後十二點不喝咖啡,這天打破了,他想更接近好友的最後時刻。

他想像自己也去自殺——真的想像,拿刀抵著心臟的位置或者把眼前的咖啡當做毒藥,他感到害怕。

「只有茅侃侃知道那一刻他獲得了什麼,」這麼去想反倒有點治癒他自己了,王京覺得,「他對人性、對生命的理解也許比我們豐富得多。」

除非對失敗有最狹隘的定義,否則茅侃侃算不得失敗者。他是熱情的奮鬥者,他獲得過快樂,最終,他擁有愛。未來他的骨灰會撒向海洋,永獲安寧自由。周昱說,如今他「腦子裡都是他的笑聲沒有別的。」

茅侃侃被談論、被圍繞、被懷念的情形,讓朋友楊辰回到了剛認識他那段時光。吃飯時,他和同事們得知下周有一位副總會到。圍繞著這個名字的是驚嘆、喜愛和傳奇的故事。他似乎不知道從何說起,問我:「你知道《笑傲江湖》里令狐沖是怎麼出場的嗎?」

「怎麼?」

「所有人都在談論他。」

(周昱、褚亮、晁靖東、陶滿、楊辰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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