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6夜讀：唐詩里的明月光】宋家的長子——宋之問
原標題：【976夜讀：唐詩里的明月光】宋家的長子——宋之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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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長子
話說公元656年，在王勃出生六年後，在長安城一戶官宦人家的住宅里，響起了一聲清脆的兒啼。一位叫宋令文的驍衛軍官迎來了自己的長子。
這裡閑敘一筆，宋令文先生雖然是一名武官，卻也有文才，是當時頗具影響力的一位社會名流，他後來還跨界做了「東台詳正學士」。
看見「東台」這個名稱，我們就知道，那代表著一個特殊的時代——武則天崛起的時代。
由於她特殊的審美口味，朝廷里幾套班子的名稱統統被改了，變得文藝浪漫了許多。尚書省、中書省、門下省被分別改名為「中台」「西台」和「東台」，侍中被改為「左相」，中書令改成「右相」，僕射被叫作「匡政」，左右丞被叫作「肅機」。
比如後來婦孺皆知的大詩人王維，就曾做過尚書右丞。如果他早生一點，活在高宗和武后時代，大概就不會被叫「王右丞」了，而應該被叫作「王肅機」。
而此刻，我們的宋令文正抱著他的長子，看著懷中那稚嫩通紅的臉蛋，十分欣喜。
宋令文心想。「等他長大了，我要把自己最拿手的本事教給他，讓他有出息。」
這個孩子，就是我們今天故事的主人公，唐詩歷史上的一代宗匠——宋之問。
你可能會說：宋之問？這是誰啊，是個小人物吧，我怎麼從來都沒聽說過。
這可不是小人物。我列舉他三點特別牛的地方你就明白了：
第一是他的詩很牛。每一個中國人，都能夠讀懂他的一句詩：「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直到今天還有學者說，公元八世紀的中國詩壇，是「沈宋的世紀」，其中這個「宋」就是宋之問。他還有一個更尊貴的稱號，叫作「律詩之祖」。
其次，宋先生不但會寫詩，據傳說還擅長很多絕技，比如舉報、告密、宮斗之類，如果去演宮廷劇一定很無敵。
在唐代的大詩人里，有些人是很不擅長宮斗的，比如李白，進宮沒幾天，就被對手給斗趴下了，皇上對他各種嫌棄，最後乾脆轟走了事。
但宋之問先生卻堪稱宮斗高手，百撕百勝，比李白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
第三，也是最厲害的一點：他的很多場宮斗，都是為了泡一個妞。
按說唐朝的風流詩人可不少，杜牧、白居易、李商隱都很風流，而且還各有特長：杜牧愛逛青樓，元稹愛泡才女，李商隱則據說暗戀人家的丫頭。但宋之問老師卻與眾不同。他要泡的，是整個唐朝最難泡的一個妞。
是誰？太平公主？玉真公主？都不是，比這還更難些，他的目標是——武則天。
你大概會以為他瘋了：這個女人也能下手的？可是我們的宋之問先生據說當真勇敢地出手過。
我猜現在你對宋之問同學必定已充滿好奇了。下面，就讓我們一起了解下他那不平凡的一生吧。
二
漸漸地，靠著帥氣的長相和出眾的才華，我們的宋之問越來越紅了。他考中了進士，後來又進入朝中做事，擔任高級書童，代號。
辦公室里，一個同事熱情地迎上來和他握手：「你好，我是，我們以後就是同事啦！我叫楊炯！」
你發現這個同事的名字有點熟是不是？沒錯，此人名震江湖，正是「初唐四傑」里的楊炯楊盈川。
想到這一幕，我有點感慨：唐朝詩壇是怎樣地藏龍卧虎啊，在長安的一間小辦公室里，居然齊聚著兩個大詩人。
你或許會有點擔心：和腹黑的小宋做同事，楊炯到底安不安全？會不會也因為寫出一句好詩來，比如「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之類，被宋之問眼紅盯上，用布袋給壓死？
你放心，沒有發生這種事。壓死同事哪是這麼容易的。何況楊炯此人性格孤傲，在單位人緣不太好，仕途一直沒有起色，對心機帝宋之問基本構不成什麼威脅。
後來宋之問不斷躥紅，直至陪侍武后，風光無限，楊炯卻一直在當文員，晚年做到的最大的官也就是個縣長。小宋根本犯不著去撕楊炯。他們維持了終生的純潔友誼。
長話短說。憑藉著優秀的表現，我們的小宋在職場步步高升，最後擔任了一個了不得的職位——武則天的高級伴讀書童！他春風得意，夾著小筆記本，跟著御姐到處視察。
高處的競爭是激烈的，一場大撕也隨之來臨了。這次的對手很強大，叫作東方虯。
在武俠小說里，凡是複姓的往往都是高手，比如令狐、西門、慕容之類。尤其是姓東方的，更是高手中的高手，想想那個死人妖你就知道了。
東方虯當時的職位叫作「左史」。請注意，這個官並不大，不要誤會成明教的「光明左使」那樣的教主之下的二把手。當時的「左史」只是個在御前服務的筆杆子而已。
不過，這個崗位由於親近主要領導，分量也不輕。何況東方虯的詩才很高，遠在死鬼劉希夷之上，堪稱初唐的一面旗幟。比如一首《春雪》：
春雪滿空來，觸處似花開。
不知園裡樹，若個是真梅。
從這首詩，能看出東方同學功力深厚，舉重若輕，堪稱是小宋的勁敵。可我們的小宋毫不懼怕：爾要撕，便來撕！
戰鬥發生在洛陽。是日，武則天帶隊浩蕩出遊，眼看著一片山明水秀、柳綠花香，御姐心情大悅，命手下寫詩助興。
東方虯手持毛筆應聲而出，一揮而就，果然文采斐然。武則天很高興，當場給他頒發最高獎：一件豪華時裝。
東方虯得意揚揚，斜眼看著宋之問，意思很明顯：我左青龍，右白虎，老牛在腰間，龍頭在胸口，你一個小小書童，敢和我作對么！
可他的新衣服還沒穿暖呢，就聽見武則天大喊一聲：「好！這一首更好！」
東方虯如遭雷轟。因為武則天手裡拿的，正是宋之問的卷子。
小宋這一次交上去的詩，名字叫作《龍門應制》，又名《記一次隆重的考察活動》。詩很長，這裡就不全引了，它的大意是：
春雨初霽啊，花紅柳綠，
御姐出行啊，多麼壯麗。
仙樂鳴響啊，千乘萬騎。
這可不是來遊山玩水啊，
而是來關心老百姓種地。
辭藻十分華麗，語句十分精緻，政治完全正確，大大拔高了女王出遊的意義，武則天越看越高興。她當場下令：來人呀，把東方虯的時裝扒了，給我家小宋穿上！
東方虯當時一定很悲憤。是的，用文章來諂媚人，就是這麼殘酷的，它換不來真正的體面。
三
一戰告捷之後，宋之問愈發鞏固了在武則天身邊的地位。他漸漸贏得了一個外號——詩家射鵰手！
如果金庸那時候寫《射鵰英雄傳》，主角應該是我們的宋老師。
這時，宋之問已制定了下一階段的五年計劃，他要繼續向武則天進攻，乃至奪取御姐的歡心。光靠給女主寫詩已經不能滿足他了，他還決心要給武則天……當男朋友。
你可能覺得這有點荒唐，我也覺得有點荒唐。但這些事兒也不是我瞎編的，確有前人這麼記述。您就存疑往下看吧。
此時宋之問年紀已經不算輕了，邁入了大叔的門檻，但仍是氣質不凡，風度翩翩。對於取悅女主，他頗有自信。
他很快找到了機會。當時武則天交了幾個小男朋友，最有名的是一對兄弟倆，叫作張易之、張昌宗。不少讀者應該看過電視劇《大明宮詞》，裡面有一個很會吹簫的妖艷小白臉，那就是張易之。
武則天經常和兄弟倆一起鬼混，對外找借口說是讓他們「編書」。其實在學問方面，他們是兩個標準的低能兒，哪裡會編什麼書呢。
宋之問看準了機會，使勁巴結張家這兩兄弟，鞍前馬後地服侍。據傳說，這倆兄弟要解手，宋之問還親自給他們端夜壺。
事與願違的是，不管宋之問怎麼鑽營，武則天對他的態度總是這樣的：
小宋呀，你表現挺好。
小宋呀，你的詩寫得真不錯。
小宋呀，你是一個好人……
好人卡領了一大堆，可小宋就是爬不上女皇的龍榻。
宋之問忍無可忍，決定拼了。他鉚足了勁，給武則天寫了一篇長詩，叫《明河篇》。
後來很多人都說那是一封情書。裡面還真有些曖昧的詞句，比如「鴛鴦機上疏螢度，烏鵲橋邊一雁飛」「明河可望不可親，願得乘茬一問津」。
「乘槎」是什麼意思？就是乘木筏子。什麼叫「明河可望不可親，願得乘槎一問津」么？翻譯出來就是：
「我這張舊船票，還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情書送上去之後，過了好久，小宋才終於側面聽到了武則天的回復。這是一句在中國詩歌史上被當作段子傳了一千多年的回復：
「我不是不知道小宋有才華、有情調。可是……架不住他口臭啊……」
原話是：「『吾 非不知 之問 有才調，但以其有口過。』蓋以 之問 患齒疾，口常臭故也。」
古人沒有記載小宋聽到這句話後的表情，只寫了四個字：「終身慚憤。」料想他大概是又愧又悔：爹啊，悔不該當初，看來你說對了，刷牙真的很重要。
四
這一次之後，小宋的仕途開始走下坡路了。705年，他遭到當頭一棒：自己倚為靠山的女主武則天被人推翻下台了。
天塌了。小宋的高級伴讀書童做不成了，被貶到廣東。那時候的廣東不比現在，是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當時那地方偏僻荒涼，又熱又苦。宋之問度日如年，暗暗下了決心：我的人生還沒有完！我還可以繼續宮斗！
他悄悄潛回了洛陽，住在一個叫張仲之的朋友家，等待時機。很快，他的機會就來了。
這一天夜裡，月黑風高，宋之問無意間聽說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這位收留了自己的好朋友張仲之，居然和別人密謀搞政變，要殺了當朝宰相武三思。
聽說了朋友的這一壯舉，宋之問感動得熱淚盈眶。他意識到自己東山再起的機會來了。於是，小宋抹著淚水，毅然作出了決定：
告密！
他連夜派人發了一條緊急微博，@給了武三思：我的房東張仲之是個壞分子！他圖謀不軌！請愛唐人士一起來封殺他！
結果可想而知，張仲之全家被殺光光，宋之問則舉報有功，陞官做了鴻臚主簿，等於是朝廷外事部、禮儀部的辦公廳主任。
在當時的文人圈裡，大家一說起這件事，就會偷偷對著宋之問比中指，鄙視他的為人。但這又怎麼樣呢？歷史是勝利者書寫的，我們的小宋就是會宮斗！
這一階段，是小宋人生的中興時刻，他十分珍惜。老闆由武則天變成了唐中宗，他仍然努力地寫作，要壓過其他詩人，以得到新老闆的賞識。
很快，他人生中的最強對手出現了。
前文曾說過，當時詩壇的兩大天王並稱「沈宋」。其中「宋」就是宋之問，而「沈」則是另一個人——沈佺期。
一山不容二虎。他們之間終於爆發了一場正面對決，那就是唐詩史上幾大著名決戰之一的「彩樓之戰」。
故事發生在正月的最後一天。這一天是古人所謂的「晦日」，今天我們不講究過這個節了，但在唐代，這一天是重要節日，一般都要到水邊搞點節慶活動，泛舟、喝酒、賽詩之類。
中宗皇帝也不例外。當天，他遊覽了長安郊區的昆明池，在這裡搞了一場隆重的賽詩大會。
現場修起了一座彩樓，作為賽詩的會場。詩人們紛紛提筆應戰。擔任評委的是大大有名的一個女人——上官婉兒。
彩樓之上，上官婉兒隨手評點，遭到淘汰的卷子被直接扔下來，一時間樓前如雪片紛紛，滿空中都是A4紙。
扔到最後，上官婉兒手上只剩下兩個人的卷子：沈佺期和宋之問。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手上。只見她秀眉緊蹙，將兩首詩比來比去，始終難以取捨。終於，她一揚素手，一張卷子悠悠飄下，大家搶過來一看，是沈佺期的。
這說明宋之問贏了。沈佺期不服：「憑什麼我不如那個口臭鬼！」
上官婉兒說：「你倆的詩，難分高下。但是你的結尾比他的弱，勁力泄了，所以你輸了。」
沈佺期的結尾是：「微臣雕朽質，羞睹豫章材。」大意是：我這麼沒本事的人，能有幸看到朝中這麼多能人，真是覺得很慚愧——很謙虛，但也很泄氣。
而宋之問的結尾呢？是氣場完全不同的十個字：「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
它不但巧妙地嵌入了一個關於漢武帝救魚得珠的典故，而且還飽含正能量，體現了充分的道路自信：
「我不擔心今晚的月亮會黯淡，因為一定會有明珠來照亮我大唐的夜空！」
沈佺期再不敢爭了，勝負就此判定。
有人說，沈佺期這一仗輸得可惜，因為他擅長七言，卻非要去和宋之問比五言。也有人說，沈佺期的詩比宋之問多寫了一聯，氣脈到最後跟不上，這才泄了。
不管怎樣，宋之問又一次大獲全勝。
五
那麼，贏得了「彩樓之戰」的小宋，從此青雲直上了？
並沒有，這一仗只是他的迴光返照而已。他的每一場宮斗都贏了，但他卻輸在了大的戰略上。
中宗皇帝不是一個靠得住的老闆，宮中權力鬥爭激烈，各路政治強人輪流坐莊，宋之問同學就在中間見風使舵。
當年武則天在的時候，他拚命巴結二張兄弟；二張垮台後，他就使勁巴結躥紅的武三思；武三思倒台了，他就巴結太平公主；等後來韋皇后、安樂公主勢力坐大，他又拋下太平公主，去巴結安樂公主。
大家可以去翻翻小宋的詩集來看，每換一個老闆，他就寫一大堆跪舔文。其實在唐朝大詩人里，誰又沒有巴結過人、沒寫過幾首跪舔詩呢，後世李白杜甫也不能免俗。但小宋見風使舵得太露骨，彎轉得太急，所以翻起車來也就特別慘。
709年以後，唐朝宮斗白熱化，一場又一場的內廷劇變接連發生，宋之問的老闆們先後倒台，紛紛被殺。
小宋到處遭人嫌，被一路猛貶，先貶到越州，又改到豫州，最後改到桂州，唯恐把他踢得不夠遠。
他提心弔膽、失魂落魄地走著，不知道下一站是什麼地方，會不會又接到命令，被貶到更遠處去。過去的一切榮華都隨風而去，剩下的只有荒涼的邊地和遙遠的故鄉。
宋之問似乎終於明白了點什麼——我為大人物們鼓吹了一生，端過馬桶，寫過跪舔文，出賣過朋友，數十載鑽營，卻只換來今天的下場，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一路上，他寫下了很多動情的詩句，和過去那些「鑼鼓喧天、彩旗招展」的詩完全不一樣的句子。這些前後兩次被貶謫時期的作品，是小宋一生中最好的詩：
度嶺方辭國，停搖一望家。
魂隨南祝鳥，淚盡北枝花。
山雨初含霽，江雲欲變霞。
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
這是他寫的《度大庾嶺》。這裡的交通條件非常差，即便是幾十年後，大詩人張九齡到大庾嶺考察，發現這裡仍然是「人苦峻極」。宋之問經過的時候，艱苦可想而知。
還有讀來讓人唏噓不已的《渡漢江》：
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一個詩人，當他沒有了資格粉飾太平，斷絕了機會拍馬跪舔，往往才能放眼蒼涼世界，書寫心靈之聲。
可惜的是，宋之問的詩魂剛剛升華，肉體就必須毀滅了。新上台的人已經沒有耐心讓這箇舊人再活在世上，下令把他賜死。
宋之問走得挺可憐。接到被賜死的命令後，他腦門冒汗，來迴轉圈，一拖再拖。
最後，在別人的呵斥下，他才稍微定了定神，洗了個澡，吃了點東西，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回望小宋的一生，那些端尿壺、求做面首、弄死外甥的八卦故事，雖然在唐朝時就被人傳得繪聲繪色，其實不一定都是真的。有些可能是因為他名聲不好，「天下丑其行」，被人存心編排的。
但話說回來，和小宋同時代的沈佺期、杜審言等，也都是大詩人，也都因為諂媚二張被貶，卻也都沒被人抹黑到小宋的地步。說到底，還是小宋品行差勁，一些事做得太不體面，所謂「人品卑下而惡歸焉」。
曾經，當他的好朋友楊炯去世的時候，小宋寫過一篇祭文，至今都是名篇，開頭是八個字：
「自古皆死，不朽者文！」
既然小宋早已明白這個道理，又何必做那麼多徒勞無益的事呢？
最後，抄幾句歌詞，送給做事有瑕疵、但詩文仍然不朽的宋之問同學吧：
在人間已是顛，何苦要上青天，
不如溫柔同眠。
小編：靜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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