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舊作:鄉村裁縫

舊作:鄉村裁縫

八十年代初,娶媳婦流行的三大件是手錶、自行車和縫紉機。手錶好說,誰都愛戴;自行車也簡單,喚上未婚妻,到馬路上遛達遛達,幾天工夫,姑娘們便身手不凡;最難是裁縫機,在花花綠綠中間一裁一縫就是一家人一天的口糧,不可等閑視之。所以,在我們家鄉,姑娘訂婚時,男方一般還支付學裁縫費用,此後一生縫縫補補的活兒總算有著落了。用當今時髦的話來說,這也叫投資吧。

當年,服裝加工店極少。姑娘們大多粗學個把月,日後為自家服務。有個別心靈手巧諳於此道的,則常年在外授藝兼做衣服。記憶中就有這樣一位師傅,卻是男的,名字早已忘了。他的背很駝,倒是有個俊俏老婆。每年年底,都由俊俏老婆挑著擔子,駝背師傅則背著手,慢悠悠地落在後面。當時我才四、五歲,不知駝背師傅手藝如何,不過每因他到來,村裡總會掀起一陣不小的波瀾。女人們打開箱子,抖出已準備多時的花布;小孩成天在駝背師傅縫紉機下鑽來鑽去,撿幾塊好看的碎布頭。駝背師傅的傢伙也簡單,最讓人難忘的是他的熨斗,確切地講,應叫熨鍬,外形象鐵鍬。使用前,須伸入火盆里加熱,幾分鐘後拿出,吹吹火星,往衣服上使勁地蹭幾下。新衣服上滿是木灰,穿新衣前,需認真刷洗一遍,也有急性子的只用濕毛巾抹幾下就披在身上了。那時,沒人見過電熨斗,也沒有人擔心會熨壞衣服。事實上,當時大人的卡其布,小孩的「洋布」,耐磨耐洗,也經得起這番折騰。

等到我二姐訂婚學做衣服的時候,駝背師傅來的次數少了。在模糊的記憶中,姐姐似乎常抱怨其款式落後,缺少變化。不久,來了一個外地姐姐,姓謝,還不到二十歲,就住在我家。我家便成了小型裁縫學校。二姐的學費自然由婆家出,而大姐是養女,一直寵著慣著,雖沒許配人家,但她也心熱得很,於是與二姐雙雙入了學,那段時間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我的新衣服空前地多了起來,以前須催上一年半載,母親才捨得買的花布,這時只要略施小計,躺在地上賴幾分鐘,她就去掏錢了。謝姐姐帶來的東西比駝背師傅先進,不說電熨斗,就那幾本服裝書,連光棍阿三也喜歡偷偷翻幾下。書上介紹的衣領,我記得有燕子領、香蕉領,每一種都讓我迷戀不已。姐姐還給我做了一件花裙子,當天就讓村裡的小夥伴們看紅了眼——要知道,他們還穿著兄姊改小的舊衣服呢。姐姐在我身上盡情裝扮他們夢想中的童年,我儼然是個最美麗最驕傲的公主。

謝姐姐帶來的變化遠不止這些,可是八歲的孩童又無法體會那是什麼。大姐二姐是我童年美的偶像,更甭說謝姐姐了。我不喜歡和拖著兩條鼻涕蟲的隔壁菊妞玩,我喜歡穿梭在姐姐的縫紉機間,穿梭在她們的歡歌笑語中,為她們遞剪刀,拿線圈,樂此不疲。有時,她們卻又神秘地想要支開我,我用孩子的狡黠極力反抗。她們等我睡著了,悄悄把我抱回到母親床上。三個人就擠在一張床上,先是高聲談笑,後來聲音低了,母親連催上三遍,才換成均勻的輕鼾聲。

有一天,有兩個陌生男子來到村裡,詢問有沒有一個年輕姑娘在村裡歇腳。我們才莫名的恐慌,發現謝姐姐來路不明。我善良的老媽收留她時,只是覺得小姑娘討生活不容易,啥都沒多問。從男子口中得知,他們是謝姐姐的家人。謝姐姐和一個蹲過大牢的離婚男人戀上了,但家人不同意。她想繼續她的戀愛,家人要和她斷絕關係;她想離開離婚男人,那男人揚言要殺了他。謝姐姐誰都不理,離家出走。於是家人和戀人都在尋找她的消息。當然,此行,家人沒有看到謝姐姐。她聽聞風聲,早就躲在我家樓上穀倉里了。我媽遵從她的意思,用農村女人的沉著、鎮定和大義凜然,勸走了她的家人。她才從谷堆里爬出來,癱跪在我媽媽面前,說萬一那離婚男人來找她,叫我媽媽保護她。她開始講起她的逃亡史,說是好幾次從離婚男人手中死裡逃生,比如借口上廁所溜走。村裡有個猥瑣男人接話:「都談戀愛了,一起上廁所也沒有關係啊!」此言一出,姐姐們怒不可遏。我們年少時,男女有別觀念極強,哪能容此男人出言不遜侮辱謝姐姐。

(我的大姐)

(我的二姐)

但在我姐姐們面前述說時,故事彷彿變了一個版本。那是個神奇的男人,能賺錢行俠仗義,愛讀書兩晚能讀完大部頭小說。我十歲時看完了《薛剛反唐》《水滸傳》《射鵰英雄傳》《七劍下天山》,村裡人大多不識字,就紛紛以「兩晚能讀完大部頭」來誇我愛看書。

那男人還會醫術,說是治好了謝姐姐爛了很久的腳。她白嫩的腳在他精心呵護下一點點痊癒,她的微笑在他的溫存里一絲絲綻放,他再怎麼心如鋼鐵也成繞指柔啊。我估計他比她大10歲左右,他滄桑的眼神儼然成了她的致命毒藥,她清純的酒渦正好安放他的流浪靈魂。那為什麼不勇敢在一起呢?謝姐姐說,他女兒晚歸幾分鐘,他就讓孩子跪在天井一晚上。她有點怕。

說實話,那年代沒有電視,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此離奇的故事。它不像潘多拉魔盒,因為打開後,不全是邪惡、混沌。比起村裡幾百年如一日的上山放牛下地犁田,那是存在無數種可能的生活,顯然讓村裡的姑娘產生了萬千幻想。山的外面是什麼世界?有沒有一個蓋世英雄,駕著五彩祥雲來接她們呢?我媽看到我全鄉第一(黃真鄉)的學習成績單,堅定地說:「以後,你不要嫁村裡。」嫁哪裡呢?她說不上來,起碼要鎮上的吧。確實,從那以後,村裡走出去的姑娘多了。有些到了另一個地方,還是過著和小村一樣的生活。少數人混成傳奇,比如我堂姐,跟一個異鄉人走到遠方,據說現在資產已是九位數。

三十多年,我都記著這個謝姐姐。姐姐們也陸續打聽到她這些年的生活,最後嫁給其他男人,又離了。我不斷追根究底:那離婚男人最後怎麼放過她呢?她現在還漂亮嗎穿什麼衣服染什麼頭髮?其實,不用看照片都知道,她和大街上一個中年大姐沒啥區別。濃墨重彩渲染的青春褪色後,留下的是一把熱毛巾都可以抹去的模糊五官。因為我們都是普通女人啊!

可是在那個閉塞的年代,她,一個小裁縫,卻是一個小村特別是一個孩童眼裡的傳說。那個愛情故事無疾而終,我真的很遺憾。

——刊發於98年6月,修改於18年1月

— END —

親愛的

在兵荒馬亂的朋友圈

謝謝你不是為我而來,卻能為我而留

歡迎關注」蕎密的果子「

一枚理性又有情懷的公眾號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蕎密的果子 的精彩文章:

TAG:蕎密的果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