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臟停止跳動的十個小時

護士推著床都來接你進手術室了，我們卻找不到你，我在整個病區繞了三圈，你才樂呵呵的從一個病友的病房跑出來，我笑著責怪你為什麼這時候還到處亂跑，你卻說是交流經驗，術前告別，嗯，依然是你獨有的風格，讓人啼笑皆非。作為家屬，我們被安排在等候區等待，看著四周略為疲憊和不安的其他家屬，我內心似乎有一絲不該有的平和，或者說是茫然，大屏幕上不斷滾動著手術信息，看到你的名字，後面寫著「準備手術中」，內心便祈禱，一切順利。

手術的第一個小時，並不漫長。

我從未想過還是中年的你身體會出問題，所以第一次從媽媽嘴裡輕描淡寫得知你心臟不好的時候，我雖然內心有點波瀾，但沒一會就不願意細想的自欺欺人了。可能是我始終不相信那個越來越像孩子的你也會有身體抱恙的一天，也可能是你們對我太好，以至於讓我總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卻常常忽略了你們，原諒我的後知後覺。直到你們又因為我的事情大半夜開車趕來，媽媽再次鄭重的說不要讓人替我擔心了，並且告訴我你需要做手術，我才有點懵懂的點點頭，似乎明白但又好像沒抓住重點似的，內心那無法名狀的焦慮卻一下子湧上心頭。只怪我當時太不懂事，哪怕如此，仍然時刻讓你們為我擔憂。

你就是我的爸爸，從小出去亂晃悠被人看到便會因為長得太像而被一眼認出是你的孩子。雖然在青春期，我更希望別人說我像我的漂亮媽媽，可誰讓你基因強大呢，當我欣喜於你這幾年似乎變帥了一些，卻同樣發現，你也真的老了，而我幾乎從未明確表達過對你和媽媽的愛，這就怪你們了，怪你們給我的愛總有著上一代人特有的方式，這都怪你們，都怪你們讓我太晚才意識到，這份愛是那麼深沉和厚重。不過那時候我想，現在明白應該也不算太遲。

兒時的老照片

大屏幕滾動著信息，正在手術，第二個小時。

我還沉浸在自己生活的委屈和無奈中，你卻在又一次體檢後，都沒來得及提前告訴我便匆匆和媽媽趕往北京，知道你們已經搭上動車，我有點慌了，又一次鄭重而仔細的在網上搜了關於這個癥狀的一切。主動脈夾層，關於這個初診的百度信息讓我越看心越涼，要說我敏感脆弱吧，好像還真有點，於是我躲在一個沒人的地方，想著想著就不能控制的哭了起來，也不知道想了些什麼，就只是哭，你看，我還是太敏感脆弱了。要我如何形容當時的心境呢，像從未有過的恐懼和悔恨，糾結，手足無措，又似乎要錯過什麼，彷彿得知已經趕不上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一樣。這該怎麼辦，我都不知自己能做些什麼，這該怎麼辦，我還從未為你做過什麼。情緒何止五味雜陳。

你們總說，不需要我做什麼，可我卻自私的認為，我還需要你們。曾經那個只有在沒錢的時候才會給你們打電話的人，曾經那個只有在心煩想要抱怨才會聯繫你們的人，在那幾天里恨不得時刻聯繫你們，隨時知道你們最新的動態，你看我也並不是像你和媽媽說的那麼沒心沒肺。

去了兩次北京，挂號排隊，CT、彩超，醫生最終排除了主動脈夾層，確診為主動脈瓣中重度關閉不全並主動根部脈瘤，第一次聽著這一長串名次我竟然彷彿鬆了一口氣，雖然用你的話說，還是要開膛破肚，但相比主動脈夾層的危險程度，還是慶幸更多。我忐忑和惴惴不安的心也終於可以稍安勿躁了。

類似情況的病友說過，手術需要四五個小時，現在是第三個小時。

一切還是像做夢。沒有太多複雜的等候和手續，為你辦理了住院。你依然像個孩子一樣，在病區里和天南海北的病友攀談聊天，已經手術完成的人會告訴你沒事，不要擔心，你卻顯得比對方以為的豁達，完全沒有術前病人該有的擔憂和惶恐，整天依然笑嘻嘻，和護士開開玩笑，和好友聊聊天，你的朋友得知你要手術的消息甚至以這是個玩笑，是啊，誰又不希望這是個玩笑呢。還是媽媽最懂你，偷偷和我說，其實你爸他內心也不安，只是不會表現出來而已，你瞧他都開始挑剔我了。我懂，這個永遠說著沒事、總是嘻嘻哈哈的人，這個遇到事情總教我放寬心別著急的人，他內心的焦灼我們都能感受得到。

這是手術前你和媽媽的合照

第四個小時，有些期待。

總說想不開就要去醫院看看，會讓你有不一樣的體驗，而我也在醫院裡感受到了世事無常、生命脆弱和當不幸襲來會讓絕大多數人陷入無盡絕望的惆悵。隔壁床位是一個年僅18歲的大學生，只有爺爺陪著，主動脈夾層，簡單攀談得知，孩子的爸爸早就沒了，媽媽也改嫁了，只有爺爺照料他，孩子病發後救護車一路從江西送來這裡，命懸一線，夾層的危險不言而喻，而路費住院費都是父老鄉親東拼西湊的，哪裡還有錢做手術，已經住了十幾天卻也不敢出院，醫生護士每天輪番催促他們辦理出院，孩子的爺爺夾雜著濃重的方言哀求醫生，說人生地不熟，在北京也沒有落腳地，出院後孩子生命都有危險，卻依然無濟於事。站在某個角度來說，醫生有自己的職責，既然無法手術，就應該把床位儘快騰出留給其他同樣需要的人，而對於爺孫倆，離開醫院就相當於將孩子大半的生命交到死神手裡。上帝就是這麼愛開玩笑，面對那些本就不幸的人也從不手軟，疾病摧毀的不僅僅是一個花季少年，更是爺爺最後的希望。在等候探視的某一天，我還遇到一個抱著孩子的母親，那個撲閃著大眼睛只有八個月的可愛孩子，患有先天心臟病，竟然在來到這個世界才五個月的時候就做了兩次開胸，一次氣管手術，花銷也不是這樣一個普通農村家庭可以承擔的，眾籌，借錢，能想的辦法都想了，好在，孩子現在恢復的很好。面對他們，我內心無限感慨，只能在心理將祝福帶給這個孩子，幼年經歷如此波折，以後定會一帆風順。我並不是一個無私的聖人，也做不到為慈善事業奉獻一切，但我自此決心每天都為更多需要救助的孩子奉獻一份愛心，這也算是我一個簡單微小卻堅定的信念。

第五個小時，並沒有看到手術完成的信息，略微有些不安。

例行檢查過後，你的手術時間定在住院後第三天，有點措手不及，卻也安慰道早點手術，爭取更早恢復，尤其是你，終於不再反常挑我和媽媽的刺了，雖然你挑刺的時候我和媽媽都笑的前仰後合。我倍感珍惜這樣相處的時光，甚至還想，若不是這個手術，也許不知何時還能再和你們這樣朝夕相處，打趣閑聊。也許任何事情都得有個小波折，簽完手術同意書後醫生告訴我們，因為你的血液中有抗體，配型不成功，可能無法如期手術，在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再次感受到你內心的焦灼。第二天，起了個大早跑去血液中心配型等待後，終於可以手術了，雖然晚了半天，但終究是按最初的時間進行了，多爭取了兩天的恢復時間，忙亂之中我和媽媽收拾好所有的物品就急匆匆跟著醫生，來到了家屬等候區。1月5日，中午13：00，你被推進手術室。我們開始了等待。

第六個小時，漫長而焦慮的等待。

坐立不安，六個小時卻依然沒等來手術完成的信息，眼看著大屏幕上做手術的患者一個個的完成了手術，我和媽媽略微有些著急了。

回想等待的最後那幾個小時，每一分每一秒都異常漫長。各種思緒都湧上了心頭：是不是不應該做這個手術，為什麼沒有按正常的時間結束，是遇到什麼棘手難題了么，不斷安慰自己沒事沒事，卻也有了更多的不確定和猜測。不停有親朋好友打來電話發來信息問詢手術情況，似乎所有關心你的人都一起揪著心，等待著手術完成的消息。

雖說久病成醫，而我竟然在一個小時里，利用網路的力量，查閱保存了所能找到的所有關於你所做手術的信息和資料。關於心臟構造，搭橋，支架，還有你需要的bentall手術過程，同類的wheat、david手術概念，還有關於馬凡綜合征的一系列表症，我都仔仔細細研究透徹，文字、圖片、視頻，形式也包羅萬象，毫不誇張的說，甚至達到了可以給普通人科普的狀態。

那時候總以為，我了解的越多，就離你完成手術的時間越近。

第七個小時，大屏幕上依舊滾動著手術進行中，害我們以為屏幕壞掉了。

反常的超時手術，帶給人的總是難忘的漫長等待體驗。

當媽媽給幾位趕來看你的叔叔講述等待過程時，大家也都感嘆著不可思議，毫無預兆的突發情況，從未想過的十個小時，凶吉未卜。多希望一切都只是一場夢。十個小時的漫長等待過後還是等待，秉承著沒接到醫院的電話就是好消息的原則，我和媽媽忐忑不安了一整天，每每聽到電話聲總是猶如驚弓之鳥，手術第二天，從早到晚不斷有家人和朋友打來電話問詢情況，而我們也陷入不知該如何描述的境遇，不知道你何時會醒來，更不知道會不會發生醫生說的最糟糕的狀況，無盡的猜測和等待。很感謝在這個時候來看望爸爸的叔叔，雖然不能看到你，卻能夠給媽媽些許的安慰，叔叔們聊著屬於他們學生時代的往事，正所謂追憶似水流年，也寬慰了媽媽的心。叔叔幾經打聽，得知你一切正常，已經拔了呼吸機，心是安定了，我們卻更加期待能夠親耳聽到醫生告知的確切消息。就像是探監一般，得知病人在ICU的情況還需要點名排隊，然後逐一進入到一個小黑屋裡，通過電話，重症的醫護人員會交代當天病人的恢復情況，你在重症的那兩天，都是我進去小黑屋擔此重任。在得知你已經意識清醒並且拔了管和呼吸機，能夠簡單交流、進食，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第八個小時，等待是從未有過的焦躁不安。

術後第一眼看到你，還是你剛從重症監護室出來後，我趁著病區護士站的人不注意偷偷溜進去的，看到你渾身插滿了各種管子，精神狀態比想像中好，我卻只是對著你傻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護士勒令出去，無奈特護病房只能留一名家屬，如此殊榮，就只能留給你的老婆大人，我便坐在病區外的座椅上，耐心的等候。

像是經歷了一場浩劫，渡劫的人不是你，而是我和媽媽。

在你做手術的這一個月來，我都習慣稱呼你為病人，病人想吃什麼，病人情緒怎麼樣，病人最大，照顧病人我們都是第一次，然而最忙碌的還是媽媽，我更多是作為替補選手在病區外等候。每天早，中，晚，各三次固定的探視時間，我和媽媽都頂著寒風，提著飯盒，來往穿梭於租住的家庭旅館和醫院之間，排隊、擠電梯，趁著護士不注意我也還能偶爾偷偷溜進去看看你，做一些身為女兒該盡的孝道，這也是從未有過的，雖然次數不多，但是我也熱衷於照顧你，雖然做的還遠遠不夠。

第九個小時，望眼欲穿盯著只剩你的手術信息，期待著手術完成。

當你的主刀醫生在門口沖我和媽媽招手的時候，我竟然因為等候的太久而一時間恍惚沒反應過來。

直到那個時候，我都沒意識到接下來醫生所說的一切會讓我們久久都無法平靜。

等我和媽媽反應過來迅速跑過去，醫生便告訴我們為何會等候這麼久。我全神貫注的聽著醫生的一字一句，直到現在都能倒背如流。手術過程中，出現了一些狀況，本該四五個小時就該結束的手術，卻在體外循環結束心臟復跳時出現了問題，醫生為了方便我們理解，簡單闡述了過程，而我很慶幸自己剛剛才惡補了相關手術的信息和資料，也有個大致了解。在切除升主動脈根部並替換人工血管和機械瓣進行縫合後，本該恢復跳動的心臟卻發生了室顫，血壓很低，醫生急忙採取了搶救措施，重新進行體外循環，打開胸腔，最終又進行了冠狀動脈旁路移植術，也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搭橋手術，搭了兩個橋後，心臟終於恢復了跳動。但問題的關鍵是，在那短暫的室顫和血壓過低的時間裡，可能會對你的腦部產生影響，好在是在手術台上，時間不長，但醫生總是嚴謹的，必須把所有可能的情況告訴我們，心臟不比其他身體器官，一旦出現問題，最先受影響的必然是腦部。在聽到這些的一瞬間，我的心猛的一沉，所有不好的想法充斥在我的腦子裡，腦部，腦細胞一旦死亡就是不可逆的，無論對應的哪個區域受損，都是可怕的，媽媽急忙問詢醫生最壞的可能，醫生說最壞就是昏迷不醒，當然這個概率比較低，或者比別人晚些醒來，可我卻遲遲不敢問出我的疑問，是不是還有其他影響，比如語言功能，行動能力是否會受影響。我只知道，雖然是小概率，但這一切我根本不能接受。

第十個小時，心情陷落谷底。

醫生和我們說完那些情況後，告訴我們手術還有一些後續處理，稍等會有專人電話，如果沒有其他情況，這兩天在ICU不能探視，隨時保持電話暢通，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我和媽媽謝過醫生就又來到了等候區。在謝過醫生轉過身的一瞬間，我就止不住的淚流滿面。

現在想來，就像是低俗的電視劇情節套路，可當這一切真實的發生在我身上，我卻深刻的體會到那種撕心裂肺和痛心疾首的傷心絕望。當情緒平復一些，我開始仔細回想剛剛醫生所說的一切，也就是你做了兩個大手術，而渾然不知的你還不知道何時才會蘇醒，我們不怕等待，只要能夠醒來，我真的怎樣都願意。我又查閱了大量資料，心臟停跳五分鐘內都相對安全，超過五分鐘，腦細胞就開始死亡，並且不可逆，我並不知道當時危急的狀況持續了多久，也不願接受除了你晚一些醒來以外其他更糟的結果。興許是自己嚇自己，我越想越害怕，連媽媽也被我的情緒所影響。終於，在晚上22：55，屏幕上顯示手術完成。護理人員囑咐的電話後，我們茫然無助的回了住處。一夜無眠。

後來的事情正如我所寫，而這驚心動魄的最後兩小時卻終無法忘懷，你如今滿身傷疤，為了動脈插管的兩個疤，為了取靜脈血管的猙獰長疤，還有開胸留下的疤痕。你在事後竟然回憶說你是有那麼一絲知覺的，就在搶救的時候。家人朋友說你是吉人自有天相，我也懷著深深的感恩，感恩醫生的醫術，感恩親人和叔叔阿姨們不厭其煩的問候和看望，感恩上帝能夠感知到你這五十年來一直用你那顆善良的心對待每一個人。平安順遂，這就是最好的結果，哪怕過程歷經千萬。

寫在最後：

你竟然不知道在那十個小時里，你的心臟是停止跳動的。我也曾給你描述過在這十個小時里我和媽媽所有的內心感受，如今卻想將經歷的一切寫下來。距離你的手術整整一個月了，雖然仍需每隔幾天的抽血化驗，雖然你總是整夜的睡不著，雖然未來你需要終身服藥，雖然手術花費很高，但也正是因此，我對你和媽媽的愛更加濃厚，也對生命更加敬畏。

給你換藥的時候，我清楚的聽到你獨特的心跳聲音，就像將一隻走動緩慢的機械手錶放在耳膜上，咔呲咔呲，規律而有力，生動響亮，讓我都有些不寒而慄，我終於理解你為何會無法入眠——聽了五十幾年咚咚咚的心跳聲，突然間換成這樣別具一格的聲音，任誰都要適應很久。在手術完成滿一個月的時候才將這篇文章寫好並推送出來，一面感嘆時間匆匆，一面久久醞釀體驗回味，這是我自己的記錄，也是送給爸爸獨特的留念禮物。

我相信，在長達十個小時的手術中，你停止跳動的心臟，一定是為了往後更有力的跳動……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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