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命於天」:《保訓》篇與周文王時期的商周關係
周文王陵,陝西咸陽周陵鄉
在前面的討論中,我們已經介紹過,《保訓》篇是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最早整理出來的一篇竹簡,也是迄今學者們討論最多的一篇清華簡文獻,《保訓》篇究竟蘊藏著多少重要的歷史呢?
劉國忠,1969年生,福建政和人。1997年於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獲博士學位,現任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主要從事歷史文獻學、中國學術思想史及國際漢學等領域的學習和研究工作。著有《〈五行大義〉研究》、《古代帛書》、《走進清華簡》等。
「受命於天」:《保訓》篇與周文王時期的商周關係
清華簡《保訓》的另外一個重要作用是可以幫助我們重新分析周文王時期的商、周關係。
按照傳統的說法,周文王作為商紂王的西伯,對於商朝忠心耿耿。如《論語·泰伯》中曾有孔子的一段非常著名的話,稱:「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1】。對於這段話中的「至德」,學者們多認為是指周文王【2】。如包鹹的注文稱:「殷紂淫亂,文王為西伯而有聖德,天下歸周者,三分有二,而猶以服事殷,故謂之至德。」【3】因為與商紂王的荒淫無道相比,周人當時已經擁有了對商的優勢實力,而且周文王又有王者之才,完全可以取而代之。但是周文王並沒有這麼做,而仍然小心翼翼地侍奉商紂王,故孔子覺得十分難能可貴。《禮記·表記》記載了孔子的另一段話,稱:「下之事上也,雖有庇民之大德,不敢有君民之心,仁之厚也」【4】,與《泰伯》篇的此句可以相互發明。《表記》篇在言及舜、禹、文王、周公之事時又說:「有君民之大德,有事君之小心」【5】,從這些評論中都可見到孔子對周文王等人道德品行的讚揚。在2001年公布的上博簡《孔子詩論》中,我們同樣可以發現,孔子對於文王之德也是大加讚賞,對於文王存在著無以復加的敬意【6】。受孔子的影響,後人對於周文王也是稱頌備至,周文王作為一個商朝聖賢的形象已經牢固樹立。
不過,在清華簡《保訓》中,我們卻可以看到周文王與商朝之間有著矛盾和鬥爭的一面。
在《保訓》中,周文王不無遺憾地對他的兒子發(即後來的周武王)說到:「不及爾身受大命」,意思是說,我等不到看你接受大命的那一天了。這句話說得很含糊,什麼是「受大命」?周文王在話中並沒有說明,但是如果我們結合上下文以及相關的文獻,就可以了解其真實含義了。
周文王像
在《保訓》中,周文王說商湯也是恭敬地遵守其先人傳下來的原則,最終獲取了「大命」。商湯獲取的「大命」,我們都十分清楚,是指滅掉了夏朝,建立了商朝。因此此處周武王所要獲得的「大命」,自然是要討伐商朝,建立起周朝了。
可以證明這一點的文獻資料還有許多,如《逸周書》中有一篇名叫《程寤》,也是涉及周文王時期歷史的一篇文獻,可惜早已失傳,只是在一些傳世文獻中有若干句引文。據唐代類書《藝文類聚》所引的《程寤》佚文,篇中記載有這樣一個事件:
太姒夢見商之庭產棘,太子發取周庭之梓樹於闕,化為松柏棫柞。寐覺,以告文王。文王乃召太子發,占之於明堂。王及太子發並拜吉夢,受商之大命於皇天上帝。」【7】。
太姒是周文王的妻子,太子發就是周文王的兒子發,也就是後來的周武王。這個故事是說,太姒夢見商朝的王庭里長滿了荊棘,而太子發則取來周庭里的梓樹,種到了商朝的王庭中,結果梓樹化成了松、柏、棫、柞等各種樹木。太姒做了這樣一個夢之後,非常吃驚,趕緊告訴了周文王,周文王把太子發找來,在明堂里占測了一下這個夢的吉凶,結果發現是一個非常吉利的夢。於是周文王和太子發都對上天拜謝,感謝上天把商之「大命」賜給了他們。
為什麼說這個夢是一個非常吉利的夢呢?原來,商朝王庭里長滿的荊棘,實際上是表示商朝朝廷里有許多惡人和惡行,而太子發把這些荊棘除去,種上了周人的梓樹等樹種,象徵的是太子髮根除了商朝的惡人,取代了商朝,所以整個夢的內容,意味著太子發將滅掉商朝,取而代之,讓周「受商之大命」。清華簡《保訓》中周文王所說的「不及爾身受大命」,其意就是說周文王感到自己年數已高,無法等到看見太子發「受商之大命」也就是滅商的那一天了。顯然周文王和太子發都認為,滅商是上天賦予他們的使命,是「天命」,他們所要做的事情,就是遵照「天命」去滅商。因此,太姒這個夢的內容,成為理解商、周之間關係的一個非常重要環節,它就是周人後來所津津樂道的一個話題「文王受命」,或者說是「文、武受命」。周人認為,周文王和周武王之所以滅商,是因為接受了天命,因而才採取了滅商的行動。在清華簡《程寤》中周文王還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話,說:「商慼在周,周慼在商」,所謂的「慼」,在《說文解字》中寫作慽,意思是「憂也」,周文王的意思是說,商朝的憂患在於周,周人的憂患在於周,這句話已經明確無誤地告訴我們,在周文王心目中,周的最大敵人和對手就是商,而商朝的憂患和危機則來自於周,商、周之間存在著你死我活的矛盾和鬥爭。
周武王陵,陝西咸陽周陵鄉
實際上,商、周之間的矛盾與恩怨並不是周文王時才出現的,而是有著深刻的背景。周人在太王古公亶父時國力開始強大,到周文王的父親季歷在位時,周的勢力得到很大的發展。據古本《竹書紀年》記載,季歷一生曾對西落鬼戎、燕京之戎、余無之戎、始呼之戎、翳徒之戎進行征伐,其中除了與燕京之戎作戰時曾遭遇挫折外,其它的戰爭均取得了很大的勝利【8】。周人在軍事上的勝利使其實力得到了迅速發展,引起了商人的警覺,商、周間的矛盾最後導致了商王文丁採取了誅殺季歷的行動【9】。季歷的死給其子周文王帶來很大的打擊,《呂氏春秋·首時》言:「王季歷困而死,文王苦之」。高誘在註解中解釋說:「王季歷,文王之父也。勤勞國事以至薨沒,故文王哀思苦痛也」 【10】。高誘之注由於不了解季歷為商王文丁所殺,誤以為是勤勞國事而死,與史實並不相符,但注中所言季歷之死使文王「哀思苦痛」,則點明了文王對其父被殺的悲痛心情。文王與商朝有著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因此周文王一直有復仇和代殷之心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古本《竹書紀年》還有帝乙二年「周人伐商」的記載【11】,即是周文王在位時所採取的行動。
但是由於當時的周人尚不具備與殷一決高下的實力,因此周文王很快就調整了策略,順服於商。從文王與商的歷史恩怨以及清華簡《保訓》、《程寤》等有關的材料來看,我們覺得周文王的事商只是權宜之計,如果文王真如後來儒家所說的那樣誠心事殷,反而是無法理解的事情。應該說,接受天命取而代商是周文王處心積慮所要完成的重大事業。周人代商並非是「不得已」的結果,而是周人通過長期努力才最終實現的目標。
[1]《逸周書·程典》:「維三月既生魄,文王合六州之侯奉勤於商」,與《論語·泰伯》之言可以對應,見黃懷信:《逸周書校補註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74頁。《逸周書·太子晉》亦言文王「三分天下而有其二,敬人無方,服事於商」,見《逸周書校補註譯》,西安:三秦出版社,第370頁。
[2]《論語·泰伯》此章的全文是: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乎?唐、虞之際,於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由於孔子是針對周武王之言所發的感想,故有學者認為此處有缺文,宜另為一章。也有學者認為此處的「至德」包括文王和武王在內,如劉寶楠《論語正義》:「文之服事,非畏殷也,亦非曰吾姑柔之,俟其惡盈而取之也,惟是冀紂之悔悟,俾無墜厥命已爾。終文王之世,暨乎武王,而紂淫亂日益甚,是終自絕於天,不至滅亡不止也。是故文之終服事也,至德也。武之不終服事也,紂為之也,亦無損於至德也。」(《論語正義》,諸子集成本,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69頁)。
[3]程樹德:《論語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560頁。
[4]見《禮記·表記》,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作為大臣去事奉國君,即便自己有安民濟世的德行,也不敢有君臨天下的野心。《十三經註疏》中華書局影印本,1987年,第1640頁。
[5]見《禮記·表記》,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大臣即使有安民濟世的德行,也仍要小心翼翼地事奉國君,不敢有任何野心。《十三經註疏》中華書局影印本,1987年,第1641頁。
[6]晁福林:《從王權觀念變化看上博簡〈詩論〉的作者及時代》,《中國社會科學》2002年第6期,第190-200頁。
[7]《藝文類聚》卷7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355頁。
[8]參見方詩銘、王修齡:《古本竹書紀年輯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33-36頁。
[9]方詩銘、王修齡《古本竹書紀年輯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36-37頁。
[10]參見陳奇猷:《呂氏春秋新校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74頁注4。
[11]《太平御覽》卷83引。見方詩銘、王修齡:《古本竹書紀年輯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3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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