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大浩劫

文明的大浩劫

王志成

元朝至正二十七年（1367），方國珍投降明朝，方國珍餘黨勾結倭寇，佔據島嶼，搶掠財物，殺害百姓。明朝倭患頻仍二百餘年，樂清多次遭到朝廷禁海和遷徙居民。據永樂《樂清縣誌》記載，洪武二十年，樂清縣玉環鄉約二十圖人口被遷徙；洪武二十四年（1391），樂清有「口一十三萬二千四百六十八」；永樂十年（1412），有「口一十一萬四千七百八十七」。成化十二年（1476），割樂清縣玉環鄉三個都、山門鄉三個都及溫嶺、楚門兩鎮入太平縣（今溫嶺市）。道光《樂清縣誌》卷五記載，成化十八年，「本縣戶存留約二萬有奇，口約八萬有奇」。正德七年（1512），樂清有「口七萬五千四百三十七」。從洪武二十四年（1391）到正德七年（1512），短短121年，樂清減少丁口57031，扣除劃撥給太平縣的丁口18027，實際消減丁口19004。

芙蓉古驛道上的路廊

順治三年（1646），樂清入清版圖，「原額丁口七萬九千七百一十四（見道光《樂清縣誌》卷五）」，有田地山池4580餘頃，人均5.75畝。中國在順治、康熙年間，國力居全球之首，樂清卻在此時期，遭到一場文明的大浩劫，大戰亂導致人口大遷棄，經濟、文化慘遭摧殘，人性遭踐踏，書籍遭燒毀，教育破敗，貧窮荒涼，民不聊生。

清朝初年，民族英雄鄭成功在東南沿海抗清，為切斷沿海人民與鄭成功的聯繫，朝廷頒布海禁令，樂清農、漁、鹽生產悉遭破壞。順治十五年（1658），鄭成功部佔領樂清縣城，有軍士不守紀律，縱火焚燒民居。順治十八年（1661），朝廷頒布遷界令，樂清遷棄94里（里，編戶單位。以110戶編為里，一里編成10甲，每里選10戶人口、土地多的人家充任里正），僅存42里，遷棄土地3070餘頃，僅剩1512頃，遷棄人丁69636（見道光《樂清縣誌》卷五），僅剩丁口萬餘，縣衙遷到大荊，樂清大部分土地成為無人區。

康熙四年（1665），縣衙曾從大荊遷回殘破凋零的縣城。康熙九年（1670），朝廷曾下展界令。康熙十三年（1674），吳三桂、耿精忠、尚之信佔據雲南、福建、廣東叛清，廣西、陝西等地督撫相繼反叛，鄭成功之子鄭經也配合耿精忠反清。六月初五，耿精忠部曾養性攻佔樂清縣城。康熙十四年（1675）八月，曾養性戰敗撤離樂清。康熙十六年（1677），樂清有田地山池2120餘頃，招回人丁16014，樂清仍有田地山池2456頃未能復墾，丁口5萬3千餘漂泊異鄉。

康熙十六年，安徽施閏章去雁盪山遊覽經過樂清，所作《樂清行》反映了康熙初年樂清貧窮荒涼、民不聊生的社會現實。樂清經明末清初近40年大戰亂，城鄉破敗，道路被毀，大片土地被遺棄，建築物被毀壞，經濟、文化慘遭摧殘。官吏橫徵暴斂，兵匪害民，海盜來樂清掠搶財物來去如風。康熙十七年，朝廷重申「防海遷界」。十九年四月，鄭經兵敗退回台灣。康熙對鄭經採取「剿撫並用」的方針，樂清仍未得安寧。至康熙二十二年（1683）收復台灣，海禁才結束，樂清沿海地區才逐步恢復平靜。

這一場文明的大浩劫，樂清人當時所處水深火熱的悲慘生活，今日所見地方典籍反映極為不足。順治、康熙年間近七萬樂清人飄泊異鄉的悲慘經歷，在地方史籍中無聲無息無記載。侯思炳、梁祉、李象坤和徐炯文等文化名人飄泊異鄉的經歷，也只留下零星史料，輾轉深藏於溫州圖書館手抄孤本之中。

民國三十六年（1947）重修《岐頭朱氏宗譜》載有朱鐸民《朱復戡先生傳》（復戡是朱鵬的字），文中說：「永嘉之學，盛於宋，迄明中葉，遺風未墜。清之世，吾邑式微最甚，文章、事功兩無足道。比其衰也，士不能舉四部之名，至欲竊取科名而不可得。鏡宙童時所見學人，僅《四書》味甘，《綱鑒易知錄》，洎闈墨數卷而已。」順治和康熙初年樂清社會動蕩，文明遭摧殘，圖書被燒毀，教育破敗，學風、文風「式微最甚」。康熙二十四年（1685）倉促撰成的《樂清縣誌》，因地方典籍嚴重散佚，所收的詩文只得殘缺待補，有的一首詩「留白」好幾句，有的七言詩，一句只錄入二三字。道光六年（1826），原樂清知縣劉榮玠《重修〈樂清縣誌〉序》記載：「康熙癸丑，命天下郡縣各纂集志書，將以上諸當寧。邑令徐君（指徐化民）奉文修緝，宜若可觀。顧其時三藩甫定兵燹之後，文獻難征，故為書亦多闕略。」樂清自順治元年（1644）至雍正十二年，九十年間只有康熙五十一年楊森秀中進士，中舉只有順治十四年徐上成、康熙四十一年翁蕃禘、康熙四十四年楊森秀、康熙四十七年戴維荃、康熙五十三年薛英等五人。

雍正十二年，徐炯文作為梅溪書院山長考取歲貢（「歲貢」，指每年從州、府、縣的廩生中挑選入國子監學習者。貢生有優貢、拔貢、副貢、歲貢、恩貢之分，以拔貢地位最高，貢生可通過殿試或考職授官），「得豎旗匾於宗祠」，對樂清的學風、文風逐漸轉盛有相當影響。徐炯文38歲所作《歲在癸卯農家年災望雨而卒旱日擊空窮聊志悼也》，紀錄該年處暑、白露久旱無雨，導致樂清平原地區水稻絕產，山區僅得「半收」。另有《季夏早禾將割風雨連旬鄉民難食禾稼木棉瓜豆盡被水害兼聞郡邑溪鄉人物漂流為之惻然即事寄慨凡四章》《連雨愁水》《往鄉課農親見稼穡艱難爰賦短章》等詩，抒寫詩人對農民的深切同情，也從側面反映出當時樂清經明末清初近四十年戰亂，抵禦自然災害的基礎很差，農田產量很低。徐炯文著作雖已由徐炯文之子徐名揚刻板印刷，經清朝及後世兵火焚毀，今刻本存世不多見。2009年10月，樂清市地方文獻叢書第一輯我編注的《徐炯文集》出版。

二酉軒

道光十七年（1837）春，呂嶴（今屬柳市鎮）徐德元與瑞安樸學大師孫詒讓之父孫衣言同年舉選拔貢（「拔貢」，指乾隆七年後，每隔十二年從州、府、縣的廩生中挑選入國子監學習者），從此成為至交。道光二十六年（1846），孫衣言來呂嶴在徐德元家讀書數月。孫延釗《孫衣言孫詒讓父子年譜》記載，「惇士所居臨河干，東偏書舍三四間，案上書籍疊重。其尊人聘堂先生日坐其間，手不釋卷，而不喜接賓客。衣言至，則語終日忘倦。衣言亦惓惓不忍去」。其時瑞安孫家藏書尚不及呂嶴徐家，孫衣言在《聘堂先生六旬壽敘》中，用大量篇幅描寫、議論徐德元之父徐獻廷當時在二酉軒藏書樓讀書、教書的村居著述生活。

康熙在平定三藩之亂後，注重發展經濟，鼓勵開荒圍墾。樂清沿海棄地陸續有農戶遷回，興修水利，開發農田，但是毀廢之後，缺丁少壯，恢復緩慢。康熙四十年（1701），樂清知縣陳大年大興水利，「修陡閘二十餘所，溪河塘埭四十餘處（見道光《樂清縣誌》）」，報墾農田五千餘畝，滿一年後才徵收錢糧。據道光《樂清縣誌》記載，康熙五十一年（1712），樂清實存丁口17864。康熙五十二年，朝廷下旨，樂清「徵收錢糧但據康熙五十年丁冊，定為常額」，此後所生人丁永不加賦，樂清經濟緩慢恢復。嘉慶年間，樂清東南沿海一帶，農田年年豐收，經濟迅速發展，人煙日見繁盛。到道光五年（1825），樂清有「五萬八千三十戶，大小男女共二十二萬八千八百五十五（見道光《樂清縣誌》卷五）」，田地山池4280餘頃，人均1.87畝。從康熙五十一年（1712）至道光五年，113年中，樂清增加21萬8千餘人，遷回和遷入的人口，遠遠超過生育繁衍自然增長的人口，徹底改變了人口構成和人口質量。從順治、康熙年間的人口大遷棄到道光五年（1825）的人口大遷入，是後世樂清人看重血緣、親緣，看輕地緣的歷史人文根源，對今日及後世樂清的經濟發展和人文傳承，已經產生並將繼續產生深遠影響。

康熙後期，樂清只有邑東李象坤藏書達萬冊。道光、咸豐年間，社會安定，經濟繁榮，樂清士人書墨飄香，縣西瑪瑙村（今屬柳市鎮）薛英、荷盛（今屬柳市鎮）鄭作朋、賈嶴（今屬石帆街道）葉正陽、高垟（今屬翁垟街道）林啟亨林大椿父子、呂嶴徐獻廷徐德元父子、鯉嶴（又名里嶴，今柳市鎮旭光村）陳珒、高園（今屬柳市鎮）黃夢香父子、樂成徐牧謙徐乃康父子及林啟亨外甥荷盛（今屬柳市鎮）鄭錫慶均家富藏書。據鄭嘉坡《徐氏累代與「二酉軒」藏書樓》記載，二酉軒藏書曾達「二萬卷以上，並編有《二酉軒書目》」，有蜀大字本《左傳》、宋耿章本《史記》、《前漢書》《後漢書》、陳壽撰《三國志》以及宋、元刻名人手校手抄本。抗戰期間，樂清西鄉淪陷，二酉軒藏書樓被駐柳市日酋冶泉政率兵洗劫一空。所幸二酉軒至今保存完好，規模不亞於樂成鎮太平巷洪宅。但因系私家藏書，一般讀書人難以借閱。後來，這些藏書大多流到萬家倪氏。倪悟真家五世藏書，藏書樓「聞香庼」六間，清朝與民國時藏書達六萬餘冊，而民國末年，聞名於世的寧波天一閣藏書僅餘一萬三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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