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再見,柏林
|以下選自《諾里斯先生換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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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已處於內戰狀態。仇恨沒有預兆沒有根源地突然爆發,在街道的角落裡,在餐廳里,在電影院里,在舞廳里,在游泳池浴池裡;在半夜爆發,在早餐後爆發,在下午爆發。刀子抽了出來,戴帶刺戒指的拳頭揮舞起來,啤酒杯、椅子腿、灌鉛的棍子飛舞起來。子彈穿透了柱頭上的廣告,在廁所的鐵皮房頂上蹦跳。一個青年人可能在一條擁擠的大街上受到攻擊,被扒光衣服狠揍一頓,流著血給扔到人行道上。一場暴行不到十五秒鐘就結束,暴徒們一鬨而散。奧托在哥白尼街附近的市場空地上打了一架,給剃刀在眼睛上方划了條口子,醫生給他縫了三針,他在醫院裡過了一個禮拜。報紙上滿是屍體照片:納粹的,帝國的,共產黨的。上我的課的學生看了照片直搖頭,為德國的局勢向我道歉。「天呀,天呀,」他們說,「太可怕了,不能這樣下去。」(P95)
到街道上轉悠轉悠,看見處處窗戶上都掛著黑白紅的三色旗,映著春季的藍天,你就會覺得街道上喜氣洋洋。在諾蘭多夫廣場,人們穿著外衣坐在咖啡廳門外,讀著巴伐利亞政變的消息。戈林在角落的喇叭里發表演說。德意志已經蘇醒了,他說。一個冰淇淋店開了門,穿著制服的納粹分子板起面孔一臉嚴肅地走來走去,彷彿執行著什麼重大任務。咖啡館旁讀報的人回頭見他們走過時笑了,似乎挺高興。(P200)
現在的諾拉多夫廣場,飄著的不再是三色旗而是彩虹旗
柏林城的悄悄話滿天飛,談的是半夜的非法逮捕,囚徒們在衝鋒隊營房受到了拷打,被迫對列寧像吐唾沫、吞蓖麻油、吃臭襪子。悄悄話被淹沒在政府的怒吼聲里——有一千條喉嚨在反對著。(P201)
|以下選自《別了,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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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的窗戶看出去,是一條莊嚴而幽深的大街,幾家地窖商店燈光日夜長明。帶陽台的建築物有點頭重腳輕,在它們門面的陰影下,有捲軸與紋章圖案雕刻在骯髒的水泥門面之上。整個地區都是這樣,一條街接一條街,每棟房屋都像個破敗的有重大意義的保險箱,塞滿了失去光輝的貴重物品,和從破產後的中產階級家裡弄來的二手傢具。(P1)
1930年代的柏林街道
如今的柏林
他們的口哨在空洞深邃的街道上迴響。挑逗、親昵、卻也悲涼。因為這口哨聲,我很不樂意在這裡過夜,因為它讓我想起自己遠離故土,隻身住在異國。有時我也決心不理會這閑愁,拿起書來想讀,但是召喚聲又進來了,那麼刺耳,那麼堅持,深情得叫人絕望。我終於只好站起身來,從軟百葉窗的縫隙望出去,想確定他呼喚的並不是我——雖然分明知道不可能是我。(P1-2)
Anne Ryan
繪《再見,柏林》
柏林最富有的家庭幾乎全都住在綠色森林。其中奧妙很難理解。他們的別墅有各式各樣的著名風格,花錢不少,卻未必好看。從獨特的洛可可風格的愚蠢,到立體主義的平頂鋼架大玻璃盒,全都擠在潮濕陰暗的松林之中。養得起大花園的人家沒有幾個,因為地皮貴得不近情理。從他們的屋子望出去,只能見到鄰居的後院。每家每戶都靠鐵絲網和兇猛的狗來保衛自己。入室搶劫和革命的恐怖已把這些悲慘的人四面包圍,沒有隱私,也沒有陽光。事實上那地區就是個百萬富翁的貧民窟。(P15)
一排排蒼白而又忠誠的職員、政府官員和工會書記,暗淡而又厭倦的普魯士社會民主黨的整個遊行隊伍都在打著橫幅,沒精打采地走著,往輪廓依稀的勃蘭登堡門前進。長長的黑色紙帶迎著黃昏的微風,在門邊緩緩地飄動。(P53)
1930年代的勃蘭登堡門
男人挎著皮包,女人,就像施羅德小姐一樣的女人,提著線網兜。銀行窗戶上的活動柵欄已經拉下。大部分人都獃獃地傻呵呵地望著關閉的門。大門正中貼了一張小小的通知,是用漂亮的花體字印刷的,像是從古典作家的書上撕下的一頁。通知說,帝國總統(這裡指的是魏瑪政府的總統興登堡,譯者注)保證存款安全,一切完全正常,只是銀行不會開門。(P62)
戰爭爆發前柏林的銀行
現在村裡來了許多度暑假的客人。防波堤旁的戲水沙灘開始像中世紀的軍營了,一片旌旗招展的景象!每個家庭都有藤質的大沙灘椅,鋪上被單。每把椅子上都飄揚著一面小旗:德國各城市的市旗——漢堡旗、漢諾威旗、德累斯頓旗、羅斯托克旗、柏林旗,還有國旗、共和黨黨旗、納粹黨黨旗。每把椅子都有一座低矮的沙牆包圍,主人用樅樹果在沙牆上嵌成字:瓦爾德思魯家,瓦爾特家,鋼盔,希特勒萬歲!不少的城堡還裝飾著萬字徽。有天早上我還看見一個小男孩,大約五歲,一絲不掛,肩上扛了面萬字旗,一個人大踏步走著唱著:「德意志至高無上。」(P93-94)
身著制服舉著萬字旗遊行的孩子
水門街的入口有一座巨大的拱門,是老柏林的一小部分,上面畫了些鐮刀斧頭和納粹的萬字徽,貼著拍賣的廣告和罪案的告示。那是一條深幽破爛的卵石路,到處有啼哭的孩子爬來爬去。穿羊毛衫的青年騎著賽車左搖右晃地繞著彎穿過這條街,對拿奶瓶路過的姑娘嗚嗚地叫。路面上有粉筆畫的道道,是為一種叫做「天上地下」的蹦跳遊戲用的。街道盡頭有一座尖頂教堂,宛如巍然矗立的兇險的紅色武器。(P110)
1930年代的柏林城區
草地逐漸清涼了,幾百萬粒星星出現了。遠處,遼闊平靜的湖新漲了水,幾朵最後的白帆還在隨著起伏的夜風幽靈般地來往。留聲機演唱起來,我躺在軟墊上聽一個猶太醫生的論點。他說法國人理解不了德國人,因為法國人從來沒有體驗過戰後德國人那種神經官能紊亂式的生活。一個姑娘突然在男青年群中發出了尖聲的大笑。那邊,柏林城裡正在計算票數。我想起了納塔麗亞。她逃掉了,也許已經不算太早。不管那決定如何一再拖延,這些人的最終毀滅早已註定。今晚就是災難的綵排,有如一個時代的末日之夜。(P192-193)
二戰時柏林城郊的士兵
柏林是一副骷髏架,在嚴寒里凍得生疼,是我的骨架凍得生疼。我從骨頭裡感到了那尖銳的疼痛,那是我頭頂鐵路鋼架上寒霜的疼痛,是陽台的鐵構件、橋樑、電車線路、路燈燈柱和廁所鐵件的疼痛。鋼鐵凍得搏動和收縮,石頭和磚頭也凍得鈍痛,灰泥呢,凍得失去了知覺。
柏林城是座有兩個中心的城市。一個是圍繞紀念教堂(Memorial Church,即威廉皇帝紀念教堂,位於選帝侯大街。在二戰中嚴重受損,現保留了教堂鐘樓殘骸——譯者注)的一大片豪華飯店、酒吧、電影院、商店,這個中心燈火輝煌,在整個城市零落的微光中像一枚贗品鑽石。另一個是自覺的公民中心,菩提樹下大街周圍精心設計的建築:以仿品的仿品的形式和宏偉的國際風格體現了首都城市的尊嚴:一座國會大廈,兩三個博物館,一個國家銀行,一座大教堂,一座歌劇院,十來個大使館,一道凱旋門。應有盡有,全都那麼炫耀張揚,那麼無懈可擊。只有大教堂除外:大教堂的建築漏出了一片歇斯底里的光(每個板著面孔的普魯士灰色門面背後都會露出那種光)。那可笑的圓頂所遮沒的光,第一眼看上去就滑稽得驚人。……(有刪節)
但柏林城的真正中心卻是個潮濕黑暗的小森林:蒂爾加滕(Tiergarten,柏林市中心的公園——譯者注)。到了這個季節,嚴寒開始把農民的孩子從沒有遮蔽的小村莊里趕了出去,到城裡來尋求食物和工作。但在那座在平原的夜空里顯得那麼輝煌誘人的城市裡卻只有寒冷、殘忍和死亡。它的溫暖不過是一種幻覺,一種冬季沙漠里的海市蜃樓。它不會接受這些孩子,也沒有東西給他們。寒冷把孩子們從街道上趕走,進入了城市那殘忍的核心,那黑暗的森林。孩子們在那裡的長椅上發抖,挨餓,受凍,夢想著遠處農舍里的爐火。(P104-106)
1930年代的蒂爾加滕公園,兩邊是黑暗又冷酷的森林
1945年的蒂爾加滕公園,徒留廢墟
但是柏林城真正的主人並不是警察,也不是軍隊,也肯定不是納粹份子。柏林城的主人是工人——我儘管聽到也讀到過那麼多宣傳,看到過那麼多遊行示威,卻是今天才第一次體會到了這一事實的。……他們都一致反對那遊行。有一個人唱起了《國際歌》,所有的人立即響應,唱了起來,即使頂樓窗戶旁抱著孩子看熱鬧的婦女也都在唱。納粹們在兩排保護者之間儘可能迅速地灰溜溜地走著,大部分眼睛都盯著地下,或是呆望著前面。只有幾個人在悄悄地惹人噁心地傻笑。……
柏林奧運會場地附近的納粹老鷹標誌
示威遊行時其他人是不準進入布羅廣場的。人群就在廣場附近不安地擠來擠去。情況逐漸不妙了。警察揮舞著步槍,命令我們後退。有幾個缺乏經驗的生手一緊張,還作出要開槍的樣子。然後,出現了一輛裝甲車,機關槍慢慢指向了我們。人群蜂擁著向門洞和咖啡廳里逃竄。但是裝甲車一過去,人群又喊叫著歌唱著沖回街上,太像是頑皮學童,以致人們一點驚慌的感覺已沒有的遊戲。法蘭克歡天喜地地笑,大嘴直咧到耳根,撲扇著外衣蹦跳著,加上他那貓頭鷹樣的大眼鏡,活像只醜陋的大鳥。(P221-222)
二戰時柏林街上的坦克與行人
每天晚上我都要到紀念教堂附近的藝術家咖啡廳去坐坐。那裡多半的座位空著,大理石桌面上猶太人跟左翼知識分子的腦袋靠到了一起,低聲而恐懼地交談著。其中許多人都知道自己就要被捕,即使不是今天,也就是明天,或下個禮拜。因此他們彼此都很客氣,很溫和,脫帽問候同事們的家人。文學界眾所周知的多年宿怨也都淡忘掉了。(P222-223)
電影《鋼琴家》中的咖啡廳場景
(完)
圖片來自網路,
本文轉載授權自上海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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