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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盼歸田卸甲,捧回你沏的茶

畫師:概念DY

編輯推薦語:奔著功名去的,卻戎馬倥傯了一生。金戈鐵馬,飛沙狼煙,他望斷了來時的路,卻始終堅守赤子之心。

發如雪

又是一個夕陽沉落的黃昏,秦平牽著梅念雪的手,並肩走在戈壁灘上,漫天霞光從他們頭頂掠過灑在褐色的砂礫上,映得一切都是金黃的色澤。他轉過頭去,只見她長長的睫毛也被染成了金色,眼睛一眨一眨,撲閃閃的,好看極了。

「念雪,再過幾天,就是你十八歲生辰了。你知道,我盼這一天盼了有多久?」秦平掩不住面上的欣喜。

梅念雪白玉似的臉頰上升起一絲紅暈,垂首低聲道:「平哥,你再這樣說,我以後都不理你了。」

秦平笑起來,一臉狡黠:「難道你心裡就沒有一點期盼?」

說著,他抬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陶醉道:「念雪,我這會兒都能聞到那三壇酒的香味。」

「哎呀,平哥你還說!」梅念雪捂住越燒越紅的臉,一扭身跑開了。秦平望著她的背影,大笑著追過去。

他們兩家是遠親又是近鄰,家裡世代經商。兩家父母見他們從小特別親近,就給他們訂下了娃娃親。

紹興歷來有風俗,凡是生了女兒的人家,都要在女兒出生那天,用上好的糯谷配上紅糖釀酒,再以黃泥密封后深埋在家中大樹之下,待到女兒出嫁那天,把酒挖出來作為陪嫁的賀禮,送到夫家。這酒也因此得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女兒紅」。

自從他們的親事被定下來,他就時常夢到喝上了女兒紅,如今終於快到她十八歲生辰,他們成親的日子就是在那一天。

「念雪,你猜家裡的彩燈是不是買回來了?」秦平追上梅念雪,仍然忍不住與她說起婚嫁之事。

梅念雪鼓著腮幫子,氣嘟嘟一疊聲道:「不知道不知道……」

秦平知道她故意裝作生氣的樣子,便道:「你這樣,我可要以為你不願意嫁給我了,我這就去找梅伯父說明白,咱們趕緊把這門親事給退了。」

「誰不願意……」梅念雪瞪大眼睛,話還沒說完,就發覺上了秦平的當。這會兒,他正瞅著她,嘴角的笑意一點一點漾開。

梅念雪當真惱了,不由得急道:「平哥你這張嘴就是愛使壞,不然我們哪裡會背井離鄉來這裡!」

一年前秦平在紹興參加文會,因看不慣一個紈絝子弟的做派,出言相譏,惹得對方一怒之下拿著刀就扎了過來,他為了自保失手殺了對方。事發後,他逃回家中才知道,那人貴為官家子弟,家族在朝中頗有勢力,於是只得在秦伯父的幫助下,西行避禍。秦家因為他的失蹤而被牽連,大部分家業都被查封了,幾個月後舉家西遷去尋他。而在她的堅持下,梅家也隨著一同離鄉,直到涼州才安頓下來。

秦平的面色瞬時黯下來,方才的笑容也變得苦澀:「念雪,是我的錯。」

梅念雪一見秦平的神情,立刻消了氣,柔聲道:「平哥,我真沒怪過你。」

「你嫁給我,以後可能都回不了紹興了。」秦平彷彿被一桶涼水澆下,心都涼透了,他只顧著自己高興,一點都不曾考慮過她的處境。

「我才不在乎呢。」梅念雪眼中有淚,「平哥,我說那話不是責怪你,只是擔心。如今你的身份可不比從前,你在我跟前口無遮攔慣了,要在外面說錯一句話,就會招來殺身之禍。」

秦平嘆道:「念雪,你當真不後悔?」

梅念雪點頭,秋水一般的眼眸中寫滿堅定。

「我向你起誓,以後一定謹言慎行。」秦平執起梅念雪的手,神情鄭重,「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要給你的是……」

他話音還未落,一陣突起的風便淹沒了他的聲音。

如血的殘陽也被黑暗吞沒了最後一絲光亮。夜色蒼莽,狂風肆虐,秦平擁著梅念雪,替她擋住風沙,緩緩歸家。

秦家門前張燈結綵、鞭炮震天,秦平一身大紅喜服,昂首闊步出門,準備去不遠處的梅家迎親。他才走了幾步,就聞到梅家傳來了女兒紅的香氣,想來是梅家已經把酒從樹下挖出,裝到了送親的賀禮之中。這三壇酒,是梅家從紹興連地下的泥一同挖出再搬運到了敦煌,安家後又埋入樹下,因此香氣一點也不曾損失。

秦平又向前走了幾步,忽然感到有人在後面推他肩膀,他轉頭一看,竟然是父親秦年。

「你快走!」秦年神色惶急,「官衙抓你的人就要到了。」

秦平心如火焚,怎麼偏偏就在這時候來了官差,就算是要逃,他也要帶著梅念雪一起。於是,他摔開秦年的手,又向梅家而去。可他剛抬起腳,雙腿一軟,一下摔倒在地,頓時昏了過去。

「平兒,你醒醒!」

秦平張開眼,看著秦年掌著一盞油燈站在床頭,才發現先前的一切是在做夢。他有些失笑,怎麼會無緣無故就做了這麼一個噩夢?

「爹,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他立刻坐起身來,騰出一塊地方,請秦年坐下。

「你快走!」秦年擺擺手,也不坐下,直接將床頭的衣服遞給秦平,「官衙里抓你的人天亮就要到了。」

秦平驚愕不已,一時竟分不清這是夢還是現實,「爹,你說什麼呢?」他狐疑地望向秦年,強忍著心底又燒起來的焦灼,急切問道。

秦年語調急促道:「傻小子,你還沒醒吶,我叫你快些逃命!不知道誰把你在敦煌的消息告訴了張家,張家人明兒一早就要到這裡的官衙來告你了。」

「爹,你這就露出馬腳了。」秦平一掃方才的焦急,笑嘻嘻道:「這麼絕密的消息,你哪裡知道的?」

秦年又急又怒,劈手就給了秦平一巴掌,都什麼時候了這混小子還不當回事:「你當你爹經商這麼多年是白做的?當我們決定在敦煌落腳時,我就給官衙的人塞了大把大把的銀子,為的就是讓他們在緊急時候能給通個信。」

秦平捂著火辣辣疼的臉,這才相信秦年的話是真的。於是趕緊穿好衣服,道:「爹,你收拾下東西,我去通知梅家,一個時辰後一起出發。」

「你一個人走!」

秦年一句簡單的話,卻不啻一道驚雷炸在秦平心上:「為什麼啊?」

「你還有臉問為什麼!」秦年怒不可遏,「你惹出的禍,讓舉家老小陪著你也罷了,還連累了梅家。涼州如此偏僻之地也逃不過張家的勢力。你唯有出了陽關去西域才可以躲得過去!你難道還想讓秦梅兩家跟著你去那蠻夷之地不成?」

這一段話,又好似一個雷落在秦平心中。他已經害得自己家和梅家這許多人流落異鄉,難道還真要他們陪著他一塊遠走西域?一股強烈的愧疚幾乎淹沒了他,這短短的時間內,他才真正認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給所愛的人帶來了多少麻煩。

秦年伸手幫秦平整了整衣服,語重心長道:「平兒,原本我以為,在這邊遠的地方能好好生活下去,也就不求別的。可是,眼下的情形是不可能了。要徹底解決這件事,只有一個辦法。他張家不是官宦之家嗎,那你就去做一個比他張家還大的官,這樣才能跟他們說理去,就算是鬧到皇帝面前,也不怕他們。參加科考這條路你是斷了,只有去參軍,加入安西軍,用命在戰場上換取功名。」

秦平聽得血氣直往頭上涌,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幅戰爭的畫面,殺喊聲、刀槍聲、還有戰馬的嘶叫聲,讓他既興奮又害怕。十八年來,他一直在父親秦年的庇護下長大,就算是一年前他犯了錯,也都是父親幫他出主意。

「平兒,你是大人了,往後的路都需要你自己走,明白嗎?」秦年拿過放在桌上的包袱,交到秦平手中,「你不能再耽擱了,走吧。」

秦平雙腿一曲,跪倒在秦年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父親在上,請受兒子一拜。您放心,兒子一定照您的吩咐,在軍中建立功勛。總有一天,我會風光回來,帶著您和念雪,兩家人一起回紹興。」

「念雪那邊,我會和她說清楚的,我們都在這裡等你回來。」秦年交代完最後一句,咬了咬牙,狠心將秦平推出房門。

趁著天亮之前,夜色依然濃重,秦平騎馬一路到了陽關。

第一縷晨曦穿破黑暗,照在巍峨的城門上,守城士兵準時放下吊起的城門,讓來往客商通行。

秦平回頭望了一眼來時的路,晨光中的戈壁灘顯得格外朦朧,一切都是那麼不真實。

他不敢再看第二眼,只是這一眼,已然心生眷戀,如若再看,他一定走不了了。

狠狠地抽下馬鞭,秦平絕塵而去。前方是茫茫的戈壁,然而,他卻清楚地知道,出了陽關,即使是同樣的風景,心情也不會一樣了。

一股悲愴由心底升起,秦平緩緩吟誦起當朝大詩人王維的新作:「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秦平離開校場時,天已經全黑了。

自打他馬不停蹄趕到龜茲城,加入安西軍以來,每一天都會在集體操課結束後,再加緊操練弓馬騎射。進入軍營的第一天,李將軍就親自說明了騎射在戰場上的重要作用,他牢牢地記在了心裡,並勤加練習。

這期間,他隨著李將軍參加了一些戰鬥。西域的少數民族不太安分,時不時會有那麼一小撮勢力起兵造反。

戰鬥的規模都不大,李將軍率領的安西鐵騎,所到之處,莫有不臣服之人。每次戰鬥他都沖在最前面,有一次,他看準機會,彎弓搭箭,一箭射落敵軍首領,李將軍在隨後的慶功宴上,贊他道:「你有膽氣,渾不畏死,如今又立下功勛,便封你一個陪戎副尉。」

他知道,陪戎副尉只是最末的從九品官職;他也知道,以他入軍營不足一年的資歷,能升到陪戎副尉,已是李將軍的破格獎賞,可這遠遠不夠。

從副尉升至大將軍有多難他不知道,可他聽營中老兵說過,許多人終其一生,也不過到了從七品的翊麾副尉。所以,他必須抓住這一次安祿山叛變的機會,跟隨李將軍回去,在更重要的戰場上贏得更大的勝利。

遠離故土一載,他心中積累了太多的思念:不知道念雪是不是變了模樣,胖了還是瘦了;也不知道爹娘身體是否康泰。

「你來,我有話跟你說。」李將軍等在秦平營房之外,一見他回營,便出聲叫住他。

秦平忙收斂心思,對著李將軍行了軍禮,才隨他而去。

李將軍並沒有回自己的房間,反而領著秦平重回校場。他伸手拿起一張弓,擲向秦平:「讓我看看你的本事。」

秦平穩穩接過弓,反身勾住一隻箭筒,再一個飛縱躍向校場前的木樁。他不等站穩,就是轉身一箭,射向校場台上在風中飛舞的軍旗。

箭至而旗落。

李將軍擊掌喝彩,忽而又問道:「秦平,你射中那個敵軍首領,是碰巧了,還是你故意的?」

「小時候在家裡也讀過一些兵書,兩軍對壘,敵軍若是失了首領,必然軍心渙散,不攻自破。」秦平對答如流,「我自然是對準了他射出的箭。」

「很好,這一年我只見你勤於訓練,有些擔心你不曉兵法,如今倒是放心了。」

李將軍盯著秦平,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道:「前日收到勤王的聖令,你向我表明了要一道前往的決心。可是,我要讓你失望了。秦平,我請你留下來,留在龜茲,這裡更需要你。」

秦平原本信心滿滿,他以為,李將軍試他,是要看他是否有資格入選,可現在這一番話,叫他一腔熱血都冷了。

「自貞觀朝建立安西都護府以來,百餘年間,我軍與吐蕃互有勝負,直至武朝王將軍收復安西四鎮,在龜茲重建都護府,五十多年從未有失,我不能讓它丟在我的手中。」李將軍細細地向秦平分析局勢,「可此去勤王,亦不容有失,安西軍必定精銳盡出,龜茲城內只剩幾千老弱殘兵。如果異族趁機來犯,如何能抵擋!你有勇有謀,正是我走之後,指揮大局之人。我知道你迫切地希望去勤王,一定有你的理由,但你聽了我這些話後,能留下來嗎?」

秦平張口欲言,卻沒說什麼。這一年的軍中生活,讓他性情沉穩了許多。

「你想知道,軍中那麼多比你優秀的將領,我怎麼不在他們中間選一個?」李將軍一針見血,說出秦平心中的疑問,「你以為我不想在他們中間選人嗎?可以他們的資歷,皇上怎可能不點名要他們。勤王軍陣中,他們每一個人都不可或缺。只有你,投軍日子尚短,沒有什麼大的功勛,不曾被聖上欽點,又能擔此重任。我,別無選擇啊。」

秦平無言以對。這樣一種懇請的態度,交心的談話,比之軍令,更有一種不容他拒絕的力量。

「是,將軍!」他只沉默片刻,便以響亮的聲音作答。

話音落了,秦平心中忽地又湧起一絲後悔的情緒。他曾想過,隨著安西軍回去,或許可以在經過涼州時,抽個空去見見家人和念雪,現在看來,是根本不可能了。

夜風微涼,李將軍拍拍秦平的肩膀,轉身離去。

秦平佇立原地,忍不住逸出一聲嘆息。

駐守龜茲的日子,是由無數戰爭累積起來的。

安西的精銳軍方才隨著李將軍入關勤王,平定安祿山的內亂,吐蕃便出兵攻打龜茲城。隨著吐蕃的異動,原本臣服於安西都護府的西域各國也漸生反心,時常與吐蕃聯合起來,形成前後夾擊之勢。

秦平深知西域諸國對天朝存著敬畏之心,此來作亂不過是想趁勢分得一些好處,便一面派人出使遊說安撫,以動搖他們的軍心,瓦解他們與吐蕃的夾擊之勢;一面主動與吐蕃開戰,奇招頻出,一次又一次打得吐蕃大敗而歸。

如此往複,歲月如白駒過隙,轉眼就是十一年。而龜茲留守兵將,也從最初的五千人,折損到現在的千餘人。

長年的征戰,讓秦平變得冷靜、自持、惜言如金,再沒有一點年少時的模樣。

他的官職仍然只是從九品的陪戎副尉,可他發現,這仗打得越久,他越不在乎那個名銜。無數的鮮血和犧牲讓他知道,這世上有些東西,遠比他個人的利益重要。

天氣一日冷似一日,持續兩個多月的戰爭終於以吐蕃退兵而結束。冬天來了,雙方軍隊都需要休養生息,以便來年再戰。秦平聽一個士兵彙報軍情,確定吐蕃已經退出百里開外,繃緊的心弦終於鬆了下來。

每年冬天的停戰,是他一年之中稍微能松一些的時候,而每到這時,他總會想起那三壇女兒紅。過了這麼久,那些酒必定藏得更香,隔著千山萬水,他彷彿也能聞著香味。

有一個念頭一直埋在心底,如同毒蛇盤踞,噬咬著他:這麼多年過去了,人事已非,他的樣貌也因常年征戰而改,只要他換個姓名,悄悄潛回,必然不會被人發現。

他不敢再想別的,他只怕想得太多,便再也控制不住,丟下這裡的一切,以一個逃兵的身份回去。

北風呼呼地吹,秦平走上城牆,看著軍旗在風中翻飛,忽然發現遠處有塵土飛揚。他頓時緊張起來,忙揮動令旗,讓值守的士兵傳信,全城戒備。

過得片刻,塵土之中出現一隊軍馬,秦平定睛一看,卻是一面打著大唐的軍旗,上面用篆體書著一個大大的「郭」字。

那隊軍馬停在龜茲城外,秦平仔細打量起為首之人。

那人的年紀和他差不多大,甚至要小一些,長得器宇軒昂,身著一身鎧甲,更顯得威風凜凜。

「來將何人?」秦平高聲問道。

那人也高聲答道:「新任安西節度使郭昕。」

朝廷終於派了新的節度使過來,那麼,是否意味著他的責任可以就此放下,他可以像無數次想像的那樣,不是當一個逃兵,而是正大光明地向郭昕請辭,回去涼州?秦平才一升起這個念頭,一股不舍之情便油然而生。

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這裡和他並肩戰鬥數十年的人,都讓他丟棄不了。

郭昕到任第二天,一早就集合了龜茲城中所有的兵將,在校場大點兵。

一個個的名字,一聲聲響亮的回答,每一個都身姿挺拔,即使是那些還纏著繃帶的傷兵,也站得筆直。十一年的堅持,他們所有人心中都有一個堅定的信念,安西四鎮不能丟,龜茲更不能失。此時此刻,郭昕攜帶聖命站在校場中央,挨個點出他們的姓名,以謝他們守城之功,他們又怎能不心潮澎湃。

「秦平!」郭昕點出最後一個名字。

秦平站在隊伍最前面,乾脆地回應:「到!」

這場點兵,讓思慮一晚難以決斷的他,瞬時下了決定。他要留下來,等到某一天,他如父親所期望那樣成了大將軍,再回去。

郭昕深深地看了秦平一眼,緩緩道:「陪戎副尉秦平聽封,爾率眾人,堅守龜茲。數十年如一日,保我天朝疆土,功勛卓著,特升為翊麾校尉!」

「謝將軍!」面對如此驚喜,秦平並沒有流露太多情緒,只是恭恭敬敬行了個軍禮。

郭昕又深深看了秦平一眼,下令解散兵將,卻單獨叫住了他。

「將軍還有何吩咐?」他挺立站著,面上並無一點欣喜神情。

「連升三級,從九品直升至七品,換作別人,絕不可能如你一般平靜。」郭昕答非所問,「李將軍果然沒看錯人。」

「李將軍?」秦平臉上閃過一絲驚訝,「郭將軍認識他?」

「認識。此次聖上任命我為安西節度使,李將軍為北庭節度使。」郭昕笑著道,「李將軍跟我提過,你很想隨他一同勤王,卻被他留了下來。如今,我給你一年假,讓你回去,你覺得可好?」

秦平猛地一顫,接踵而來的喜訊讓他再難克制:「當真?」

郭昕點頭道:「自然不假。只是,這假期可不是現在。」

「不是現在?」秦平有些疑惑。這兩軍休戰之際,正是他離開的最佳時期,難道說,郭昕要把他的假期放到明年開戰以後?

「我初來乍到,一切事務遠不如你熟悉,現兩軍休戰,我們必定要做充分的準備,才會在來年開戰之時,立於不敗之地。」郭昕眯了眯眼,臉上滿是自信的神采,「從現在算起,約莫還有半年時間,你能等嗎?」

秦平一點就透,郭昕的意思,是要他在這半年協助他,熟悉龜茲的一切,以及他們的敵人吐蕃,到半年後兩軍開戰,便是他歸家之日。他不得不佩服這番思慮,如此做法,確實比現在就給他放假更為周全。「郭將軍所思,末將不及。」他由衷讚歎。

話音方落,他忽地心中一動,忍不住出言相詢:「將軍姓郭,但不知與郭老將軍是何關係?」

「他是我叔父。」郭昕直言無諱。

秦平一聽,更是欽佩,郭子儀一生戎馬、名震天下,郭昕竟是他的侄兒,難怪如此見識不凡。

隨後幾個月,秦平一面盡心輔助郭昕,一面在心中數著日子。當落了一冬的大雪漸漸變小,再漸漸停了,他便越來越難掩激動的心情。最多再有半個月,他便可以回去涼州。十二年漫長的光陰啊,他們好嗎,還能認得他嗎?他突然就有些害怕起來。

然而,秦平這種近鄉情怯的心情並沒有維持太久,就被前線傳來的軍情擊得粉碎。吐蕃大軍並沒有像往年一樣,待到雪融花開前來攻打龜茲,而是提前行動,趁機偷襲了兵力空虛的河西和隴右,徹底斷了安西與中原的聯繫。

面對如此變故,秦平不待郭昕找他,便主動去了郭昕營房:「將軍,我不要那一年假了。不收復河西和隴右,我誓不歸家。」

郭昕什麼也沒說,只吩咐親兵傳令,召集各營將領前來議事。

秦平望著院中尚未消融的積雪,只覺得一股刺骨的涼意鑽進心窩。這又是要多長的時間?

他暗暗問自己,卻無法給出一個答案。

與吐蕃的戰事形成了拉鋸戰。雖然斷了與中原的聯繫,安西軍與北庭軍卻相互依靠、守望相助,讓吐蕃再不能西進一步。然而,兵力懸殊、又沒有朝廷的補給,安西軍也無法東進,收復失地。

一年、兩年……四季交替又是十三載春秋。

「秦校尉,郭將軍有要事請你相商。」門外有親兵前來傳令,秦平起身披了件皮衣,頂著星月去了郭昕營房。

郭昕神色有些疲倦,似乎是一夜未睡,一見秦平便道:「秦平,我有一件重要之事要拜託你。」

「將軍請講。」

「北庭李將軍傳來密報,北方回紇政權再變。我們的盟友葛勒可汗又奪回了王權,我們可以趁此機會借道回紇,前往長安,朝見吾皇。」

「如此甚好!將軍可有人選了?」

「我和李將軍的意思,都想讓你前往。」

秦平頓時面色一肅,慨然領命:「將軍放心,末將一定不辱使命。」

他很清楚,郭昕把這件事交給他,是給了他多麼大的信任與責任。安西北庭兩軍孤守西域這麼多年,錢糧匱乏、損耗的兵將難以補給。更可怕的是,與朝廷長久失聯,致使軍心逐漸渙散,軍中甚至蔓延著一種絕望的思想——朝廷已經放棄了他們。他此去長安,便是要帶回聖上的命令,讓在這裡堅守的兵將知道,他們的堅持不會被遺忘。

領了將令,秦平一刻也沒耽擱,晝夜兼程,終於在三個月後,抵達長安。

金鑾殿上,聖上雙目含淚聽他詳述安西軍與北庭軍的堅守,滿殿朝臣也掩不住激動的心情。待他說完,聖上當即開口,賜郭昕為威武郡王,所有留守安西與北庭的兵將,均破格加封,並賜榮耀稱號。說罷,聖上又揮筆寫下一道密旨,親自走下王座,交到他手中。

他接過聖旨,跪地謝恩,又匆匆踏上返程。

然而,短短數月,回紇又再發生戰亂,葛勒可汗的弟弟不滿葛勒可汗親唐政策,自立為汗,向他宣戰。秦平不得不放慢腳程,隱匿形跡,以免招來回紇士兵的圍捕。

當秦平行至回紇與北庭交界之地,他禁不住向東南方望去。只要沿著這個方向走下去,十來天他便可以到涼州,這麼多年,他第一次離魂縈夢牽的地方如此近。

這種衝動的想法在他胸中揮散不去。他多想縱馬奔去涼州,此去一來一回,也不過是晚歸一月而已。可他知道,不能這樣。他早一天回去,安西軍就能早一天重振軍心。

秦平正待要走,忽見一隊人出現在涼州方向,那隊人後面,還有一隊吐蕃士兵正在追擊。他立刻飛馳而去,一到弓箭的射程,便射出一道道箭矢,將那隊吐蕃士兵盡數殲滅。

那隊人是從中原來的客商,到涼州做完生意取道回紇準備回家,不想在半道遇上吐蕃士兵打劫。原本以為在劫難逃,忽地天降神兵,他們欣喜異常,對著秦平又是磕頭又是道謝。

秦平向那隊人略一拱手,便打馬向龜茲而去。可不知怎地,越是向前,他的心就越發不安起來。這份不安讓他難以自控,頻頻回首望向越來越遠的涼州,一股悲愴湧上心頭,竟嘔出一口血來。

狂風卷著砂礫呼嘯而過,吹亂秦平的髮髻,恍惚間,他看到那被風吹起的髮絲,竟有了霜雪的痕迹。

「梅婆婆,你又出來曬太陽啊。」一個小姑娘笑眯眯地看著步履蹣跚的梅念雪,好心地叮囑她道,「這幾天天氣轉涼了,您可要多穿幾件衣服。」

梅念雪笑著向小姑娘揮揮手,緩緩地向戈壁灘走去。她手裡拎著一個酒壺,走幾步便喝上一口。

酒香四溢。

三壇女兒紅,這已經是最後半壇了,梅念雪望向西方,喃喃道:「平哥,我這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也不知道還能等多久。」這麼說著,她憶起十來年前的一件舊事。

彼時一隊從紹興來的客商,就住在她家隔壁的客棧。他們離開時,問她要不要隨他們一起回去,她有些猶豫,最終還是拒絕了。

那時,她的父母和秦平的父母都已辭世,她孤身一人,回到故鄉是最好的選擇。可她捨不得啊,紹興雖好,卻離西域更遠了,她還記得他托秦伯父給她帶的話,她要留在涼州等他。

遙遠的天邊彷彿傳來戰馬的嘶鳴,梅念雪眼前浮現秦平的身影,他身著戰袍,手執長槍,依稀還是當年模樣。

「平哥,我會一直等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梅念雪將雙手伸向天空,久久不願放下。

她不知道,當年她拒絕那隊客商,錯過了什麼。

她也不知道,在她深深懷念秦平時,他在龜茲城內,向她做了最後的告別。

「很快便是最後一戰了,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愿嗎?」郭昕看向一頭華髮的秦平。

「哪還有什麼未了心愿,唯有一死報國。」秦平一臉平靜。

郭昕卻道:「委屈你了啊,那一次你離她那麼近,都不曾回去看她。」

秦平悚然而驚,這已經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如何被郭昕知道了。

郭昕又道:「還記得嗎,那年你從長安回到龜茲那一晚,喝醉了,是我扶你回的營房。」

一聽這話,秦平的平靜瞬間瓦解,像個孩子一般痛哭起來。

那時,他怎麼會知道,這一生竟再見不到她了。

郭昕默默地看著秦平,待他哭了個夠,才道:「秦平聽令,隨我去校場點兵!」

秦平立時肅立,整理好鎧甲,響亮應道:「末將聽令!」

校場之上,一隊隊排列整齊的士兵持槍昂首而立,郭昕和秦平走上校場高台。

「將士們,你們聽好!」郭昕嘶吼著,「自秦將軍帶回聖上密旨,我們又在這裡堅守了二十七年!二十年前,吐蕃趁回紇內亂攻打北庭,李將軍壯烈殉國,我安西軍痛失依靠。如今,我們亦要追隨李將軍的腳步,你們害怕嗎?」

「不怕!」眾將士異口同聲回答,聲音直入雲霄。

「不愧是大唐的好兒郎!」郭昕一聲大喝,隨即開始點兵,一一叫出兵將的名字。當最後叫到秦平,他提起長槍,一馬當先,下令道:「大開城門,與吐蕃決一死戰。」

秦平也立刻上馬,手挽長弓,跟在郭昕身後。他們後面,一眾兵將提槍排好陣形,向前挺進。

高懸的太陽開始一點點沉落,秦平提了提手中不斷下墜的長弓,在心中默道:「念雪,年少的我曾許諾,讓你一生喜樂平順,這輩子我失言了,下輩子我加倍補償你,在我們的家鄉,那一個溫軟的江南,沒有戰爭,也沒有離別。」

那一刻,殘陽如血,狂風四起,捲起無數白髮,好似下了一場紛紛的雪。

全文完

責任編輯: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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