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並不是我們的唯一「來處」

北大畢業生、留美研究生王猛（化名）寫下萬字長信，「控訴」青少年時期父母對自己的情感忽視和肆意控制，導致其隨後在就業和建立新的親密關係時困難重重。這也並不是第一位80後在此類問題上痛苦發聲，早在10年前，2008年1月，豆瓣上就出現了名為「父母皆禍害」的討論小組，成員超過10萬人，且大多是80後，共同話題就是討伐父母如何「作惡多端」。

我不太相信世界上有感同身受這種事，畢竟那是別人的、具體的人生和具體的痛苦，就像別人腳上的鞋子，作為外人，我們很難斷定鞋子里的一顆砂礫，到底能給人造成多大、多久的困擾——有人可能多走一步都不能忍，有人可能穿著有砂礫的鞋走一輩子。

講一下我自己童年和青少年經歷吧。

我1977年出生，下面還有個小4歲的弟弟，這明顯屬於「超生」。父母當然是愛我的，但他們做父母的方式粗糙無比。現在市面上那些提醒父母生了二孩之後如何安撫老大的注意事項，他們估計連想都沒有想過。從我記事的時候開始，「你讓著點你弟弟」、「你得照顧你弟弟」、「你怎麼自己出去玩不帶著你弟弟」、「你這麼大了怎麼還跟你弟弟爭」、「就這麼一個蘋果（以及書包、自行車等等小孩子喜歡的事物），先給你弟弟吧，以後再給你買」……我就生活在諸如此類的家庭教育和訓斥中。

我一度懷疑自己其實就是一個被他們收養的「招弟」，但我跟我爸長得實在太像了，稍微懂點事之後，這種猜疑就被我自己給否決了。不過，每次我媽媽抱怨「我為什麼要生下你還辛辛苦苦把你養大」這種話的時候，我都麻溜兒地回應她：「媽媽，我可從來沒有請求你生下我，我覺得你要是知道後來有個兒子的話，你都不會要我。」把她氣得夠嗆。

到了十多歲，我已經學會了不去當面頂撞父母。只有趁他們不在家的時候，每每跟弟弟發生口角，我就拿出那時家家都有的大搪瓷缸子，選准砸人最疼的杯沿的角度，不管不顧地砸我弟腦袋，並且勒令他不許告訴父母，否則下次砸得更凶。

在這樣強烈對抗的家庭環境中，我一度覺得我完全有理由、有資格成為一個叛逆少女，然後理直氣壯地抱怨父母禍害了我。但是我們家也有一個好處，就是書多，雜誌多。家裡的藏書，從金庸古龍到瓊瑤三毛，只要作業寫完，愛看什麼隨便，從來沒人反對「看閑書」。看書是我和弟弟的共同愛好，尤其是武俠小說，在某種程度上為我們建立了一個從現實生活隔離出來的、恩怨分明義薄雲天的理想世界，這在很大程度上化解了從家人、老師、同學那裡傳遞過來的各種不愉快，並且在我心中樹立起了最初的榜樣形象：正直、良善、悲憫、公義。如果大俠如蕭峰也會被誤解，深情如程靈素也無法求仁得仁，相比之下，我的現實的痛苦，好像也沒有那麼的痛苦了。我弟弟經常被我打得一頭包，卻真的從來沒有向父母告過狀，現在想來，應該也是拜他所嚮往的俠義精神所賜。

初中的時候外婆重病，媽媽在我們家、外婆家、醫院之間來回奔波。有一次她回到家，一邊捶著腰、一邊對我說：「你看，家裡真遇到什麼大事，獨生女兒多辛苦。我受夠了獨生女兒的苦，就想著我的女兒別再這樣了，下面有個弟弟妹妹都行，就不要單著。」那是我少有地聽到我媽解釋她為什麼冒著開除公職的風險也要生二孩。

高中後開始住校，在看書之外，我也認識了越來越多可以談心的朋友，並且從朋友那裡獲益良多。圖書、音樂、朋友，這些都從不同的方面，軟化、磨練、糾正過我。在之後離家、離開父母越來越遠的過程中，大概是在參加工作之後幾年吧，當我真的接觸到社會人的世界可以有多偏見、多冷漠、多殘酷之後，我原諒了父母帶給我的關於偏見、冷漠、殘酷的困擾——甚至我都不敢說「原諒」，換個詞兒吧，我理解了他們，並且因為這種理解，也開始發自內心地心疼他們。

他們一定也想過要做好的父母，但他們並沒有接受過如何做好父母的教育，他們可能都不覺得為人父母是一種人生的享受，甚至他們從自己父母那裡獲得的愛，也是粗糙和生硬的。他們有他們的局限和無助，就像我們成年之後，也不得不面對自己的局限和無助一樣。如果我們能認識到這一點，起碼能做到對父母不那麼苛責。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這句話確實暖心，但它同時也把父母架到了一個可能他們自己都無法承擔的高度上。我們每個人，人生的「來處」，當然不只有父母，還有我們主動選擇看過的書、聽過的歌、遇到的人，以及走過的路。世界上並沒有完美的父母和小孩，即使來自父母的一次教育並不理想，那也不要就此在這個不理想的地板上無限蹉跎，錯過對自己進行二次、三次教育和成長的機會。

這是我們和我們的孩子，可以從王猛的故事中學到的教訓。王猛是80後，他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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