竄煙詩話：兩個超級月亮
李賀 & 晏幾道
刷屏的超級藍血月，據說是152年一遇，152年之前的1866年，偉大的叛逆者孫中山出生；152年之後，獐子島的扇貝離奇越獄。果然天有異象、地有異動啊。
古時候，月亮的消失和再現會令人聯想到土地的死亡、死後靈魂提升和重生的力量。
晚上八點下班，特意看了一眼，雖然沒想像那麼大，但是紅撲撲的，確實有些妖異。這枚奇詭瑰麗的月亮，有別傳統的風花雪月，很顛覆我們對月亮的想像。它如此特別，正如某些為詩而生、為詩而死的人，留下的是生命的絕唱。
寫詩的不能都成為李白，寫詞的不能都成為蘇軾，正如天上不能有兩個太陽。有些別緻的詩人，熱度低一點，亮度柔一點，拉進了看還有陰影。他們象天上的月亮，更容易成為某些人偏愛的對象，有匹夫懷壁、錦衣夜行的歡愉。
1超級血月：嘔心瀝血的李賀
大唐盛世，真是李家的天下。唐王李世民橫掃天下，詩人也以「三李」所向披靡：李白、李賀、李商隱，幾乎分別代表了盛唐、中唐、晚唐的最高水平。其中，李賀以他的鬼才和前輩李白的仙才遙相對應。
李賀是李唐皇室的遠支，李賀爸爸叫李晉肅，還是杜甫的一個遠房表弟。李賀27歲就英年早逝，以至於很多人為他惋惜：如果多活些年，沒準就追上他的本家李白了。
在《李憑箜篌引》里，他說：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雲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鍊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
描寫彈奏箜篌的境界，幽玄神怪，不可方物。同樣是寫琴聲，一下子就把《琵琶行》比的很通俗有木有？
李賀是神童。七歲就能寫詩，名動一時。當時的京官韓愈、皇甫湜覺得難以置信，就去家訪，讓他作詩。李賀「總角荷衣而出，欣然承命，旁若無人，援筆題曰《高軒過》」——七歲小孩，梳著小抓髻，穿著小布衫，應景賦詩，大唐版的《卷珠簾》提筆立就。
結果是「二公大驚，以所乘馬命聯鑣而還，親為束髮。」——讓李賀騎上高頭大馬，跟他們並排走，還親自給他梳頭髮。
過高的才名是把雙刃劍，文人相輕是千古不變的鐵律。元稹是和李賀同時代的另一牛人，時人稱元才子，也是著名的早慧型選手，十五歲就明經及第了。
你不知道他的人，也一定知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這份倉央加措式的調調在文藝青年那很有市場，也足以讓他享譽詩壇。但對於李賀這種腦洞大的人來說，只能算是散文。
在《雁門太守行》里，李賀寫道：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慘烈的戰爭畫面，糅雜了黑雲、甲光、金色的戰甲、紫色的山戀、血色的旗幟、慘白的寒霜，濃墨重彩塗抹出煉獄一樣的沙場，和萬死不辭的勇猛決絕。
再說元稹，比李賀大12歲，聽說了李賀的才名，表示「願與賀交，詣賀。賀還剌（退還名片），曰：」明經及第，何事看李賀？」意思說「你一個明經及第的，有什麼必要來看我？」
這裡有個梗：在古代，及第分為「明經及第」和「進士及第」兩種，明經主要考四書五經，進士主要考寫詩作賦，明經好考，進士難考。所以李賀拿這個說事，言外之意，你背書的，我寫詩的，不在一個層次上。
遭受如此奇恥大辱，元稹懷恨在心。後來他當了禮部郎中（教育部長兼文化部長），正巧碰上李賀參加科舉考試，於是他就提出：李賀他爸叫李晉肅，名字里有個晉（音進），李賀應當避父諱絕不能參加科舉。——這份理由之牽強，快趕上獐子島扇貝成精了。
為此，韓愈打抱不平，專門寫了一篇《諱辯》，駁斥說，「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能為人乎！」（父親叫晉肅，兒子不能考進士；父親叫仁，兒子還不能當人了嗎？）
然而元稹比他官大，說了也白說。李賀終於沒有取得考試資格，陷於極度抑鬱憤懣之中。
李賀詩超出常規，曲高和寡，一生愁苦，曾經在詩里慨嘆：「我生二十不得意，一生愁謝如枯蘭。」
根據記載，他某日忽然病重，「恍惚晝見人緋衣駕赤虯騰下，持一版書，若太古雷文，曰：上帝新作白玉樓成，立召君作記也。。。居傾，窗中勃勃煙氣，聞車聲甚速，遂絕。」——意思是上帝專程派人來，很隆重地給接走了。
李賀長得極有特點，據記載是「體形細瘦，通眉長爪」。（通眉也叫連心眉，雙眉相連），被稱作詩鬼，還真有點形神兼備的意思。
李賀生活在唐代中期，同時代的韓愈、柳宗元他們被稱作文學家，李賀不同，只是單純的詩人。他也被認為唯一一個在想像力方面可以追得上李白的詩人，對詩的藝術追求則象老杜一樣，「語不驚人死不休」。
在《金銅仙人辭漢歌》里，他說：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
蘇小小是南北朝時最有名的歌妓。家住錢塘，貌絕青樓，才技超群，當時「莫不稱麗」。常坐油壁香車，年十九咯血而死。墳墓就在杭州西湖的西泠橋頭。墓側有楹聯一副「桃花流水杳然去；油壁香車不再逢」。集的是李白和晏殊的句子，妙絕一時。
面對香銷玉隕的悲劇，這副楹聯只是普通打開方式。遙想蘇小小，李賀寫了這麼首詩，自說自話，直通亡靈。
《蘇小小墓》
幽蘭露，如啼眼。
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蓋。
風為裳，水為珮。
油壁車，夕相待。
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吹雨。
突兀而來突兀而去，面孔和愛情都抽離成霧雨風，風格奇詭，有使人瞠目結舌的力量。
這類話，因為超越了日常的生活經驗，意境迷離，難以破譯，被看作「鬼語」。無獨有偶，到了北宋，另一位詩人追憶舊好，走火入魔，也寫下了一句被大學者程頤稱作「鬼語」的詩，「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大意是：我的夢魂一慣是無拘無束不檢點，又飄飄搖搖，踏著楊花，走過謝橋，來尋舊日相好。完全是倩女幽魂里聶小倩的即視感。這詩的作者就是晏幾道。
2超級藍月：蝕骨銷魂的晏幾道
超級月亮好象都有讓太陽失色的力量。如同李賀高傲地拒絕了元稹的好意，晏幾道也斷然拒絕了蘇東坡。
根據記載，蘇軾曾求見於晏幾道，晏幾道的回復是：「今政事堂中半吾家舊客，亦未暇見也。」換成白話是：「如今在朝廷當大官的，有一半都是從我家出去的，我都沒空見他們，你算老幾？」作為詩人，如此不給蘇東坡的面子，晏幾道可能是唯一一個。
晏幾道是宰相詞人晏殊的兒子。父子倆被稱作大小晏。他老爸在詩詞江湖的第一大招是名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晏殊身世頗為傳奇，他是十四歲就中進士的神童，學識淵博，並且很會發現人才，范仲淹、歐陽修這些重量級人物都是他的學生。晏殊退休之後，他的女婿富弼當了兩任宰相。
就是這麼個家庭，晏殊在四十七歲的時候，生下最小的兒子晏幾道，而特立獨行的晏幾道也沒辜負家門，他終於活成了北宋版的賈寶玉。他的詞放到紅樓夢的任何一章里，都毫無違和感：
鷓鴣天
醉拍春衫惜舊香，天將離恨惱疏狂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
雲渺渺，水茫茫，徵人歸路許多長
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
冰雪聰明才華橫溢，看見男子就硌應，看見女兒就清爽，他一生念念不忘的是四個叫「蓮、蘋、紅、雲」的四個歌女，和他們在一起飲酒作歌的日子。他鐘意詩意人生，蔑視仕途經濟，年輕時他每天的生活就是跌宕歌詞，縱橫詩酒。
「守得蓮開結伴遊，約開萍葉上蘭舟
來時浦口雲隨棹，采罷江邊月滿樓
。。。」
他的六位兄長先後步入仕途，而晏幾道過的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日子，他痴絕於單純和美好，僅憑一句輕飄飄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就能令詩歌神殿的山頂千門次第開。
父親去世時，小晏十七歲，不諳生計，家境每況愈下，卻弦歌不綴。然而他終於沒有找到黃藥師的醉生夢死酒。從一個書生意氣的公子哥，到狷狂的沒落貴族。他唯有沉浸在夢裡，他說過「歸來獨卧逍遙夜，夢裡相逢酩酊天」。他的詞作《小山集》里，幾乎所有的詞都是寫給那四個歌女的：
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就象王家衛在東邪西毒里說的「有些事情你越想忘記，就會記得越牢。當有些事情你無法得到時，你惟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記。」所以，晏幾道選擇沉浸其中，並享受這份雖則虛無，按照魯迅先生的說法，有至情之人，才有至情之文。他在詞里，多次表達這種無可救藥的感傷。
流水便隨春遠，
行雲終與誰同。
酒醒長恨錦屏空。
相尋夢裡路，飛雨落花中。
在溫讀了他這些詞後，我們情景再現一下「晏、蘇」之會：元佑初那一年，晏幾道48歲，已不再年輕，蘇軾大他一歲，那年49，歷經了烏台詩案後的人生第一次重大挫折，剛剛從黃州回到京城，被新皇帝留在身邊做中書舍人、翰林學士。
想到了名門之後、才華艷發卻仍在沉淪下僚的晏幾道，蘇軾想主動示好。就托跟小晏熟識的黃庭堅帶話約見。然而，晏幾道的態度如前所述，表示「把我的悲傷留給自己，你的美麗讓你帶走」。話說回來，小晏的姐夫富弼當年是兩屆宰相，要想進步哪還用得著別人。
這是豪放派宗主和婉約派大家唯一的生命交集。從此相忘江湖。蘇東坡具有天賦才華和完美人格，是文學史上的萬人迷，在詞的形式和內容上進行的大膽創新，使不少當時的人都驚掉了下巴。然而總有一類人八風不動，依然故我，堅持生活在藝術的真空里。就像經濟全球化雖說是大勢所趨，英國人民仍然選擇脫離歐盟一樣。
李賀和晏幾道，一個是唐朝的，一個是宋朝的，一個寫詩，一個寫詞，不太挨得上，但論屬性，他們都是詩人里的超級月亮。他們有過人的才華，卻不是朋友圈藝術家的核心人物；他們被刻意雪藏，仍難掩詩性的光輝。正如今夜這一輪圓月，被遮蔽了太陽的光輝，卻反射出更瑰麗的色彩。
2018.01.31
（封面照片勝志，其餘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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