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生日快樂
詩話寫完200條,計3萬字,不再每周貼出來。
陰曆12月19日,也就是明天,是東坡的生日。晚清至民國時期,曾經盛行「壽蘇會」;竊附風雅,摘幾條詩話紀念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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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愛美食,詩曰:「我生涉世本為口,一官久矣輕蒓羹。」「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
東坡的口腹之慾,實在不可等閑視之。蘇軾晚年屢遭貶謫,一次比一次兇險,曾自題小像曰:「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初到黃州》,「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在惠州,「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做嶺南人。」
在儋州,「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
這份瀟洒,有如東坡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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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上放有幾本書,算是我的第二個書房。
帶老婆孩子吃火鍋,下車時隨手取一本蘇軾詩選。等菜的間隙,翻了翻,想到樊樊山外出常攜帶東坡詩集,我也算竊附前人風雅。
「歸舟莫恨無人語,手把陶詩側卧看。」陸遊在船在讀的是陶淵明。
抗戰逃難途中,吳宓隨身攜帶的是《杜詩鏡銓》。
蘇詩、陶詩、杜詩,我都喜歡,可惜車上的「書房」太小,放不下這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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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曰:「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
石濤有語,「搜盡奇峰打草稿」,是畫語,亦可通詩理。
元好問有句曰:「眼處心聲句自神,暗中摸索總非真。畫圖臨出秦川景,親到長安有幾人?」,題為《論詩》,論畫,亦是如此。
陸遊詩曰:「君詩妙處吾能識,正在山程水驛中。」亦可作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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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學詩可以「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可惜我於「鳥獸草木」一無所知。
深秋時節,紅葉滿樹,只覺得好看,實在叫不出名字;可能是楓葉吧,也可能不是。
紅葉如花,近乎汪元量「暫使秋光作春色」。
白樂天《醉中對紅葉》:「醉貌如霜葉,雖紅不是春」
蘇軾不善飲,「小兒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
「一樹梨花壓海棠」的張先,「紅葉黃花秋又老」,秋雖老,醉顏酡紅,如人。
楊萬里「詩人滿腹著清愁,吐作千詩未肯休。寫遍壁間無去處,卻將紅葉強題秋」。
紅葉題詩,是人工;每片紅葉自有詩意,是天工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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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同事來省城出差。
陸遊《東窗小酌》,末句「鼾聲雷起撼藜床」;下一「撼」字而境界全出。室友的呼嚕,真有撼天動地之感。
想到,蘇東坡,「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家童鼾聲如雷,東坡是否投江投海的心都有了?歪解,得片刻歡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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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元稹、白居易可稱知己。
元白二人詩集中相互唱和的詩極多,忱摯處每每讓我想到百餘年後的一對親兄弟:蘇軾和蘇轍。蘇軾身陷烏台詩案,天牢之中,自度必死無疑,便寫了兩首詩托獄卒送給蘇轍,其中有這樣的句子:「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元白亦當得起此二句。
元稹死後,白居易與劉禹錫成為至交,二人相互唱和的詩多至數百首。劉禹錫死後,白居易寫的悼亡詩曰:「賢豪雖歿精靈在,應共微之地下游。」元稹,字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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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後,照例走到路對面的圖書館翻翻書。順手抽了一本當代人的詩集;作者的才華實在擔不起他的狂悖。
柳永:「腹內胎生異錦,筆端舌噴長江。縱教匹絹字難償,不屑與人稱量。我不求人富貴,人需求我文章。風流才子占詞場,真是白衣卿相。」
蘇軾:「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
辛棄疾:「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關漢卿:「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會圍棋、會蹴踘、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癥候,尚兀自不肯休。」
這是狂的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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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字寫的好,卻是自謙(吹)「吾雖不善書,知書莫如我」。這算是「搭售」吧,就像章太炎學問好,卻以精岐黃之道自喜;據說他開的葯沒人敢吃。我是沒可能寫好字了,等二百則「詩話」寫完,專心枚讀歷代的書論,以後我也能說:「吾雖不善書,知書莫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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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粗繒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
費袞《梁溪漫志》:東坡一日退朝,食罷,捫腹徐行,顧謂侍兒曰:「汝輩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為然。又一婢曰:「滿腹都是識見。」坡亦未以為當。至朝雲乃曰:「學士一肚皮不合時宜。」坡捧腹大笑。
詩書多了,也便不合時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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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維:「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黃景仁:「結束鉛華歸少作,屏除絲竹入中年。」黃景仁得壽僅34載,不知他何時有了「中年」的心態。
程顥:「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閑學少年。」可能是理學家的面孔過於嚴整,我總覺得詩人應是個老者,查《程顥年譜》,此年,他不過27歲。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蘇軾寫作《江城子·密州出獵》時只有37歲,這「老夫」實在算不得老,頂多算是「中年」。
修道,綺懷,喜樂,狂放,總之沒有中年的油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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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朋友處,翻閱了一些當代人創作新詩,具說作者很有名氣,只是我沒聽過。
想到,蘇雪林評李金髮的詩:「我讀不懂那些詩,猶之乎我讀不懂巫婆的蠱詞,道士的咒語,盜匪的切口。」
北島:「幾乎每一首現代詩都有語言密碼,只有破譯密碼才可能進入。」不知道是否有通用的「密碼」,我想,即便是詩人,也很難掌握對方的「密碼」吧。
蘇軾評孟郊詩:「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
元好問評盧仝詩:「真書不入今人眼,兒輩從教鬼畫符。」
我讀到的有限的當代新詩,也大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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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連朝濃霧如鋪絮,已識嚴冬釀雪心。」
楊萬里:「霧外江山看不真,只憑雞犬認前村。」
最近一直大霧,早晨在十字路口,看不清紅綠燈;醉眼朦朧大約亦是如墜霧中。
蘇軾:「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西。」
「醉眼朦朧覓歸路,松江煙雨晚疏疏。」又是蘇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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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讀石黑一雄,不覺到了凌晨兩點,匆匆洗漱睡下,醒來日光暗紅,不知是清晨還是黃昏。心頭閃過宋人的一句詩,「睡起不知天早晚,問人山頂是斜陽?」
蘇軾:「知是何人舊詩句,已應知我此時情。」寫詩話,便是不斷地發現這種「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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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區超市裡聽到郝雲《去大理》,我便想起多年前在洱海的一幕。傍晚,從酒店出來散步,在洱海邊上見到一個阿婆,大約六十歲上下,瘦瘦小小,背著蛇皮口袋,頭上盤著髮髻,插一朵大紅花;比古城裡那些文藝青年好看。一種生活態度。
蘇軾:「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簾前柳絮驚春晚,頭上花枝奈老何。」
李綱:「黃花白酒兩相逢,把酒簪花對晚風。」
司馬光:「松篁亦足開青眼,桃李何妨插白頭。」
陸遊:「飛升未抵簪花樂,遊宦何如聽雨眠?」
宋代,戴花可能是風俗。司馬光詩曰:「洛陽風俗重繁華,荷擔樵夫亦戴花。」
這位阿婆可算是陸遊筆下「衣冠簡樸古風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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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劉秉忠:「春色滿園花勝錦,黃鸝只揀好枝啼。」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a ques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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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
樂雷發:「一路稻花誰是主?紅蜻蛉伴綠螳螂。」
都是主人,本可無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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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一句「雞湯文」,大意是,當你走上和別人不一樣的路,你就會看到不一樣的風景。
蘇軾《書李世南所畫秋景》:「不是溪山成獨往,何人解作掛猿枝。」
韓愈《游城南十六首·楸樹》:「不得畫師來貌取,定知難見一生中。」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弗羅斯特的一句詩,「詩不可譯」,字詞很簡單,也無需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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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詩人中,我最覺得親近的是蘇軾。
蘇軾:「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白居易:「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身心安處為吾土,豈限長安與洛陽。」
「東坡」的名號亦是出自白居易。
讀二人詩,總覺得白居易有些惺惺作態,不如蘇軾表裡如一的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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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銷中外六十本,詩譯英法唯一人」這是許淵沖先生印在名片上的一句話。
王國維:「四時可愛唯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
今年,許先生已是97歲高齡,仍在豪情滿懷地翻譯莎士比亞;這便是少年。
蘇軾:「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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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辛苦驪山山下土,阿房才廢又華清。」
「人類從歷史學到的唯一的教訓,就是人類沒有從歷史中吸取任何教訓。」黑格爾說。
錢鍾書:「三複阿房宮賦語,後人更有後人哀。」
張可久:「傷心秦漢,生民塗炭,讀書人一聲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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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下的池塘旁邊,在廊道的盡頭,竟然有一株矮矮的梅花。
想到李九齡筆下的桃花,「一樹繁華奪眼紅,開時先合占春風。可憐地僻無人賞,拋擲深山亂木中。」
想到蘇軾筆下的海棠,詩太長,只引四句,「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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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忽聞河東師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樓下的小夫妻吵架,確切的說是妻子在詬責丈夫,聲音很大。
王安石:「長以聲音為佛事,野風蕭颯水潺湲。」
禪宗有「音教」之說;不知這般「河東獅吼」算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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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月亮是「藍月」「血月」,據說百年不遇。
帶兒子去露台上看了一會兒,可惜他沒興趣。臨時起意,教他背誦蘇軾《中詩月》,「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蘇軾眼中「銀漢無聲」,李賀卻是「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雲學水聲」,孔武仲是「飄然一葉乘空度,卧聽銀潢瀉月聲。」
蘇詩末句是名句,似與高適「今年人日高相憶,明年人日知何處」暗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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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兩般秋雨盦隨筆》中讀到個故事,大意是,蘇軾在新會某地尋仙,見一送飯的村婦,蓬髮短衣,胸露兩乳,便口占詩曰:蓬髮星星兩乳烏,朝朝擔飯去尋夫。婦人應聲曰:是非只為多開口,記得朝廷貶汝無?語罷便不見。
文同勸蘇軾:「北客若來休問事,西湖雖好莫吟詩。」
蘇轍勸蘇軾:「莫把文章動蠻虜,恐妨談笑卧江湖。」
郭祥正勸蘇軾:「莫向沙邊弄明月,夜深無數採珠人。」
共勉。
197
明天是陰曆12月19日,蘇軾的生日。
我時常想,如果我也寫詩,一定是聶紺弩那一路,即戴復古評蘇軾詩所謂:「時把文章供戲謔,不知此體誤人多。」戲謔的背後是通達和樂觀。
蘇軾有不可遏制的樂觀,在烏台的大牢里,他自嘆「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出獄後便寫道,「卻對酒杯疑是夢,試拈詩筆已如神。」這是以前在宋人的筆記中看到的,記不清出自何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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