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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也:佛心與詩心

佛心與詩心

——讀周公度詩集《食缽與星宇》

作者:木也

1

當各種有靈性的事物發出它們的聲音時,世間就開始有了言語。好的言語是銀碗里盛雪,所有的清白與真意,都在這裡面了。

可詩人周公度端出了一個食缽,缽里盛的是星空與雲團。

周公度寫過一個小故事,說小時候有一位遊方僧人來到他家門口化緣,問起僧人從何處來,要往哪裡去。僧人說夢見觀世音菩薩讓他給文殊菩薩送封信,於是從九華山走到了五台山去送信,再又從五台山走到南海復命菩薩說信已送到。僧人手持一個鐵缽,鐵缽用來裝清水,也裝吃了還剩一半的饅頭。小小年紀的孩童看了,心裡想要媽媽也買個鐵缽讓他來盛饃饃吃。

不知道後來鐵缽有沒有買到,現在倒是看到他有了一口彷彿裝著星團的食缽。這本二十年詩歌選集《食缽與星宇》,比起潔白的雪,多了些鄉間蜂蜜和貓咪所帶來的暴雨氣息。

周公度的詩里有一種清潔感。最讓人熟悉的應該是《這麼好的信》。這首詩是不需要解釋,人們都會讀明白的那種好。

為什麼沒有人給我寫信

寫一封這樣的信:

信里說法國式的接吻

說春天,小城和溪水

說親愛的,親愛的。

說秋天很美,很美

旅途有一點點兒

舊信封才知道的疲倦。

是這樣的乾淨清澈,就像風在呼吸一樣,很舒服很自然的一個聲音。乍看每一句都很平常,小溪和落葉,在樹上在天上,卻乾淨得很。讀完讓人也想寫這樣一封信,把它寄出去,即使沒有一個遠方的人來聽這番訴說。

周公度詩里的乾淨像農耕時期的節氣,就是那種和天地相和的節氣,葉子萌芽了,芒種時麥子該收了稻苗該種下了,雨水,小滿,露水,能讀出四季的味道,像懷斯的畫,少女坐在草地上,遠遠的。

還有一首和它一樣美麗乾淨的小詩《一條小河的名字》:

我要給每天經過的這條小河起一個名字/和岸邊的槭樹一樣/自然的名字/每天經過時/都默默地起一個/記在一個本子上/本子左邊的空白/畫下它的樣子/沉靜的,有些綠濁的小河水/寄給你。

真好,若是冬天,必要用大碗潔凈的雪來款待你。

2

周公度有一分難得的痴,好玩又有趣的那種痴。

雖然他大張旗鼓地寫《蠢貨之歌》和《我有一種蠢》。蠢字總讓我想到懶洋洋的小蟲子趴在樹葉上,好久好久才挪動一下胖胖的小身子,所以我不喜歡。我喜歡痴,痴情,痴心,痴意,痴迷,全都看上去挺好。

這種痴是真,誠實。一個詩人是真實的,詩就容易真實。真實的人寫得再怎麼不好,也不會惹人厭。不真實的詩如果有技巧,也能編造得像個美輪美奐的花籃。可不真實的詩又沒有技巧,就容易很難看。

在愛情里,詩人賭氣又痴痴地寫道:我會燒掉照片,撕碎日記,再不經過你家門前。

戀人耳垂上的雀斑,在他看來如同菩提樹葉上的輪廓。嘴唇像是櫻花,吻過了就是節氣,雨水和驚蟄也在口裡化開了。

還有《好運氣的人》:古代的書上,/有許多好運氣的人。/他們愛一個人,/就愛到死。/古代的墳墓里,/也有許多好運氣的人,/他們愛一個人,/就埋在一起。

這個痴,是柳夢梅那樣看著杜麗娘,就不由自主地喚一聲:啊,姐姐,你也在這裡。恰好在這花園內。兩人相看儼然。

眼睛裡住著神的人,心裡也會明亮乾淨,所以看得清楚。每一個嬰兒出生時,和動物一般,開的是天眼,長大了眼睛裡蒙了塵,就帶了濁氣了。幾乎很難有純潔的人,能葆有純真已經不錯。

他痴痴地喃喃念著:「她的眼睛是甜的,/像廚房裡的蜂蜜,/像雨水中的心。/她走路的樣子是銀器,/像夢裡的樹枝,/像月光下的風。」

在《夜讀》一詩里的這一句「我體內的桂圓/櫻桃與薏米」尤其動人。我從沒發現三個意象如此動人過,就像是塞尚的靜物畫。圓圓綠綠的桂圓在滾動,酸酸甜甜的櫻桃滋味,薏米潔白一團的身子,詩人小心翼翼地看著,真怕一口呼吸濁了,那些流淌著的桂圓的黃,櫻桃的紅與薏米的白也會被吹散了。

3

詩人又是任性的小孩。

小小的阿寬從八歲來,還一直沒有長大。

他的腳尖漫散地踢著路上的小石子,一邊半歪著頭斜斜看你:「我一個人回家/我不要任何人陪我/我的路黑黑的,我要你們想起來/就哭。」

我真是要笑得不行。

最愛的那些動物的小詩。

在《我曾祈求菩薩遂願我的貪心》里,一隻小兔子在東南角的草地上說話:

到西部去啊/到西北的山麓/拖家帶口/也要去啊!

那是眾河之神的居所,/日日金光閃耀。

代一隻小兔子許願,這樣的貪心菩薩聽到了也會讓它如願吧。

想起正好前些日子和一隻小狗爬山,到了山上遇一小寺,寺里供有一尊菩薩,於是站在門口抱起小狗一起遙遙拜菩薩。拜了又拜,心裡對菩薩說,菩薩菩薩,願小狗下輩子如它所願,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我想,一隻小狗兒也許也願化作雲朵,在天上看看這世界,也許也想做花朵,試試在山谷里開出一條芳香的道路。要麼它也願意做個小孩兒呢,搖搖晃晃地學會走路,抓起另一隻小狗兒的耳朵輕輕打它屁股。那一天,當我抱著小狗一起鞠了鞠躬,小狗很乖很乖,臉上神情莊嚴,菩薩想必聽見了吧。於是看到周公度這樣的小詩,心裡就明白,小兔子也要許願啊。

還有這一首一樣可愛的《我看到了那隻河馬》:哦,我看到了那隻河馬:/他把整個身體埋在水中,/隔上四五分鐘才露一下腦袋。/他的鼻孔好大;他可真能忍耐。

我記得以前讀過一首關於大象的小詩。那時我可不知道是周公度寫的,我把它敲下來,讀給我的小侄子聽,想到那個畫面,每次都忍不住捧著肚子笑。那首詩叫《啃大象》,一聽就好厲害,這首小詩我隨時能背出來:我有一個夢想,/就是趁大象不注意,/啃一口大象。/我實在想知道,/它只是吃草,為什麼還那麼壯。

這首詩總讓我想起一部可愛的動畫片《你看起來好像很好吃》,或者我腦子裡還會浮出這個畫面,有個小人兒邊跳邊唱:你不要吃我,你不要吃我,我給你唱一首好聽的歌。

還有這一首小詩:「我認識一些小樹/一些小花/它們在一處/自然的山坡上/等風來/等雨到/等夜幕降臨/等晨日升起/等蜻蜓/等蜜蜂/等啃草的兔子/即便——/等野豬/也不等一個人。」

這樣可愛的小詩真是像小狐狸身上的紅色櫻花瓣,再怎麼看也不生厭。

有一次,我們還說起了鱷魚。周公度很認真地說,我相信有個鱷魚星球。他說起自己的鱷魚理論:在鱷魚星球上,凡是不乖的鱷魚,就會被罰到地球,歷盡劫難。

在我們即將結束聊天時,他還再次認真地總結,鱷魚長得很講究。它長得真的很認真。最後還不忘又加上一句,鱷魚總之挺奇異的。他一連發過來好幾張鱷魚的圖片,恨不得讓我也趕緊誇上一誇。

這種天真,和雅姆想要讓驢子小銀一起去上學一樣。我被他的天真逗笑。那一天里,忍不住多次哼起小鱷魚洗澡的歌謠。我還想起有一種小鳥,叫牙籤鳥,專門給吃飽了肚子的鱷魚剔牙。暖熏熏的陽光照在河面上,鱷魚的眼睛似睜未睜,日子多好,看來不乖的鱷魚會被罰來地球,可日子過得也算不賴的。

所有人面對的都是同一個大千世界,染出來的顏色卻是天差萬別。詩人的痴和任性還讓我想到丹霞天然,當年馬祖見到他時,摸著他光光的腦袋說,「吾子天然。」他於是就用這兩個字作了自己的法名。大冬天的,丹霞在寺里劈木佛燒火,院主呵斥他,他說在燒舍利子。院主問,木佛豈能燒出舍利子?丹霞說,既然燒不出舍利子,那就多劈幾尊吧。

真是好玩得很。

4

在《穿過涵洞》這首詩里,他說:「我後退著走路。/這是迥異於你們的前行之路。/以前我是一株玉蘭樹,/現在我是一叢牛筋草。」

玉蘭樹有的是美麗,潔白有香氣,只是站在那兒,就是安安靜靜的。可牛筋草有脾氣,倔得很,它的根系那麼深,把所有的力用在他人看不見的地方。因為站得那麼低,別人看不見被踩在腳上被車輪碾過,它也滿不在乎的,多了一種生命力和驕傲。這驕傲就是站在最低處,卻把其他一切都無視了,沒有什麼能誘惑或者是綁縛的了。

除了牛筋草的道路,我想《保守主義的心》里說的也是他想要走的路,或者說正在朝著這條路行走的。

一個優秀的詩人

首先是一個天文學家

一個博物學家

其次才是一個分布愛的人

一個哲學家

他的感性雲生雲長

他的理性鯨魚在海

好的詩人寫出來的詩如同雲在青天水在瓶。這裡說優秀的詩人首先是一個天文學家和博物學家,我是贊同的。我有時想,愛因斯坦和霍金看這個世界的眼睛就是詩的,他們的眼睛能看得太遠了。

記得看紀錄片《走進霍金的宇宙世界》時,看著霍金的眼睛,那就像望著宇宙中一個燦爛的星系,他的眼睛對我來說,和看到一朵花的綻放,看到一隻白鷺打開翅膀並沒有兩樣。

天文學家、博物學家和詩人都愛那麼大的宇宙,那麼遙遠的星星,也愛在月夜裡獨自拉著小提琴的蛐蛐。因為這個可視的世界有時像個幻像,是整個宇宙里的一顆小波波球,可是他們又知道,即使再小,一切也是以最奇異而完美的方式存在的。所有的一切並非渺小而短暫的過客,而是成了永恆的一部分。

在《有些時刻我仍然流淚不已》這首詩里,周公度寫:

雖然我年近中年

但有些時刻

我仍然流淚不已。

空置的房屋,只行的草蟲,

遺棄的微物,古代的石雕。

它們都讓我屏息

悲從中來

每一次都是如此

天上的游雲,夜晚的芒星,

角落的薔薇,夢境中的你。

片刻的閃現刻入我心

縱使中年迫近

我依然不能無動於衷。

在這個很大很大的天地間,人在山裡走,山在看著他。大山打盹的時候,天上的鷹在看著他。鷹的頭上又有一個神秘的力量在看著他。在這個世界裡,無論做什麼事,走什麼路,都有一種未知的神奇在看著。

我們置身於這樣的一個身體里,既沒有翅膀飛到天上看一看,也沒有能刨土的利爪到土地深處瞧一瞧,只能靠著雙腳走在地上,想到這裡的時候,心裡真是又溫暖又有一種大的悲傷。因為知道自己是浮在陽光下的一粒微塵,可這微塵也有自己的生與死,歡喜與命運。當這種奇妙的時刻擊中任何一個人時,他便不能無動於衷了。

5

詩人還有一顆佛心。

在《我的苦》這首詩里,周公度這樣寫:我的苦還沒有吃完。/天空的雲里有一些,/地下的土裡有一些;/在夢裡有一些,/在你的身上有一些。/我在中間走,/它們在等著我。

人們從生活里多要的是甜,即使偶爾的憂傷,那也要是帶著甜味的憂傷,聽上去多浪漫。而詩人想要等著那些沒吃完的苦,一點兒也不抱怨,要把世人的苦都嘗一嘗。他還願意吃多一些,給別人多留下一點甜。

數數扁桃,數著裡面的苦。這些要吃下的苦是含糊的,說不出是苦痛,還是苦難,還是苦楚,或者是苦澀,就是苦。受苦和吃苦,受是間接的,而吃苦是直接的。

在《付印跋》里,詩人以悲心去愛萬物:

憐惜小獸如畏懼獅豹,尊重猛禽毒蛇即是悲心廣被。

愛刺蝟,愛熊,愛岸上浮雲;

愛魚蝦潛游之水。愛微物。

不愛一個具體的人。

悲心即是宇宙,

即是塵世之間萬千細流所歸之海。即是你。

一隻鳥在空中飛,翅膀打開的形狀,一棵樹在風裡擺動的樣子,一隻刺蝟蜷縮著抱緊自己的時刻,詩人睜開眼睛,看見世間萬物的這一瞬間,即使是猛禽毒蛇他也愛了。大愛萬物而無一不愛,沒有哪一隻甲蟲是渺小的。這樣的心才會像初春的土地一樣,生長出各種各樣的事物來。

那些小獸猛禽,微物塵埃,它們都是鮮活的生命,擁有在世的時刻,甚至遠比人類長久,也許和石頭一樣永恆。

就像在《萬物》這首詩里,「把草莓放進去/就像胖喜鵲,/來到草莓叢林。」

胖喜鵲搖搖擺擺,鑽進了草莓叢里,身上還帶著冬天殘留的雪花。

這許多的事物,眼睛看見了,心裡就有了,心裡有了,就會生出愛與慈悲心來。

周公度寫過,要「做一個真實的人,展現一個不偽裝的笑容,寫一封簡單的信箋,去一個心意從容的地方,種一株不嬌嫩的小樹,傾聽一首鄉間的民謠,跟隨一顆勇敢的心,愛一個會發脾氣的人。」

嗯,這一切,聽上去真是令人快樂。

註:

本文發表於《延河》雜誌2018年1期文學觀察一欄

本文圖片來自互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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