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插花這件事,是旅途,也是人生

插花這件事,是旅途,也是人生

丁小貓專欄

兩年前開始每周去一次池坊的花道教室,去年秋天開始從大教室換到了小教室,在京都靜謐的周日午後,通常只有四個人:我的花道老師、一個京都新聞的編輯,以及一個仍在上大學的年輕女生。彼此的花材各不相同,總是淡淡地聊著天,喝茶吃點心,散漫而隨意地,漸漸也變成了相熟的人。

正月里的第一堂課,那個京都新聞的男生穿著一件和服來了,「今天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嗎?」驚訝地問他。他也是淡淡的:「沒什麼啊。」是對待插花這件事的儀式感,因為新年之始。

花道課上的儀式感,倒不像茶道那樣總來自服裝,多是面對季節變遷的心緒。在日常生活中被鈍化的四季觀,於這間教室里卻常常有。花材隨春夏秋冬在變,甚至同一季節的開端、盛期和尾聲都各有主役,因為不知道下一次出現的是什麼,變得有點像買彩票,若是正巧命中自身喜好,難免欣喜若狂。

這一天拿出來的是鬱金香,我對於這種西洋的觀賞用花一向抗拒,偷偷看了看花桶里,無論如何都想要那束菜花,認定它才有山野風情。花道老師又遞過來一束枝條:「你先別著急下定論,試試和貓柳放在一起。」於是便懂得了插花這件事的另一種驚喜:有時候把你認為平淡無奇的東西組合在一起,也許會令人驚艷,是自然萬物各有絕配。又聽說:鬱金香是靈活度很高的花,此時故意讓它朝向右方,因為按照傳統的慣例,那裡是客人坐的位置,可是次日太陽一旦出來,花朵便會自做主張改變方向。

鬱金香和貓柳

這一天離開教室前,花道老師挑了兩朵茂盛的菜花送給我。一路犯著難,不知道回家後要如何處置它,不願故作正式地插在玻璃花瓶里,隨手拿了個季節限定的桃子飲料罐,放在廚房的冰箱上,倒也沒有什麼違和感。只是總覺得菜花是時蔬,用來觀賞怪怪的,上一次從花道教室也拿回了類似的東西:一束火紅的辣椒。

若是在初春的山野間,菜花成片地開在一起,倒像是真的觀賞花卉。花道教室里也這麼做,讓它和桃花或是櫻花搭配在一起,就不會那麼突兀。我最喜歡的日本國民作家司馬遼太郎最喜歡這花,為此專門寫過一本《菜花之沖》,後來他死在菜花剛開的二月,人們一直把他的忌日稱做「菜花之日」,有粉絲在這一天去京都探訪他的墓地,總要帶上一束菜花。

貓柳是自生在水邊的野生植物,也被叫做川柳。深秋開始出現在花道教室里,枝條修長而堅硬,卻很容易被矯正成各種弧度,若是懂得把握力道,能將它變成微風吹拂過的形態。越是往冬天裡去,它越會呈現出一種更深的紅,用我的花道老師的話來說:「這份紅色是死亡的準備。」在冬日裡即將枯萎凋零的植物,面朝死亡的一份世界觀:如果無論如何都要死,就要以最鮮艷的狀態完結。

冬天的花是山茶,從冬至持續到春分過後,櫻花到來之前一直綻放著,算是花期非常長久的花了。前兩日去京都訪友,兩人坐在町屋裡喝酒,突然下起漫天大雪,那寒冷的房間里留了一扇窗,望出去是栽種在狹窄天井裡的一株山茶樹,紛揚的雪花飄落下來,在翠綠的枝葉中,一兩朵紅色的花苞靜靜地開了——這是古都冬日的好,是緩慢飛揚和仰頭承接。此後再看到山茶,都會想重現那種冬日雪景的韻味,生怕不能把它插得也好似古詩一樣。從花道中聽來的另一種說法是:山茶花中寄宿著春的靈力,在萬物凋零的季節,並不失去艷麗和奔放。

梅花就要猙獰得多,是初入門者把控不住的花,我看過很多作品,無一不強調嶙峋的枝幹,比起花朵,如何處理那枝幹才是首要問題:如何取捨,如何修剪,如何彎曲出微妙的弧度……因為它們的枝幹實在是太硬了,弧度必然是難的,為了展現它的風骨,有時候還要可以選擇枯死的一條,最好是爬滿了青苔,青苔卻是活的。

有一年友人從歌山考察歸來,和我在大阪站匆匆見了一面,遞來一束含苞的臘梅,說是當地特產。我也發了一陣愁,不知要如何善待它的凜冽,終於找來一個圓形瓷罐,直聳聳地向上生長,像把鋒利的劍。畢竟是在風雪凌寒中開花的植物,兩三天後突然爆發出郁人的芳香,那個寒冷的清晨我睜眼醒來,開始懂得梅花的好,懂了它為何獨以得古人青睞。

水仙也香氣宜人,十二月時還只是花蕾狀態,被稱為「初花」,過了一月就當季了,開得氣勢洶洶,露出淺黃色的花蕊,二月里葉子稍稍垂落,末梢開始枯黃,也受花人的喜愛,說是臨近死亡的美。水仙是群居的花,從不單獨出現,若是一大束聚集起來,放於一個陶罐中,尤為宜人。這清雅素凈的花,日本人還叫它「雪中花」,也不知是開在雪裡,還是本身就像雪花一樣。

在秋天,比起花更喜歡紅葉。此時遊客在京都的寺廟裡賞葉,花道教室里的諸位也苦苦思索著如何插出漫山遍野的群生狀態,如此必須了解一個自然現象:多受陽光照耀的場所,也是多受霜凍的場所,葉子會紅得更深,紅得更快。因此在一個全由紅葉構成的作品中,最紅的一枝總要在最頂端,中間變成黃葉,下部甚至還有些綠意——這是紅葉的野趣,此時一盆插花就是一座微略的山,山頂的紅葉開始落葉,山下還是綠著。

紅葉

夏天會出現很多闊葉植物,最喜歡荷花,能用蓮蓬、滿開的花和花骨朵將「過去」、「現在」和「未來」集於一盆,蜷縮的葉子也是過去,舒展的葉子也是現在,枯萎的葉子也是未來。在寺院林立的古都,人人都知荷花本是佛花,能將開悟意味的特質體現在花道中,也是在這間教室里學到的事情。

荷花

也想插一輪朝顏試試,但畢竟是茶道大師千利休集「侘寂」於大成的花,很是膽怯。朝顏也確實難搞,一來都是枝蔓,不攀附於它物便不能直立,二來畢竟是短命的花,早上開花午後便凋零,人們說它是「一日花」,其實是半日花。據說善用朝顏的人,會在深夜裡小心地摘一輪花苞插上,放在戶外充分吸收露水,到了次日清晨,無論葉子還是花朵,都會朝著太陽向上舒展開放著。

紫藤也是難搞的花,更加有趣一些,除了根部的修剪方法要特別講究,讓它能夠充分吸收水分之外,據說高手都往水裡加一點點白酒:「紫藤是酒豪,微醺了才能活得比較好。」

在花道教室里,鄰座的男生插出來的花總令我驚嘆,因為藏著某種纖細感,可以推測內心細枝末節。漸漸地,在花道教室這件事也變得不僅是自然觀,亦有心模樣,人學會觀自然,自然也可見人心。傳授花道的人總說:插花是一件和自己內心對話的事情。

手邊中讀著一本川瀨敏郎的書,他捨棄了傳統流派,真正變成了一個自由的花人,隨心而至。他如此說道:「所謂自然式插花法,是再現自我心緒的花。不要將那份思緒困於心中,從打開心扉開始,是插花的第一步。在身體中沉睡著的嶄新的自己,各種各樣的自己,藉由插花這件事,去和他們相遇吧。所謂自然式插花法,是沒有答案的花。昨天找到的答案,也不會回答今天的問題。是這樣在由自然四季中日日千變萬化,還將繼續變幻下去的花的生命。」

可見花道也是無常觀。我的花道老師是個感性的日本女人,總告誡我不要只盯著眼前的花,要縱身於世界,無限投入自然之中。冬天我去西伯利亞旅行,收到她發來的消息:「一個人旅行也好,此刻誰在你身邊也好,旅行這件事和插花一樣,都是和自己對話的過程,是不斷感動的連續體。旅行吧,再回來的時候,把這份感動也用插花表現出來吧。」

「進攻性中國人」&「不進攻的日本人」

也不知是不是受到她的暗示,每次旅行結束,總覺得插花的意境就又變化了一些。最近一次長途旅行歸來,總覺得自己再插出來的花過分狂野,打量周圍的日本人,全然沒有人家的含蓄、委婉和纖細。

「自由花是內心的投影啊。」我的花道老師說。

「所以是投出什麼來了?」

「世界中旅人的心。」

而在下一秒,當我和鄰座的男生把作品擺在一起試圖對比時,大家不約而同地笑出聲來:這分明就是「進攻性中國人」和「不進攻的日本人」的民族差異啊。

(本文為作者原創稿,轉載請留言獲得授權。文中圖片均由庫索拍攝。)

丁小貓,旅日作者,啃日劇日影為生。現居大阪,不定期流竄於島國各處。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一覽扶桑 的精彩文章:

日本最古老的織品職人:「藤布對我而言就是座右銘」

TAG:一覽扶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