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風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說說古詩中的松柏

「風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說說古詩中的松柏

松:直待凌雲始道高

中國人對松的偏愛,大概與孔夫子的一句話有關。在《論語 ·子罕》篇中,孔子別有意味地說:「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猶如「君子比德於玉」,這一句也含有「君子比德於松」的意思。聯繫到同篇的另一句話:「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我們有理由相信,就像「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是把仁者和智者比附於山和水,「歲寒後凋」的松柏,其實也是暗喻那種無論處於何種艱難困苦之中,都能不改其志節的仁人志士。

松——或者還應當加上柏——的確也當得起人類這樣的讚美:高大、偉岸、挺拔、孤峭是其形,耐寒、傲霜、豐茂、正直是其質,這樣的品格,難免令人將其「人格化」,象徵化,成為「人化的自然」。在《世說新語 ·容止》篇中,人們稱讚美男子嵇康,就用了「孤松」和「玉山」這樣的比喻,這又成了「人的自然化」的好例。

孔子之前,在「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的《詩經》里,「松」之意象共出現十一次,多是「松舟」「喬松」「松柏」之類的寫實,偶然提到「松柏之茂」「松茂」的字眼,也還是「事實判斷」,尚未真正建立起和人的象徵關係。《楚辭·山鬼》中有「飲石泉兮蔭松柏」的句子,也只是符合主人公生活狀況的一句交代。到了 「五言之冠冕」的《古詩十九首》,松柏才成了和人類精神,尤其是死亡主題相關相生的一種意象,開始讓人產生更多的聯想:

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

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

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

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

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

萬歲更相送,賢聖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為葯所誤。

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

(《古詩十九首》之十三)

城北的墓地上,白楊蕭蕭,松柏葳蕤,大自然的悠久和人命的短促,靜與動,生與死,構成了一種微妙而緊張的關係。不用說,這詩的主旨是感嘆人生苦短,求仙難成,不如抓住當下,及時行樂。這一主題在古代詩歌中比較常見,但只要一涉及松柏,就一定與墳墓、與死亡相關:

去者日以疏,來者日已親。

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

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

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

思還故里閭,欲歸道無因。

(《古詩十九首》之十四)

晉朝的張湛好於齋前植松柏,時人便戲稱其為「屋下陳屍」,可見,其時松柏已經成了墓地的專用樹種了。今天,人們多喜歡在陵園墓地乃至醫院和殯儀館種植松柏,大概是希望用松柏的長青「賑濟」人類生命的脆弱吧。

建安七子中的劉楨有首《贈從弟》,極贊松柏的「本性」: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

風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

冰霜正慘凄,終歲常端正。

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風生水起,松濤陣陣,冰霜來襲,凝寒加身,而不改初衷,這是寫松,也是寫人。西晉詩人左思的《詠史》詩,更把「鬱郁澗底松」比作出身寒門的英俊之士。這樣,松作為一種可以「載道言志」的意象,便得以在中國古典詩歌中發育成熟。

那麼,在歷代詩人的筆下,松柏到底有何值得讚美的「本性」呢?大概而言,無外乎以下幾種:

一是高直之形。

松樹樹榦挺直,高可數丈,而且堅忍不拔,一般的風雨很難將其摧倒,真可謂「仰之彌高,鑽之彌堅」。陶淵明《飲酒》第八首就為我們塑造了松樹高大偉岸的形象:

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

凝霜珍異類,卓然見高枝。

松的凌雲高聳,直干雲霄的形象,常常讓詩人們頓生「見賢思齊」之心。

李白的《南軒松》就用誇張的手法為松樹畫了一個「速寫」:

南軒有孤松,柯葉自綿冪。

清風無閑時,瀟洒終日夕。

陰生古苔綠,色染秋煙碧。

何當凌雲霄,直上數千尺!

李白慣會誇張,可我們總是被他打動,讀了這首詩,誰會去計較詩人言過其實呢?

晚唐詩人杜荀鶴的七言絕句《小松》也很有名:

自小刺頭深草里,而今漸覺出蓬蒿。

時人不識凌雲木,直待凌雲始道高。

詩人採用欲揚先抑的手法,從松樹苗寫起,說它小時很不起眼,針葉深埋在草間,後來才漸漸長大,終於超過了那些灌木蓬蒿,一般人見識短淺,不把它放在眼裡,直到它凌雲參天,才不禁讚美其「高」。這既是寫松,又何嘗不是寫人?

皇甫松《古松感興》有兩句:「寄言青松姿,豈羨朱槿榮。」說的正是松樹的挺拔外形給人帶來的審美愉悅和精神感召。

二是堅忍之性。

松樹不僅外形俊逸,且能抗雨雪,耐風霜,這種大無畏的精神最是驚心動魄。漢代學者劉向說:「草木秋死,松柏獨存。」(《說苑·談叢》)正是讚美松樹的頑強和堅毅。

南朝詩人范雲《詠寒松詩》云:

修條拂層漢,密葉障天潯。

凌風知勁節,負雪見貞心。

四句詩,分別寫到松樹的高大、繁茂、蒼勁、耐寒等幾種品格,筆到意到,力透紙背。相比之下,那些春夏之際爭奇鬥豔的香花美卉,反而顯得渺小、孱弱和淺薄了。

所以李白說:「願君學長松,慎勿作桃李」,劉禹錫也說:「後來富貴已凋落,歲寒松柏猶依然。」這樣的讚美,松樹完全配得上!

中唐詩人白居易愛松愛得近乎痴迷,曾寫過近十首關於松樹的詩。在《栽松二首》其二中,他把松的「後凋」稱作「晚節」:

愛君抱晚節,憐君含直文。

欲得朝朝見,階前故種君。

知君死則已,不死會凌雲。

「知君死則已」兩句,讓我們想起曾子「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伯》)的名句,難怪古人要稱松樹為「大夫」、為「君子」了。

陳毅的那首《詠松》詩大家都很熟悉:「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松的品格,不正像「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嗎?至少,它是樹中的偉丈夫!

三是卓犖不群。

正如一切高貴的物種一樣,松樹常常因為獨當一面而給人一種孤獨、傲岸的印象,它不是不合群,而是像君子一樣「周而不比」「群而不黨」,卓然獨立,剛直不阿。此意在陶淵明《和郭主簿》詩里揭示得最為顯豁:

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岩列。

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傑。

一個「卓」字,寫出了青松的超凡出眾!

唐成彥雄的《松》詩也寫道:

大夫名價古今聞,盤屈孤貞更出群。

將謂嶺頭閑得了,夕陽猶掛數枝雲。

「大夫」即指松樹,夕陽下,山上的孤松傲然挺立,虯枝盤屈,與晚霞交相輝映,獨領風騷。

清代詩人陸惠心的《詠松》云:

瘦石寒梅共結鄰,亭亭不改四時春。

須知傲雪凌霜質,不是繁華隊里身。

松樹不羨繁華,但繁華自在,當百花凋落之時,它依然春意盎然。可以說,歲月和風霜的淘洗,只給松樹增添了生命的活力,成熟的倔強。這種「傲雪凌霜」之精神,不僅在萬物中顯得出類拔萃,就是人類也望塵莫及。

白居易的五言長詩《庭松》有這樣的句子:

歲暮大雪天,壓枝玉皚皚。

四時各有趣,萬木非其儕。

在這首詩的末尾,連詩人也不免自慚形穢,他十分謙遜地寫道:

顧我猶俗士,冠帶走塵埃。

未稱為松主,時時一愧懷。

是啊,面對這樣的物種,誰還好意思說自己是它的主人呢?

四是有棟樑之用。

松樹並非一般花草,徒具觀賞性而無實用價值,松樹的樹榦是當之無愧的棟樑之材。西晉詩人劉琨在《扶風歌》寫道:

南山石嵬嵬,松柏何離離。

上枝拂青雲,中心十數圍。

洛陽發中梁,松樹竊自悲。

斧鋸截是松,松樹東西摧。

特作四輪車,載至洛陽宮。

觀者莫不嘆,問是何山材。

誰能刻鏤此,公輸與魯班。

被之用丹漆,熏用蘇合香。

本自南山松,今為宮殿梁。

這首詩用敘事筆法,寫南山一株巨大松樹被砍伐後運至京城洛陽,用作宮殿棟樑的全過程,從「觀者莫不嘆」兩句看來,很可能確有其事。詩中的松樹尚有些顧影自憐,而到了白居易的筆下,則說是「殺身獲其所,為君構明堂」(《和松樹》),大有捨生取義、殺身成仁的儒家志士的味道了。

寫到這兒,不禁想起《莊子·人間世》里,那株長得很大、活得很長、卻「無所可用」的「散木」。莊子硬說這種「不材之木」擁有一般人看不懂的「無用之用」,可我看來看去,除了活得長,莊子並沒有提供更有說服力的證據。其實,松樹也是長壽的,但因為資質優良,自然不至「壽則多辱」。如果讓我二選一,我還是喜歡像松樹這樣可以派大用場的良材佳木,更何況,松樹還有著如上所述的那麼多美德呢!

遺憾的是,具有松樹品格的人卻是難得一見,能像白居易那樣自慚形穢也就算是有自知之明了。世易時移,可發一嘆!

END

本文摘自《古詩寫意》,劉強 著

為「有竹居古典今讀」系列第二部

《古詩寫意》

作者精選唐代以前古詩近70首,加以現代性解讀與賞析,熔故事性、趣味性、批判性於一爐,涉筆成趣、別開生面。又以主題意象為中心,對十幾種古典詩歌創作中常見的題材及作品,予以系統梳理和生動演繹,抉幽發微,左右逢源。

全書文筆雅潔,語言跳脫,讀來引人入勝,興味盎然。

劉強,字守中,別號有竹居主人。同濟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央視《百家講壇》主講嘉賓。

已出版著作:《世說新語會評》《曾胡治兵語錄譯註》《有刺的書囊》《竹林七賢》《驚艷台灣》《世說學引論》《有竹居新評世說新語》《魏晉風流十講》《清世說新語校注》等十餘種。

長按識別

右方二維碼

即可購買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嶽麓書社 的精彩文章:

用漢人掌管清朝財源重地十餘年,道光帝為何如此信任陶澍?

TAG:嶽麓書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