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新需要哲學：同一個世界，不同的世界觀
為了研究創新這個主題，這些年研讀了大量設計史。
為什麼要讀設計史?
因為設計這個行業就是不斷創新的行業，僅僅一把椅子就能千變萬化，沒有窮盡；一座教堂，也能千形百態，各顯神性……
在研究的過程中，發現日本設計界最近幾十年來異軍突起，他們的很多設計總是讓你覺得腦洞大開，匪夷所思，突破你傳統的認知：
原研哉的「五感設計」；
深澤直人的「無意識設計」；
村田智明的「行為設計」；
佐藤大的「退一步」、「營造違和感」等設計；
安藤忠雄的「光影藝術」；
隈研吾的「負建築」、「弱建築」；
……
對於一個喜歡研究第一原理的人，我總是想知道他們的腦洞是如何打開的？設計思路的本源是什麼？
核心還是他們對世界有不同的認識。
認識論不同，方法論就不同。
（一）
黑川雅之在總結日本的審美意識的時候，特彆強調了八個特點：微、並、氣、間、秘、素、假、破。 應該說這八個特點和中國審美有相似之處，但也有很大的不同：
1.微：管中窺豹略見一斑
這種「細節中包含了一切」的理念，不僅是與時間、與人的關聯，也深深地根植於建築、庭院設計、每一個人、乃至整個世界中，構成了日本思想的基石。
2.並：獨立而統一
要做到在細微的人、物、地點等個體中包含整體，也就意味著從一開始在所有細節當中已經考慮到了整體。這些細節不但是整體的一部分，也會有各自的獨立性。
3.氣：無形，有力
日本人所理解的人或物，並不僅僅是指人自身或物體自身，而是「包含了周圍空氣的人或物」。
人會從身體內部向外釋放出一種類似於空間延展性的東西，這個向外延展的區域空間被稱為氣場，氣場也屬於這個人身體的一部分。
4.間：即若即離
曾經的整體因為偶然的因素被分開成兩個，就容易產生一種彼此希望能夠回到從前的能量，從而相互吸引，相互召喚。
恐怕這是屬於審美意識和秩序感領域的一種感覺，是無法簡單地用西方的合理主義或哲學思想來詮釋的概念。
5.秘：秘而不宣
由於產品沒有表現出事物的所有內容，而迫使人們發揮想像力，積极參与其中，這是一種大家共同參與的創造性活動。「秘」重要的不是要人全部弄懂，而是由於不懂而想要去懂。
6.素：返璞歸真
保持最樸實的本色之美，是不添加任何雜念的純真。信賴自然，將一切依託於更大層面的事物上順勢而為，這就是存在於「素」背後的審美意識。
7.假：順勢而為
不去抗拒、順勢而為的美，這就是「假」的含義，也有「借」的意思。 盡量讓自身順應自然的想法，實際上也是一種積極的生活方式。
8.破：不破不立
最具破壞力的時刻往往也是最能喚起生命活力的精彩瞬間。
黑川雅之說：我認為，藝術不能僅僅說是偶然，而是經驗和才能對這種偶然的引導後所帶來的無限美。
（二）
台灣著名的作家和畫家蔣勛前段時間在和日本建築師隈研吾對話時，都同時談到了「人的脆弱」和「放棄的美學」。而不是像過去一樣強調堅強、堅固和永恆。
他們
偏愛鄉下；
偏愛「能讓人想起死亡的建築」；
偏愛宋代美學……
中國美術學院民俗藝術博物館，隈研吾設計
隈研吾年輕剛開始工作時，正值日本泡沫經濟的最巔峰，旋即破滅，這讓他開始思考和設計使用廉價材料、與環境和諧相處的「弱建築」，承認脆弱，尋找倚靠，而非像安藤忠雄早期的混凝土建築那般強勢、孤立。
對於之前包括鳥巢在內的奧運場館，隈研吾覺得它們更在乎外觀，想奪人眼球，所以，在設計東京奧運會主場館時，他更在乎觀眾的空間體驗，
「想讓人們在建築周圍走動時就感覺很舒適。」
他一直認為綠色植物比建築更能治癒人心，所以，他也是以綠色植物為中心來進行場館設計，並且，大量使用了木材。
東京奧運會主場館，隈研吾設計
「我認為木頭這種材料輕便自然，更利於建造有人情味的都市。」
隈研吾覺得，現在的日本，有更多的年輕人懂得放棄。這和前幾代人很不一樣，卻更像早前的日本人。
「在日本，地震等自然災害非常多，很多事情都不是可以通過人力來解決的，所以就導致『放棄』和『遺忘』的美學在日本文化中生根發芽。」
蔣勛小時候則生活在台北的小院子里，植物都是野生的，飄來種子就長。
「大家坐在天井裡聊天，看著光影慢慢移動。」
所以，2014年秋天去到池上，他是滿心歡喜地搬進一個廢棄的教師宿舍里，因為在那裡，「又找回那個庭院的感覺。」
蔣勛桌子上的物件，
他喜歡收集自然乾枯的木頭做筆架
他參與籌建穀倉藝術館，找來建築師陳冠華，帶了幾十個學生在池上「紮營」，跟居民一起改造。
他們先是在舊穀倉里舉辦活動，讓鄉民進來，一起聊天。
很多人進去後就會抬頭看，因為舉架很高，陳冠華索性就把木樑進一步推高。
他覺得建築不應該是一個設計師很霸道地丟給當地的東西。
在蔣勛看來，「從埃及到希臘，它的建築都是石頭，中國則一直在用木頭。
因為木材就是生老病死。那個是東方美學很強的部分，就是說我沒有權力做一個建築是所謂的永恆，那個永恆其實是幻象。」
他讀過隈研吾的書，很喜歡隈研吾的思考，——「就是不可能設計一個自己認為絕對圓滿的東西就交給人，因為人本身是脆弱的，他在變化。」
他特別提到中國宋代的文化里，包含了「簡練」和「放棄」並存的美學，並對日本影響深遠。「
在宋代，人們想的並不是要把國家的疆土如何擴大、要使國家如何強大之類的問題，而總想著在某些場合需要用到放棄的智慧。
這個觀念一直在宋代的文化裡面流傳下來，而這些特質會使人覺得放鬆舒適。這個又和現代人的心理需求是非常吻合的。」
「唐朝是非常貴族的，華麗的。可是宋朝有一個平民性，連帝王都不太用金屬，基本上就是瓷。文人的平民性格，在宋朝出來了，然後就有一種素樸的東西。」
「宋朝一直是積弱不振、一向被批評的朝代，打仗常常輸，輸了以後去談判、籤條約。
我覺得好了不起，就是怎麼樣去跟對方妥協。北宋南宋加起來是比唐朝還要長的。一個看起來弱的生命，可是它的絲綢、瓷器、書畫這些，達到世界最高水平。
它用了一個我們不知道應該尊敬的方式。我們看歷史有時候太片面了。」
在他看來，宋代崇尚的素樸、乾淨的美學和現代設計、極簡主義都是能夠結合在一起的，而且，宋朝人的心態，對於現代人想尋求的平衡，也很有啟發。
「今天這些職場里的高階層的人，回到家其實應該有一個宋代的空間給他。
他在外面很可能都是競爭，從宋代可以了解到除了競爭，你還是要蓄養你的實力，退下來保存更豐富的生命力。而且要把外面的那個喧鬧的、過度奢華的東西放掉一點。」
隈研吾和蔣勛分別經歷了日本和台灣從經濟高速發展到進入平淡的完整周期，看到各種人在兩個社會裡的浮沉，也對中國大陸正在發生的許多事情，有似曾相識之感。
隈研吾說：
「日本的80年代房價被炒得很高，但有意思的建築卻是鳳毛麟角……中國現在的都市好像更注重外觀一些吧，一門心思地要建造高樓大廈，再在裡面增加一些商業環節，一直是這樣的一個模式不斷重複，讓我覺得有意思的建築還真的很少。」
蔣勛則對人被職場裹挾、缺乏安全感印象深刻：
「那個速度快到人都不快樂、生活越來越空虛，到底所為何來？我想古代設計園林時，不是一條直路，是繞著的，它都是有意義的，就是要你慢下來。」
（三）
1991年，義大利的阿萊西公司開發了一系列的產品，稱為Family follows fiction系列，這一系列在家居用品產業掀起了革命，也為阿萊西公司帶來了年均兩位數的增長。
阿萊西公司的設計靈感來源於英國著名兒科醫生和兒童精神學家唐納德溫尼科特（Donald Winnicott），關於兒童對日常生活用品認知和感知的相關理論。
該理論非常關注過渡性客體（Transitional Objects）在兒童成長中的獨特作用，這些過渡性客體可以是玩具，泰迪熊或小毛毯等物品，兒童會將這些物品與愉悅、安全等情緒聯繫起來，甚至會將其與母親聯繫起來。
過渡性客體可以幫助兒童逐漸擺脫對母親的過分依賴，增加獨立性。
作為過渡性客體的物品，其本身的功能性往往會被忽略，這些物品之所以對兒童來說是不可或缺的，並不是因為其自身功能，而是因為其所代替或指代的內在意義。
溫尼科特還認為，成年人也需要過渡性客體，當然成年人的過渡性客體就不一定是泰迪熊或小毛毯了。
除此之外，阿萊西公司還參考了義大利神經精神學家及心理分析學家弗朗哥佛洛倫（Franco Fomari）的情感代碼理論。
該理論認為，所有的物品都蘊含了5個情感代碼，包括父親、母親、孩童、情慾、生死。
阿萊西公司的許多產品都傳達了這些情感代碼。
阿萊西公司的CEO阿爾貝托阿萊西先生這樣說道：
「多虧了這些認知學上的理論，20世紀90年代，當我與我的團隊開發Family follows fiction系列時，心裡有底多了。
這一全新系列的產品旨在探求物品之於消費者的深層情感關係……實事求是地說，一隻咖啡壺與一隻泰迪熊都可以作為人們感情的寄託。
我們深知從產品的功能性及其滿足消費者的基本需求上來說，我們的產品與其他普通產品相比優勢不大，消費者用普通的家居用品一樣可以實現點火、燒水、煮咖啡、裝調料、撬開堅果、清洗廁所的基本功能。
我們要做的並不是滿足這些基本需求，而是希望滿足人們內在的情感需求，滿足人們追求幸福的渴望。」
（四）
2002年，當德國哲學家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在102歲高齡去世的時候，他不會想到，自己身後會對移動電子設備、蒸餾飲料、美容護理等各種消費品產生怎樣的影響。
作為一名現象學領域的哲學巨人，伽達默爾揭示了人類是如何感知和理解周遭的世界。
他最傑出的成就是將詮釋學運用到有關人類感知的研究中。
不過，他也留下了一些沒能回答的問題，比如：一家低端電子產品企業如何能創造出有錢人也喜愛的產品？女性消費者希望運動設備帶給她們怎樣的感受？
在克里斯蒂安·麥茨伯格(Christian Madsbjerg)和米克爾·拉斯穆森(Mikkel Rasmussen)看來，伽達默爾留下的這一空白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這兩位來自丹麥的策略諮詢師認為，伽達默爾的詮釋學不僅有助於人們理解「存在」這類學術話題，也能為商業領域的問題提供深刻洞見。
他們相信，像伽達默爾這樣的哲學大家，對解決企業界最複雜的一些商業難題也會有幫助。
為將這類解決問題的方式引入通用電氣和運動服飾公司Lululemon這樣的大企業，麥茨伯格和拉斯穆森創辦了諮詢公司ReD Associates。他們的出發點頗有英國喜劇團體蒙蒂·佩森(Monty Python)的超現實主義意味，他們認為，企業領導人需要把他們的海德格爾情懷傳導出來。
「這些哲學思想對於各種具體情況提供了切實的理論架構。」
文化理論家出身的麥茨伯格帶著一種少年老成的神情說，
「我認為，這裡面包含著解決問題的終極能力。我想，提出各種本體論的人大概從來沒有考慮過它們與刷牙這類日常行為有什麼關係，但這些理論對人們理解日常生活仍然非常有幫助。」
哲學是什麼？
是世界觀，
是認識論和方法論。
有了全新的世界觀，
才可能有全新的認識論，
有了全新的認識論，
才能產生全新的方法論。
當今建築界的創新幾乎全部來自於全新的哲學，對傳統哲學的解構。
建築界女魔頭扎哈哈迪德更新了人們對於空間界面和形態的認知，她的工作室里貼滿了顛覆以往的全新建築語言：
"field（場）、line（線）、ribbon（帶）、fluid（流動）、weave（編織）......."。
因此她設計出了大量前無古人，後有來者的驚世駭俗的建築。
同一個世界，不同的世界觀。
對世界的不同認識，才有不同的定義，
這才是創新的根本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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