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42歲的人生，活成了永久的18歲
陳子昂
字伯玉，就是老大的一塊玉。
初唐詩歌大佬，是唐詩的風骨
一個人物 001
一
十八歲的你在幹嗎？
打工？讀高中？去相親？
在這無比美好的青春里，被社會的壓力一點點肆虐。
而我們的陳子昂，長到十八歲的人生最重要的只有一個字。
那就是：浪！
喝酒，耍劍，打抱不平，覺得哪裡爽就哪裡浪！
好傢夥！我們說起大詩人，那個個可都是神童，三歲識字，六歲寫詩，八歲能文，恨不能是打娘胎里生而知之的人。
可就有這麼個異端，浪到了十八歲，浪出了一身傲骨和俠氣。
於是，就有很多史料記載：「子昂十八未知書。」
說陳子昂到了十八歲還沒讀過書？
怎麼可能！
你看他三十一代祖陳平，輔佐劉邦打下天下，位居右丞相。你要說皇帝劉邦沒讀過書，我信。你要說一國之丞相沒有讀過書，我可不信。
從他三十一代祖祖傳下來的祖上，個個有學問，大都是富豪。
要說祖傳的太遠了，那你再看他的詩：
少學縱橫術，游楚復游燕。
——《贈嚴倉曹乞推命錄》
打小就學了縱橫術，浪完了楚地，去浪燕地。
縱橫術是什麼？那可是春秋戰國時期的諸子學說之一，比高中數、理、化不知要難多少倍，連秦始皇都怕怕的東西。
所以，別看他浪，他還是有在學東西，只是沒認真、不重視而已，絕不是沒讀過書，不知道書是啥玩意。
他真正地開始重視讀書，是在十八歲。
這年，他去了次鄉學，就是地方鄉村學校。至於誰叫他去的，為什麼去的，在鄉學裡遇到了什麼？我們現在統統不得而知。
只知道他出了鄉學後，開始閉門謝客，努力開掛，幾年之間博覽經史百家，獲得了一身好學問。
其實，透過子昂後面的人生，我們大概能猜到是什麼觸動了他的轉變。
那就是——建功立業，去成為一個不朽的人，而不是成為浪到腐朽的人。
想想也是！一個自小就學習過縱橫術的大好男兒，哪裡會甘心成為歷史的塵埃。
那時社會，想要建功立業的最佳途徑，莫過於科舉榮身，成為一方官員。
於是，二十一歲的陳子昂，帶著這樣的雄心壯志出發，去了當時的帝都——長安。
二
長安的一切，對於陳子昂都很新鮮。
有的吃，有的喝，有的玩，也有兩個亟待解決的問題。
人生地不熟，沒有關係，也沒有名氣。
為此，初到長安的陳子昂做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是拜訪名流。
據說陳子昂去拜訪過王適，而關於王適的生平或名聲，我們現在是不清不楚的。
據說王適看完陳子昂的詩文後，做了個極高的評價：「此人必為文宗矣！」
文宗也就成為了子昂的別稱。至於又是哪些詩文，現在無從考證了。
第二件是他的著名營銷事件，史稱伯玉毀琴。
伯玉是陳子昂的字。伯，是家中排行老大；玉，就是玉石。用通俗的話講，便是：老大老大的一塊玉。希望他成才，成為個大寶貝。
這天，來到長安不久的陳子昂灰心喪氣地走在大街上，慨嘆自己明明有大好才華，卻沒有多少人賞識。
走著走著，看見一群人圍著一個人，骨子裡愛熱鬧的他擠進人群看了看，原來是一賣古琴的。
古琴索價百萬錢，無人敢買。而身負縱橫術的陳子昂，看此情況，忽生妙計。
他揮霍百萬，不二價地買下古琴。圍觀的人都想見識這把古琴，請求陳子昂現場彈奏。
子昂卻說：明天吧！在寓所宣德里為大家演奏，敬請各位光臨。」
為什麼要明天？因為要有一夜的時間去發酵，去傳播，吊人胃口，才會有更多的人來。看來陳子昂頗有營銷的才華。
第二天，陳子昂抱琴出場，面對泱泱來者，其中不乏社會名流、達官貴族。
他清了清嗓子，朗聲道：「我是蜀地的陳子昂，寫了百軸好文章，卻無人賞識，今天哪裡會留戀在這賤樂上！」
說完，將琴狠狠一摔，碎了。在眾人還未回神之際，將準備好的詩文發下。
大家讀完詩文，備受震撼，陳子昂名動帝都。
至於是讀了哪些詩，也已經無從考究。
第三件是進入唐朝當時最高學府國子監學習。
一邊做科考的備考，一邊藉此機會廣交朋友，為自己儲備人脈。
我們可以想像到，此時的陳子昂應該處於極為頻繁的應酬，而古人交朋友有個重要的社交貨幣——寫詩。
公子好追隨，愛客不知疲。
象筵開玉饌，翠羽飾金卮。
此時高宴所，詎滅習家池。
循涯倦短翮，何處儷長離。
——《晦日重宴高氏林亭》
三五月華新，遨遊逐上春。
相邀洛城曲，追宴小平津。
樓上看珠妓，車中見玉人。
芳宵殊未極，隨意守燈輪。
——《上元夜效小庾體》
你看他寫宴會，寫吃喝玩樂。就是沒寫多少人生志向，算是消極的創作。
這時陳子昂的詩，沒有多少藝術美感可言。可能是他的詩風還未確立，也可能是為交更多朋友、抬高自幾身價不得不做的某種妥協。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他交友的目的都達到了，並且開始展露頭角。
但從這些詩文的風格，我們反推前兩件大事，確是有可疑之處。卻也不必深究，歷史記載向來是虛實相生的。
就在他建立了些人脈，也有一定名聲，信心滿滿地考科舉時，他從沒想過自己會落第。
落第之後，他辭別長安的友人，回到了自己的家鄉。
這就是陳子昂的第一次長安旅行，滿腔熱血而來，了了失意而歸。
三
轉蓬方不定，落羽自驚弦。
山水一為別，歡娛復幾年。
離亭暗風雨，征路入雲煙。
還因北山逕，歸守東陂田。
——《落第西還別魏四懍》
別館分周國，歸驂入漢京。
地連函谷塞，川接廣陽城。
望迥樓台出，途遙煙霧生。
莫言長落羽，貧賤一交情。
——《落第西還別劉祭酒高明府》
居然沒考上，我還是回去守著我那一畝三分地算了！
不用多說了，感謝你照顧我們這短暫的交情！
陳子昂的人生第一次受到重挫。
人受到打擊，潛意識下會去找的一個庇護的地方，那就是家。
回家後的陳子昂，跟著他父親陳元敬共同修道。
道家，歷來是中國古代無數失意文人的精神出口。
但道家，給予中國古代文人的還有更加廣博的視角，去觀察和體驗這個世界。
陳子昂也不例外。
他相信天外有天，還有無窮的地方可以探尋，那就是宇宙。
所以，修過道的詩人，往往帶著宇宙意識書寫自己，描摹世界。
回家的這幾年，即是修養，亦在學習，更為日後的詩歌主張、風格埋下了基礎。
終於，在26歲時，陳子昂舉進士，踏上了仕途。
但卻是在洛陽，而非長安。
悲催的是，陳子昂剛舉進士，還未授官，他的大boss唐高宗李治駕崩了。
由武則天接替了大boss的位置，想要運唐高宗的靈柩回長安下葬。
藝高人膽大的陳子昂，給武則天寫了封《諫靈駕入京書》，引經據典洋洋洒洒一千餘言，勸大boss武則天將唐高宗在洛陽下葬。
而武則天看他寫的文采斐然，欣然召見，還授予了子昂麟台正字一職，是個校對錯別字的小官。
踏入仕途兩年時間，朝中無大事。給了陳子昂廣泛交友的機會。而陳子昂一生朋友中，有這麼幾個，我們必須知道。
第一個叫盧藏用，陳子昂的好基友，雖然子昂死後他變壞了，但沒有他我們可能就讀不到子昂的詩歌了。
第二個叫宋之問，熟悉唐詩的人應該知道，他是推行古風詩轉為近體詩的重要人物，雖然他超級會拍馬屁。
第三個叫杜審言，他是咱熟悉的杜甫杜老爺子的爺爺。
第四個叫東方虯，因為陳子昂的詩歌主張，就是在和東方虯唱和的詩里提出來的。
東方公足下：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見明公《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
——《與東方左史虯修竹篇序》
是的，陳子昂的詩歌主張「風骨」與「興寄」，是從和別人唱和、聊天中聊出來的，不能說偶然，卻也充滿了意外。
這是一篇宣言，開啟了屬於唐朝詩歌輝煌燦爛的時代。
提出宣言後沒多久，陳子昂又迎來他當前人生中最興奮的時刻。
公元686年春，金徽州都督仆固始叛唐造反，朝廷派兵北征平亂。
陳子昂隨軍北征，渴望馳騁疆場、以身許國的志向能得以施展，以為建功立業的時機已經到來。於是他立下了豪言壯語：
之子黃金軀，如何此荒域。
雲台盛多士，待君丹墀側。
——《度峽口山贈喬補闕知之王二無競》
這片土地啊！我來了，我來征服你了，我來綻放屬於我的光輝了！
可萬萬沒想到，持續兩年的北征，不僅成為了他詩歌創作的轉折點，還讓他的內心充滿了憂憤。
因為他親身經歷了無功而返和目睹了軍中的賞罰不明。
打擊是一個接著一個。
雖然在大boss武則天面前揮斥方遒、直言敢諫，奈何大老闆只有一個態度：
寶寶就聽聽你的書生意氣，但寶寶不會聽你的話做事情。
緊接著，母親去世，子昂回家守孝三年，再入帝都，被提拔為右拾遺，就是給皇帝撿漏，補充說明言官進諫沒有說到的。
奈何升了官，卻沒了官運。沒多久，遭人陷害，鋃鐺入獄。
其中原因，我們已不得而知，但這次入獄對陳子昂打擊極大。
出獄之後，子昂有些心灰意冷，終日與一些好友喝酒、唱歌，談玄說道，悠遊度日。
直到公元696年的夏天，才讓陳子昂重新振作起來，煥發了新一次的豪情。
四
公元696年夏天。
契丹松漠都督李盡忠等造反，大boss武則天震怒，派武攸宜出塞平亂。
陳子昂看中這大好機會，拼了老命，隨軍出征。
此次前去，他可能有過無數美好的幻想，也有無數等待噴發的激情按捺心中。
可他從不知道，此次一去，將迎來他政治生涯的最大暴擊。
因為武攸宜是個不合格的司令，甚至是個草包，一出兵就把前鋒數萬將士打沒了。
陳子昂立刻直言上諫，費盡心機地出謀劃策，怎奈草包司令怎麼著都不聽。
越不聽，陳子昂就越激憤；越激憤，武攸宜越不聽。
最後還要貶他官，一來上諫就貶他官，官越貶越小。
沒想到唾手可得的建功立業，卻是弄得灰頭土臉一身喪氣。
也是在這期間，他看看黃金台，登了軒轅台，懷古憂思，感嘆昔日樂生、燕昭之事，寫下了名篇《登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並序》
王道已淪昧，戰國競貪兵。
樂生何感激，仗義下齊城。
雄圖竟中夭，遺嘆寄阿衡。
——《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之三 樂生》
終於有一天，滿懷憂鬱的陳子昂，再次登上了黃金台，也就是幽州台。
是燕國時期燕昭王所建，用於招賢納士，因燕昭王將黃金置於其上而得名。
望著昔日招賢納士熱鬧非凡的幽州台，如今只有荒草，只有凄涼。
陳子昂也不再慨嘆古人，只是看見了自己。
看見自己曾經浪來浪去，幡然悔悟的時光。
看見自己滿懷夢想，一朝落第的悲傷。
看見自己一腔熱血，換來憂愁與憤恨。
看見自己直言納諫，百說而無一用。
看見這茫茫天地，看見這宇宙無窮，看見自己無處可用的身軀。
那股滿腹委屈和焦躁不安瞬間湧上心頭，流下了天長地久的熱淚，失魂落魄地唱了起來：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他站在宇宙，站在無限的時間裡，往前看了看，又往後看了看。
問：為什麼世間無人懂我？
然後，站在那嚎啕痛哭。
我們每個人都有過那股滿腹委屈和焦躁不安的時刻。
所以我們今天讀它，感受到的不是陳子昂政治上的失意，而是那份巨大無比的不被理解的孤獨。
哭過後的陳子昂，面對凱旋而歸的軍隊，自己卻是再一次的無功而返。
滿懷失落的他心灰意冷，以父親年事已高為由，請辭還鄉。
其實是再次回去修養生息，撫平心中創傷，等待再次崛起的機會。
卻可嘆，造化弄人，時不我待。
沒過多久，子昂父親駕鶴西去，他自己也是再次鋃鐺入獄。
史書於此，莫衷一是。
有說縣令段簡貪圖子昂家產，屬謀財害命。
有說是他曾經得罪了高官武三思，屬公報私仇。
也有說，陳子昂在獄中給自己算了卦，顯示必死無疑，再次嚎啕大哭。
或許只有結局是確定的，他最終死在了監獄裡。
享年，42歲。
五
陳子昂死後，我們前面提過的基友盧藏用，整理了所有陳子昂的詩，並彙編成集，給他寫了傳記，做了評價。
謝謝盧藏用的彙編，才能讓我們今天讀到陳子昂，讀他的《感遇》三十八首，讀他的歡喜，讀他的憂傷。
縱觀子昂一生，最令人好奇的是他有沒有過女朋友，有沒有結婚，因為歷史上是一片空白。
新、舊《唐書》也總結了陳子昂政治生涯為什麼會失敗。
說是因為他性格的狹隘和褊噪，就是性子太急了。
可反過來看，我們是不是能看到陳子昂身上的那股野性和天真無邪。
是不是能看到那股不圓滑、不世故，充滿著生機勃勃的朝氣。
是那種生命昂揚向上「野蠻生長」的青春躁動和莽莽撞撞。
即使連他那種巨大的孤獨，都帶著青春時期那種無可奈何的幻滅感。
他是把自己42年的人生，活成了永久的18歲。
也正是因為年輕，所以他跌跌撞撞，所以他骨氣錚錚。
影響了後世的李白、杜甫，成就了盛唐詩學的無比輝煌。
所以他是詩骨陳子昂，也是一個朝氣蓬勃的初唐。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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