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貓傳——那一場盛世的幻夢
妖貓傳其實更像是一個文藝片，只不過被包裝上了商業大片的外衣。它真正想要講述的，並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個故事，它所呈現的，也並不是中國人心目中的大唐。
我讀過一點夢枕貘的《陰陽師》，也看過電影，個人感覺，日本人自己都沒拍出來這麼夢枕貘的電影，也沒想到，夢枕貘可以這麼原汁原味地被一部電影展現出來。
夢枕貘是個典型的唯心主義者，在《陰陽師》里，他借安倍晴明的口告訴讀者：名字是咒，當你認定了某個詞語是自己的名字以後，這個「名字」會反過來束縛你的靈魂，所以真正的姓名不可以輕易示人。同樣的，他對幻術的解釋也與此類似，名字是咒，話語也是咒，一旦你在心中對某些話語產生了認可，那麼你就身處幻術之中了，眼見的未必為實，心中所思，心中所信，心中所見，會左右你的判斷，甚至會左右你口眼耳鼻的感官。所以《妖貓傳》電影里瓜翁初次登場的情節，是我對整部電影「夢枕貘風格」的第一次強烈感觸。瓜翁通過「賣瓜」這個行為和「西瓜長出來了」的話語向圍觀的人下了咒，通過暗示讓圍觀的人對於「西瓜子瞬間長成了西瓜」這件事深信不疑，從而真的看到了西瓜瞬間成熟的景象。空海一開始對這個膚淺的把戲不屑一顧，輕蔑地指出：「這是幻術，這裡的瓜只有一個是真的。」但當他拿到瓜翁饋贈的那個，他以為唯一為真的西瓜之後，西瓜在他手上瞬息之間化為了滴血的魚頭，又在片刻之後重新化為西瓜（同時他手上淋漓的魚血也消失殆盡），這時空海才真的大驚失色，明白自己遇到了高人。
這一段劇情，除了讓我感覺：「好夢枕貘啊，感覺下一秒安倍晴明就要蹦出來了」之外，也是整部電影的題眼所在：話語是咒，眼見的未必為實，幻術之中也有真相。
理解了這一點，剩下整部電影其實並不難理解，貴妃之死是一場顯而易見的羅生門，每個參與者都在做著對自己最為有利的證言，每個參與者也都在相信著自己最傾向的那一個「真相」，甚至每一個參與者都在操縱幻術——對別人，也對自己——他們都發自內心地相信，自己是無辜的，在那場舉世哀慟的貴妃之死里，我並不是真兇，我只是身不由己的一個局中人。
在這一場所有人合力編織的騙局之中，只有少年白龍是戳破皇帝新衣的那個無知無畏的孩子，也因此他痛恨所有自欺欺人的所謂「局中人」，貴妃臨死前的慘狀留在黑貓的記憶里，那個傾世美人死前的絕望與哀痛日日夜夜地折磨著當年那個少年，最終令他瘋狂，進而化身為索命的惡鬼。白頭宮女僅僅是編織了假裝用于勒死貴妃的白綾，為什麼還是被黑貓殺死？因為她也是當年慘案中袖手旁觀，甚至推波助瀾的兇手之一。電影里，她述說貴妃被賜死、自己編織了白綾的回憶時，表情平淡，話語里甚至有淡淡的自豪感：那條勒死了天下第一美人的白綾，是我親手編織的！她一邊述說貴妃的美、貴妃的善，一邊卻毫無愧疚與哀痛，要知道，當年在馬嵬坡的每一個人，都是在「貴妃之死」的庇佑之下才安然活到現在的！否則亂軍一起，李隆基自然是首當其衝，剩下的這些小太監小宮女們，命運如何，也一望可知。直到幾十年後，白頭宮女在回憶往事之時，猶在假惺惺地說著：「誰忍心看（貴妃被勒死）呢，連皇上都迴避了。」而事實上，當年在馬嵬坡的人，又有幾個不是在心中暗暗希望貴妃趕緊去死的呢！當然，在那種兵臨城下的狀態之中，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我們作為局外人，沒有任何資格去指責局中人出於本能的「貪生怕死」有什麼錯，但是深深迷戀著貴妃，又親眼見證了貴妃死前慘狀的少年白龍無法選擇原諒，我們也應當理解。
在這部電影里，貴妃並不單單是楊玉環，並不單單是一個傾世的美人，她是大唐盛世的傑出代表，是盛唐氣象的具象化身，也是每個人心中極致的善與美。為什麼電影里人人都愛楊貴妃，因為她是一個標誌，是一個符號，是每個人心目中最美好最純真的化身，她存在於每一個人對於極致美麗的想像之中，是人們心目中最為美好的事物的現實投影，每個人當然都會愛她，因為她是每個人心中所想像出來的最完美的那個化身。人們所不懈追逐，並最終在現實的壓迫下放棄的，並不是「楊玉環」這個人，而是自己心中的善與美。也因此，少年白龍更加不能原諒參與了馬嵬坡那一場「謀殺」的所有當事人，他們或因為貪生怕死，或因為貪婪逐利，全都親手扼殺了自己心目中的至善至美，只留下自私自利的惡魔，卻還好好地活在這人世間，這一點，充滿著理想主義和少年意氣的白龍絕對無法容忍。
在我個人看來，在這部電影的語境之下，張榕容飾演楊貴妃是沒有任何問題的，貴妃可以有一半胡人血統，可以是完全的漢人，甚至也可以是完全的西方人，她不是我們中國人記憶里的楊貴妃，她是作者創作的一個至善至美的符號，她只要傾城絕世就夠了，而張榕容的天生麗質堪稱完美地充斥了整部電影，盈盈欲滴。
這部電影在中國票房慘淡，可以說是顯而易見，因為它先天的「缺陷」太明顯了：首先陳凱歌在《霸王別姬》之後不斷用各種各樣突破極限的爛片消耗著觀眾的耐心和好感，現在的電影只要一打上「導演：陳凱歌」的字樣，差不多就已經被觀眾認定是爛片無疑了；其次，國內讀過夢枕貘的作品、讀懂了夢枕貘的作品、甚至喜歡夢枕貘的風格的觀眾，實在太少太少了，尤其是電影這種載體不可能像小說一樣細細講述奇幻設定背景，對於夢枕貘一無所知的中國觀眾，要理解整個電影的核心，確實有些吃力了；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中國人對於盛唐，實在是太熟悉了，也實在是太有感情了，那幾乎是大多數中國人認知里的，中華民族最為強盛的一段時期，那個時期的中國，在全世界範圍內的霸主地位無可置疑，對於現在失去了當年風光的中國人來說，那段時光是最值得緬懷，也最不容人（尤其是日本人）「玷污」、「篡改」。所以這部電影被指責的最多的，除了「故事毫無邏輯，充滿bug，根本經不起推敲」（這些人根本不懂夢枕貘，也沒有看懂這部電影）之外，就是「這根本不是我們中國的大唐，連大唐萬分之一的恢弘氣勢都沒有表現出來，全片都充斥著小家子氣的日本人審美。」「楊貴妃怎麼會是歐亞混血的長相，李隆基哪裡是電影里的那個樣子，所謂『馬嵬坡的真相』更是胡說八道，作者你到底讀沒讀過中國歷史。」
關於這最後一條，就我個人而言吧，別管人家詮釋的怎麼樣，我覺得我們自己的歷史，自己的貴妃，迷人到讓外國人念念不忘，甚至以此為核心創作了一本小說、改編了電影，就已經很值得中國人驕傲了。關於盛唐氣象，一千個人心中還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呢，每個人的想像都是在他已知事物的基礎上生長出來的，日本人只能想像出屬於日本人的「盛唐氣象」，跟大多數中國人的想像必然不同，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努力理解一下吧。我個人覺得，有外國人願意研究我們的歷史，演繹我們的歷史，已經很值得我們驕傲了。至於「這部電影的導演是陳凱歌！團隊是中國的團隊！竟然把中國的大唐搞成了日本的大唐，這幫賣國賊！」我……我只能說，我對陳凱歌的期待值真的已經很低了，《妖貓傳》整部電影美得讓人（我）窒息，故事雖然有瑕疵，但是起碼陳凱歌這次確實講了一個很不錯的故事，這就夠了吧。再說，為什麼中國的導演就一定要表現中國人心目中的大唐，這部電影明明白白地寫著「原作：夢枕貘」，為什麼不能忠於原作，創作一個日本人心中的大唐呢。
所謂的大國風範，應當包括「具有極強的包容力」這一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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