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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輝斌:宋金元詩人的梅花詩

原標題:王輝斌:宋金元詩人的梅花詩



與唐代詩歌相比,兩宋乃至金元時期的詩歌,表現在題材方面的又一個明顯特點,就是這一時期以梅花為創作主體的詠物詩,乃數十倍於唐詩。僅就宋代的梅花詩言,參與創作的詩人既多,數量亦眾,且名篇佳作,應有盡有。據對《全唐詩》、《全唐詩補編》等的統計可知,在現存的近60000首唐詩中,屬於梅花題材的詩尚不及100首,而在《全宋詩》所收錄的254000首詩歌之中,則有600多位作者的近5000首梅花詩。僅此,即可窺知宋詩題材變化之端倪。而這一表現在題材方面的變化,所反映的雖然是宋代詩人對於梅花的極度喜愛與雅好,但其卻使梅花詩的創作在這一時期形成了無與倫比的高潮。受兩宋詩人詩作的影響,金元時期的詩人們於梅花詩的創作,也甚為活躍,如元好問《中州集》就收錄了金代40多位作者的梅花詩,而元人馮子振的《梅花百詠》,以及釋明本兩種體式的唱和之作《梅花百詠》[1]的存在,則反映的是梅花詩在蒙元一代也是深受詩人們所青睞的。凡此種種,均表明了宋金元之際的梅花詩,乃成為了這一時期詩壇中詠物詩的嬌子。


一、宋代梅花詩的三座高標


北宋建國之初的詩壇,雖然是以師法唐人唐詩為其主要特徵的,但在題材的開拓方面卻是頗值稱道的,而於其中作出了重要貢獻的詩人,即是被蘇軾讚譽為「神清骨冷無塵俗」[2]的林逋。林逋(867—1028年)身為處士,不屑功名,《宋史·隱逸傳·林逋》載其「歸杭州」後,即「結廬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3]。作為一位性喜風月並以布衣終身的詩人,林逋對宋詩題材開拓所作出的貢獻,主要是開宋代梅花詩創作的風氣之先,並為在詩中將梅花人格化的濫觴者。宋人之於梅花,據范成大《梅譜前序》所載,乃是以「尤物」相待的,而林逋結廬而居的孤山,不僅是一處西湖勝境,並且還以盛產梅花而著稱,這一得天獨厚的條件,自然為林逋創作梅花詩提供了相當的便利。正因此,林逋不僅獲得了「梅妻鶴子」的美譽,而且表現在梅花詩創作方面的成就,因可與後來的蘇軾、陸遊比美,而成為了宋代梅花詩史上的三座高標之一。


林逋的梅花詩,《四部叢刊》本《林和靖詩集》著錄了10首,這一數量在花團錦簇的宋代梅花詩苑裡,雖然僅為陸遊的十六分之一,但其於宋初詩壇卻是頗為引人注目的,原因為這一時期從事梅花詩創作的詩人既少,數量亦甚微。而更為重要的是,林逋的這10首花梅詩幾乎全為精品之屬,對此,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之所載即可證之:「和靖梅花七言律凡八首,前輩以為孤山八梅。」[4] 《瀛奎律髓》卷二十共著錄唐宋詩人梅花詩210首,其中五律62首,七律148首,而被稱為「孤山八梅」的林逋的8首「七言律」梅花詩,即被置於宋人「七言」之首。林逋10首詩被《瀛奎律髓》收入8首的事實,表明其梅花詩的入選率之高,在有宋一代乃是無人可與之比肩的,這8首詩依序為:《梅花》、《山園小梅》二首、《山園小梅》、《梅花》二首、《梅花》二首。其中,最為膾炙人口者,即為《山園小梅》二首其一:


眾芳搖落獨暄妍,佔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宋詩紀事》載此詩之題作《梅花》。這首詩採用擬人化的手法,不僅突出了梅花生存的獨特環境、不隨眾俗的獨特個性與清臞雅緻的高標逸韻,更重要的是寫出了梅花的風骨與精神之所在:既獨佔春先、與世無爭,又幽獨超逸、一塵不染!全詩形象生動,意境渾成,尤以頷聯最為著名而成為千古絕唱。正因此,南宋王十朋乃認為:「暗香和月入佳句,壓盡千古無詩才。」以「壓盡千古」四字相評,足見其在宋代梅花詩史上所佔有的地位。又如《梅花》一詩:


吟懷長恨負芳時,為見梅花輒入詩。雪後園林才半樹,水邊籬落忽橫枝。人憐紅艷多應俗,天與清香似有私。堪笑胡雛亦風味,解將聲調角中吹。


這也是一首飲譽古今的名作。其中的「雪後園林才半樹,水邊籬落忽橫枝」一聯,由於寫出了梅花不畏嚴寒、雖殘雪披身而繁花滿綴、冷香幽放的另一種特點,因此被黃庭堅認為其較「疏影暗香」(即上引《山園小梅》二首其一的第二聯)一聯尤為精妙,而曾任《四庫全書》總纂官的清代學者紀昀,在方回《瀛奎律髓》的「總批」之中,也認為這首詩的「三四(句)實好」[5]。


總體來說,被人格化了的林逋詩中的梅花,由於具有孤高冷峻,不隨眾俗,閑靜幽雅等特點,因而不僅成為了作者離世避俗、淡泊功名的生活寫照,而且與其清高絕塵的品格也互為表裡。由於林逋的不斷藝術實踐,而使得梅花詩的創作在北宋中後期形成了一種高潮,其中影響最大、成就最卓著者,即為以「竹外一枝斜更好」著稱的蘇軾的梅花詩。


與林逋相比,蘇軾雖然也愛梅如痴,但卻不象林逋那樣以「妻」待之,而是將梅當作一位心靈相應的「知已」,以向其傾訴屢遭挫折後的種種情感。據中國書店本《蘇東坡全集》可知,蘇軾現存梅花詩42首,這一數量使其成為了北宋詠寫梅花詩的第一人。蘇軾梅花詩表現出了三個值得注意的特點,其一是以梅喻人。蘇軾的這類梅花詩,主要是用以反映詩人堅貞不屈的性格與清逸孤高的情懷,如著名的《紅梅三首》其一,即為這方面的代表作。全詩云:


怕愁貪睡獨開遲,自恐冰容不入時。故作小紅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寒心未肯隨春態,酒暈無端上玉肌。詩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綠葉與青枝。


此詩寫於黃州,時蘇軾正處於政治失意之時,因此,詩人借紅梅凌霜傲雪、雖獨佔春先而不與眾芳爭春的特性,以表達了他不與現實妥協的意願,而「詩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綠葉與青枝」之所言,又尤為明顯。類此者,尚有《梅花》等詩。其二是重在寫神。這一特點,主要是指蘇詩不重描寫,即不在梅花的「形」上下功夫,而是於其「神」見精彩,典型者如《和秦太虛梅花》一詩。此詩凡16句,雖然是針對秦觀的《和黃法曹憶建溪梅花同參寥賦》詩而「和」作,但全詩著眼於梅花者,卻只有「江頭千樹春欲闇,竹外一枝斜更好」兩句。而「竹外一枝斜更好」七字,由於寫出了梅花斜倚修竹的「幽獨閑雅」的神韻,不僅成為了蘇軾的得意之筆,並且還為後人大加讚賞,並認為乃在林逋「『暗香』、『疏影』一聯之上」(王文誥《蘇軾詩集》卷二十三)。其三是多連章體。以連章體形式詠寫梅花,雖然肇始於林逋的梅花詩,但蘇軾詩卻又特色獨具,且重點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開創了大型組詩,二是融「次韻」於一體,其中最具代表性者,是《次韻楊公濟奉議梅花十首》、《再和楊公濟梅花十絕》兩組詩。蘇軾梅花詩所表現出的這三個特點,對於繁榮與推動梅花詩的發展,提升人們對梅花詩的審美意趣等,均是作出了不可低估的貢獻的,而「蘇門四學士」、「蘇門六君子」等熱衷於梅花詩創作的事實,又可為之佐證。

陸遊現存梅花詩159首,是有宋一代創作梅花詩最多的一位詩人。陸遊所生活的南宋時期,由於有著與北宋截然不同的時代特徵,因而其梅花詩在思想內容、審美趣味、藝術精神等方面,也就與林逋、蘇軾的同類之作迥異其趣。質而言之,陸遊的梅花詩除了重在寫梅花的風骨精神外,還有一條主線自始至終貫穿其中,這就是詩人至死不渝的愛國主義精神。陸遊梅花詩中所蘊含的風骨精神,主要是詩人著眼於「內象」的角度,以詠寫其「香」而完成的,如《芳花樓賞梅》一詩中的「一春花信二十四,縱有此香無此格」,即為其例。據不完全統計,陸遊梅花詩直接詠寫「香」者,乃有40餘首之多,而每一首詩中的「香」又都含有一種深刻的寓意,這在兩宋梅花詩中是極為少見的。寄託與反映陸遊忠貞不屈的愛國思想者,為陸遊梅花詩之大端,如《落梅二首》、《梅花十絕句》、《梅花絕句》、《看梅絕句》五首、《梅花》等,即均屬此類。正因此,在陸遊的這類梅花詩中,如「花中氣節最高堅」、「高標逸韻君知否」、「凌歷冰霜節愈堅」、「精神最遇雪月見」等被人格化了的詩句,乃比比皆是。而此,與陸遊全部詩歌的愛國憂民的主旋律,又是甚為扣合的。若從這一角度言,陸遊梅花詩的思想境界,又顯然是比林逋、蘇軾的同類之作要高出許多的。


除了上述三人外,宋代詩人在梅花詩創作方面頗具影響與成就者,還有王安石、梅堯臣、曾幾、秦觀、黃庭堅、張耒、陳與義、范成大、楊萬里、李綱、陳亮、朱熹、張鎡、李縝、方岳、劉克莊、張道洽、周紫芝、文天祥、宋伯仁等大批詩人。他們各以其藝術才華,與林逋、蘇軾、陸遊三人一道,共同將宋代的梅花詩創作推向了其史的最高峰,而使之成為了一道耀眼的風景線。


二、金代詩人的梅花詩創作


受宋代詩人特別是北宋中後期與南宋前朝詩人的影響,偏居於北國一隅的金代詩人,也曾介入到了梅花詩的創作行列,並取得了令人可喜的成就。僅據元好問《中州集》即可知,金代創作過梅花詩的詩人,乃有近50人之多,其中如宇中虛中、高士談、李晏、劉仲君、劉迎、朱之才、趙秉文、周昂、路鐸、高憲、蕭貢、麻九疇、李獻能、李澥、史學、元日能、楊邦基、趙伯越、王世堂、趙達夫、毛麾、張建、王琢、段繼昌、王世賞、姚孝錫、趙晦等,即皆為當時梅花詩苑中的聞人。而在元好問的《元好問全集》中,亦載有《梅花》(樂府詩)、《梅花》(七絕)、《華光梅》等詩,表明這位地地道道的北國文學家,也是一位雅好梅花與詠寫梅花的詩人。一般而言,金代詩人主要有「借才異代」 與「國朝文派」[6]之別,而在上述詩人之中,既有屬於前者的,如宇文虛中、高士談等,而更多的則是屬於後者,即其大多為金代漢民族的北方籍詩人。金代詩人詠寫梅花的這一文學史事實,不僅極大程度地豐富了當時詠物詩的題材內容,而且也表明了詠梅、賞梅乃至於藝梅,在當時的北國詩人中,已逐漸成為了一種時尚。


從總的方面講,金代詩人的梅花詩,雖然大都是著眼於「外象」的角度,對梅花進行種種形式的的描摹與讚賞,但更多的則是藉之以抒發作者的某種情感,且不乏出色之作。如楊邦基《墨梅》一詩:


粉蝶如知合斷魂,啼妝先自怨黃昏。花光筆底春風老,寂寞嶺南煙雨痕。


第一句完全套用林逋《山園小梅二首》其一的第六句而成,是作者對林逋梅花詩接受程度的最佳反映。最後一句,既是在寫墨梅,也是在寫詩人自己。全詩由花及人,再由人及花,人花互關,堪值稱道。又如趙秉文《古瓶蠟梅》一詩:


石冷銅腥苦未清,瓦壺溫水照輕明。土花暈碧龍紋澀,燭淚痕疏雁字橫。未許功名歸鼎鼐,且收風月入瓶罌。嬌黃喚醒朝陽夢,漢苑荒涼草棘生。


趙秉文(1159—1232年)是金代後期著名的詩人,因與楊雲翼齊名,而被時人並稱為「楊趙」。這首梅花詩雖然題名為《古瓶蠟梅》,但作者的創作主旨,卻是因古瓶中蠟梅的「嬌黃」而發端,即其以瓶中梅花的「嬌黃」用來寓指一年又將盡,而詩人當時則是「未許功名歸鼎鼐」。這樣看來,可知趙秉文的這首詠梅之作,與蘇軾寫於惠州的《蝶戀花》(花褪殘經青杏小)一詞,乃是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即二者都是借花的開與謝,以感嘆時間過得太快,所不同者,只是一為詩、一為詞而已。再看劉迎的《觀古作者梅詩戲成一章》:


翠袖佳人修竹傍,風姿綽約破湖光。靜中慣識形神影,妙處誰知色味香。觀想有靈通水月,孤音無侶伴冰霜。故人愁絕今何許,煙雨霏霏子半黃。

詩一開始就以「翠袖佳人」、「 風姿綽約」,對倚竹之梅進行了比喻與誇耀,繼而寫其「形神影」、「 色味香」,並著眼於「孤音無侶」的角度予以聯想,最後則將作者「戲成」此「一章」的創作動機進行了和盤托出,即由「破湖光」的梅花,而引發了詩人對「故人」的一片思念之情。


在金代詩人中,《中州集》所著錄劉仲尹的13首梅花詩,乃為諸人之最。劉仲尹曾「以潞州節度副使,召為都水監承」[7],仕途較為順暢,但作為詩人,其受黃庭堅的影響卻頗為明顯,《中州集》卷三於其小傳中有「參涪翁而得法者也」云云,即可為證。劉仲尹的13首梅花詩,不僅全為七言絕句,而且由《墨梅十一首》、《窗外梅蕾二首》兩組連章體構成,特點別具。而在具體詠寫方面,這13首詩又有著一個共同的特點,即其幾乎都與「香」關聯,這是頗值注意的。從審美的角度言,「香」所象徵的是梅花的一種內在風骨,而詩人寫「香」,實際上就是對這種內在風骨的讚賞與欽佩。請看下列二詩:


生憎施粉與施朱,換骨玄都亦自姝。疏影冷香題不到,夢驚煙雨暗西湖。(《墨梅十一首》其四)


玉兒秀稚雲幄藏,鼻觀已覺瓶水香。過眼空花均一寓,十分春色屬秋堂。(《窗外梅蕾二首》其一)


第一首的前兩句,用劉禹錫「玄都觀里桃千樹」的典故,以對不「施粉與施朱」的墨梅進行讚美,後兩名則因林逋的「疏影」、「暗香」一聯,而使之夢想到了煙雨中的西湖,其所表達的是詩人對江南「佳麗地」的嚮往之情。第三句改林逋詩的「暗香」為「冷香」者,不僅在於突出了梅花幽冷閑靜的特性,更重要的是將「暗」移用於末句以與「夢驚煙雨」相扣合,寫出了詩人夢中西湖的神韻。第二首立足於嗅覺的角度,寫窗外白梅(據「玉兒」一詞可知)的梅蕾雖然還不曾先春而開,但其所散發的幽幽清「香」,卻已讓詩人的秋堂充滿了「十分春色」。 兩首詩中的「香」,既各具特點,而又各得其妙。而張建的《雜詩》二首其二,在寫梅花之「香」時,又更具特點。詩云:


踏雪尋梅花,雪梅同一色。不是暗香來,梅花尋不得。


在這首小詩中,作者緊緊抓住梅花於皚皚白雪之中散發出的「暗香」這一特點,用以突出一種風骨精神。雪雖然能模糊梅花之色,卻無法擋住其襲人之香,所以詩人乃說「不是暗香來,梅花尋不得」。作者筆下的這種「梅境」,正是對宋人詩中「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盧梅坡《雪梅》)的一種藝術再現。


從色澤的角度言,梅花主要有白梅、墨梅、黃梅、紅梅等之分,金代的梅花詩除了以白梅、墨梅、黃梅為詠寫對象外,還有相當數量是對紅梅的詠寫,且詩題乃皆作《紅梅》。相對於白梅、黃梅、墨梅來說,紅梅綻放於霜雪之中,色彩鮮艷,更能見出其精神與神韻,而此,即是金代詩人雅好詠寫紅梅的一個重要原因。此外,與紅梅在金代為一種罕見之物者,也是大相關聯的(詳下)。如麻九疇的《紅梅》一詩:


一種冰魂物已尤,朱唇點注更風流。歲寒未許東風管,淡抹濃妝得自由。


不僅稱紅梅為「尤物」,而且是以「更風流」言之,一個「更」字,既是針對「朱唇點注」而言,更是與非「朱唇點注」類的梅花等相比較的結果,這從後兩句「歲寒未許東風管,淡抹濃妝得自由」之所寫,乃可獲得佐證。其他如「天上瓊兒白玉肌,吳妝略約更相宜。認桃辨杏由君眼,自有溪風山月知」(元日能《紅梅》);「西湖句好已成塵,蠟點都能幾許春。乞與瓊兒薄梳洗,才情留待月中人」(趙達夫《紅梅》)等,都程度不同地寫出了紅梅所特有的品性與韻致。據《中州集》卷八記載,元日能寫《紅梅》一詩時,友人劉岩老亦在場,當即與之同賦一首,但所存者僅為兩句:「一點清香透雲雪,是中那得杏花天。」紅梅白雪,互為輝映,而「一點清香」透其間者,正是「更風流」的一種精神寫照。

與上述梅花詩相比,金代詩人還創作了另一種形式的梅花詩,即其於詩題中並未冠「梅」、「梅花」等字樣,但詩歌本文的描寫卻是與梅花相關的,此類詩或可稱之為涉梅詩。這類梅花詩的作者既多,數量亦眾,如高士談《雪》、《村居五首》其一、《次韻東坡定州立春日詩》,宇文虛中《春三首》其一、《冬三首》其三,毛麾《新春雪與韓府推》、《春賞》,以及高憲《元夕無燈》、王琢《元夜雪》、張建《雜詩二首》其二、段繼昌《一溪》、趙晦《暮春》、王世賞《立春後十日登樓》、姚孝錫《善長命作歲除日立春》等,即皆為其代表。其中,又尤以高士談、張建諸詩最值稱道。高士談(?—1146年)是金代前期「借才異代」的代表詩人之一,其本為宋臣,因奉使入金而為所留,故其所作詩多與「南眷」相關,其梅花詩亦然。如《雪》詩:


簌簌天花落未休,寒梅疏竹共風流。江山一色三千里,酒力消時正倚樓。


梅、竹、雪三者,都是一種品格、一種風骨、一種精神的象徵,其之互為關聯且又「共風流」者,自然是很容易撩引詩人的「南眷」之思的,所以才有「酒力消時正倚樓」之雲。而在「簌簌天花落未休」的情況下「倚樓」,正是詩人那揮之不去的「南眷」情結所致。又如《次韻東坡定州立春日詩》有云:「柳色看有未,梅花折已堪。流年空客恨,舊事與誰談。……旅跡何時定,歸心不厭南。」其「南眷」之意更為顯豁。再如《村居五首》其一:「溪頭梅是去年花,閑日初長逕竹斜。向晚孤煙三十里,不知樵唱落誰家。」其意與《次韻》詩亦甚接。由是而觀,可知高士談的這類梅花詩,雖然不以梅花為詠寫的主體,但詩人因梅而「南眷」的思歸之心之情,則乃皆寓其中。而此,即構成了金代梅花詩的又一個特點。


梅作為薔薇科植物之一種,主要生長於南方,這從宋末詩人汪元量「北人環立欄杆曲,手指紅梅作杏花」[8]的詩句中,即可大體獲知。而此,即是麻九疇在《紅梅》一詩中稱紅梅為「尤物」的原因之所在。即是說,在梅花尚不曾進入「尋常百姓家」的金代,其於梅花詩的創作能取得如上所述之成就者,實屬金代文學史上的一大創穫。所以,從這一意義上講,金代的梅花詩是值得文學史家們去特別關注的。


三、元代的連章體梅花組詩


蒙元一代的梅花詩創作,不僅極為繁榮發達,而且數量亦甚夥,僅《元詩選》(含初集、二集、三集)、《元詩選》癸集二書所著錄之梅花詩,就有約2000首左右。這一數量,幾乎為宋代梅花詩的一半。元代的梅花詩,雖然與宋代梅花詩的關係甚為密切,且不乏名家裡手,佳作名篇,但和宋代梅花詩相比,卻似乎少了幾分文化的氣息。這一區別的存在,應是與詩人們所處的文化背景、生活經歷,以及各自的學殖學養、審美趣味等大相關聯的。從形式的角度言,元代梅花詩所表現出的最大特點,就是多大型連章體組詩,如馮子振《梅花百詠》、釋明本《梅花百詠》的「和章」、韋珪《梅花百詠》、郭豫亨《梅花字字香》(集句詩百首)、趙奕《梅花五十詠》、王冕《素梅》(一作《白梅》)五十八首等,即皆為其例。據《宋史·藝文志》所載,宋代最早進行《梅花百詠》創作的詩人為李祺,其後則有劉克莊、宋伯仁等人,而馮子振等人的大型連章體組詩,則顯然是受其影響的結果。其中,最能代表元代連章體梅花組詩之特色者,為馮子振、釋明本、王冕三人的詠梅組詩。


馮子振(1257—1324年後),不僅是元代前期的一位重要詩人,而且還是元代詠梅詩的開創者,其《梅花百詠》組詩,則更是影響深遠。《四庫全書總目》評其《梅花百詠》說:「《宋史·藝文志》載李祺《梅花百詠》一卷,久佚弗傳。又端平中有張道洽者,作梅花詩三百餘首,今惟《瀛奎律髓》存數首。子振才思奔放,一題衍至百篇,往往能出奇制勝。」[9]作為大型組詩,馮子振的《梅花百詠》,每首詩都冠有小標題,即其共對100種不同類型、不同品種、不同花色、不同形態,以及作者於梅花的種種關係等,均進行了一一詠寫,如前25首依序為:《古梅》、《老梅》、《疏梅》、《孤梅》、《度梅》、《矮梅》、《蟠梅》、《新梅》、《早梅》、《鴛鴦梅》、《千葉梅》、《綠萼梅》、《紅梅》、《胭脂梅》、《粉梅》、《青梅》、《黃梅》、《鹽梅》、《未開梅》、《乍開梅》、《半開梅》、《全開梅》、《落梅》、《十月梅》、《二月梅》。僅從這一份詩題的「清單」即可知,馮子振《梅花百詠》的內容是極為豐富的。而在這些梅花詩中,既有「表象」的描寫,也有「內象」的稱頌,且均各具特點。如《瘦梅》:


冰削輕肌雪削膚,天然風致在清癯。解知桃李難相匹。只為生來骨格粗。


作者一開始即用「冰削輕肌」、「雪削膚」、「 天然風致」諸詞,對梅花的外在美的進行了比喻與形容,繼而又將其與「生來骨格粗」的桃李進行對比,以更進一步凸顯梅花的「清癯」之美。又如《尋梅》:


行過野徑復溪橋,踏雪相求豈憚遙。何處藏春春不見,惟聞風裡暗香飄。

此詩雖然重在一個「尋」字,但作者筆下的梅花,不僅是凌雪開放,而且是香味清幽,沁人心脾。作者之所以寫其「暗香」者,主要是用以表現出一種崛強的風骨精神,這種手法與王安石的《梅花》如出一轍:「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都是對梅花「暗香」的稱頌。所不同者,是馮子振的《尋梅》融進了作者與梅花的感情,而王安石的《梅花》則較為單純,並略顯直白。將作者的感情融於梅花詩者,《友梅》一詩可視為馮子振《梅花百詠》表現在這方面的代表:「紅紫紛紛呈艷顏,朝開暮落費追歡。孤山自有花如玉,能與幽人保歲寒。」作者對梅花的讚賞與憐愛之情,乃溢於言表。其它如《賞梅》、《歌梅》、《惜梅》、《夢梅》、《別梅》、《咀梅》等作,亦大抵具有這一特點。由此,又可管窺詩人的品格與心性之一斑。


因「和」馮子振《梅花百詠》而成的釋明本之《梅花百詠》,也是由整百首七言絕句詠梅詩[10]所構成。釋明本(1263—1323)俗姓孫,其「和章」詩的經歷,《欽定四庫全書·集部八》於《梅花百詠》所撰「提要」乃載云:「時趙孟頫與明本友善,子振意輕之。一日趙孟頫偕明本往訪子振,子振出示《梅花百詠》詩,明本一覽,走筆和成,復出所作《九字梅花歌》以示子振,遂與訂交。」二人以梅花詩的唱和而訂交,即成為了元詩史上的一段佳話。釋明本的「和章」,亦頗多佳構,如所「和」《乍開梅》一詩:


曉妝初試薄寒侵,漏洩春機想未深。昨夜椒房花蕊小,為誰索笑露芳心。


作者採用擬人化的手法,賦予其筆下的「乍開梅」以人格特徵,因而才有了「為誰索笑露芳心」的親切問語,堪值稱道。又如《宮梅》一詩的「和章」:


長門月冷漏遲遲,正是香愁粉怨時。折得一枝無寄處,翻思紅葉好題詩。


此詩緊承馮子振《宮梅》以梅花喻人的意旨,將「折梅」宮女的心理活動進行了細膩刻畫,形象生動而鮮明。《欽定四部全書·梅花百詠》所撰「提要」評釋明本的「和章」說:「明本所和亦頗琱鏤盡致,足稱合璧聯珪。」[11]而這首《宮梅》,即屬於「琱鏤盡致」之作的代表。除了七言絕句的《梅花百詠》「和章」外,釋明本還另有一百首詠梅七言律詩,其總題為《和馮海粟作》,《欽定四庫全書》以「梅花百詠附錄」的形式,將其附於馮子振《梅花百詠》之後。這一百首七律詠梅詩,與前者的「和章」及馮子振《梅花百詠》所不同者,是只有總題,而於每首詩則沒有小標題。就詠寫內容言,其中也有頗為出色者,如下面的這首詩:


吟損東溪百倍神,謫仙共我寸心真。幾明幾滅月中魂,三沭三熏玉表人。雪欲肆欺空亂眼,風還薄惡不沾塵。杏娼嘆息開元宴,應恨孤園早占春。


以次序論,此詩為《和馮海粟作》的第54首。全詩重在詠寫梅花不畏嚴寒而獨標一格的精神風貌。所以,儘管有「雪欲肆欺」、「 風還薄惡」、「 杏娼嘆息」,但梅花卻依然獨佔春先,並迎風凌雪而開放。詩中寫梅花不怕冰雪「肆欺」,不懼寒風「薄惡」,看似詠梅,實則是在寫人。而以梅喻人,正是蘇軾與陸遊詠梅詩的一大特點,此則表明,釋明本的《和馮海粟作》,應是與兩宋梅花詩不無關係的。


兩種體式共整200首的梅花詩之數,不僅使得釋明本成為了元代梅花詩史上產量最高的一位詩人,而且還與馮子振的《梅花百詠》一道起到了承前啟後的重要作用,這從當時及其後諸多大型梅花組詩的問世,即略可獲知。如明代詩人王達善「和」釋明本所「和」馮子振《梅花百詠》而成之《梅花百詠》,即為其例;而另一位明代詩人周履靖既「和」馮子振《梅花百詠》又將其與之合刊的事實[12],則表明了「和章」之作在明代已成為了一種風氣,而這種風氣,正是受馮子振與釋明本唱和梅花詩的影響所致。


王冕(1287—1359年)既是元末的一位重要詩人,又是當時著名的畫家,其於梅花之雅好之痴愛,乃不減林逋,這從他將所居取名為「梅花屋」,自號梅花屋主、梅翁、梅叟等,即略可窺其一斑。此外,王冕還著有《梅譜》一書。另據《梅花》一詩中的「寫梅種梅千萬樹」,又知王冤不僅寫梅詠梅,而且還植梅藝梅,真正達到了范成大在《梅譜前序》中所說的「學圃之士,必先種植梅」的境界。王冕的梅花詩,總共有108首之多[13],不僅格高韻美,而且頗多名句。如《墨梅》一詩:

我家洗硯池頭樹,個個花開淡墨痕。不要人誇好顏色,只留清香滿乾坤。


此詩開篇即以典入詩,並用十四個字勾勒出了一幅生動的畫面:墨池旁梅樹搖曳,花開朵朵,清香四溢。繼而則對墨梅的高格進行了盡情讚美,其中的「只留清香滿乾坤」七字,由於境界的寥闊高遠,而成為千古名句。據張辰《王冕傳》所載,王冕梅花詩有一個很明顯的特點,就是多為題畫之作,即其所詠寫的梅花,多為其所畫之梅,如這首《墨梅》即為其例。正因此,故詩中乃有「不要人誇好顏色」之謂。其意是說,畫中的墨梅只用淡墨點染,而沒有彩色塗抹,畫家之所以這樣處理,原本是無意博人誇讚,只求畫出其精神與神韻而已。詩與畫的配合,更能顯示出王冕梅花詩的與眾不同。而最能代表王冕梅花詩之成就者,則是總題為《素梅》的一組詩。如其中有云: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


王冕《素梅》凡58首,此詩為其中最負盛名的一首。素梅即白梅,因以高潔嬌媚著稱,故而乃有「梅中仙品」之譽。作者在這首小詩中,首先以「冰雪林中著此身」七字,對白梅的倩影進行了勾勒:傲然挺立,迎風斗雪,既獨佔春先,又卓爾不群。將白梅放在「冰雪林中」的環境中進行詠寫,不僅形象地描繪出了白梅的身姿,而且更為生動地展現出了白梅的風骨與氣魄。接下來則以「不同桃李混芳塵」作比,以進一步強調白梅不隨眾俗的高潔品性。從總的方面講,前兩句重在對白梅的高標逸韻進行述寫,而後兩句,則為王冕梅花詩中的又一膾炙人口的名句。唐代詩人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詩有云:「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王冕的「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即是對岑參這兩句詩的化用。岑詩以梨花喻雪景,此詩則為對梅「香」的高度稱頌。全詩形象地寫出了白梅以香滿天下為己任的胸襟與品格,而此,既為白梅的精神與氣魄,也是詩人的理想與抱負。


而值得注意的是,在上引王冕《墨梅》與《素梅》的兩首詩中,其結尾卻有著驚人的相似,即一為「只留清香滿乾坤」,一為「散作乾坤萬里香」,其所抒發的,都是以天下為己任的一種抱負、一種胸襟。但二者卻又是有所不同的。《墨梅》對梅花的品德與氣節進行讚美者,其實是作者清高傲世思想的一種反映,而《素梅》所表達的,則是詩人的一種積極入世的精神。兩種思想境界的互為交融,正活畫出了一個真實的詩人王冕!


總體而言,梅花以其凌霜傲雪的精神,爾不群的品格,獨點春先的特性,清臞高雅的韻致,而倍受詩人們的喜愛。於是,詩人們於梅花詩的創作,也就使之成為了詩歌史上的一道景觀。綜以上所述,可知梅花詩之於宋金元時期400年的詩壇,不僅在題材的開拓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並且還以其數量之眾多,質量之上乘,而成為了這一時期詠物詩的嬌子。宋代是梅花詩創作的高潮期,其600多位作者的近5000首梅花詩,在梅花詩史的王國里前無古人,後少來者,而林逋、蘇軾、陸遊的梅花詩,則代表著這一時期梅花詩的三座高標。在梅花尚不曾進入「尋常百姓家」的金代,詩人們於梅花詩的創作,也取得了令人可喜的成就,且不優秀之作。蒙元一代約2000首左右的梅花詩,所表現出的最大特點就是多大型連章體組詩,其中最具代表性者為馮子振與釋明本的唱和之作《梅花百詠》,而王冕總題為《素梅》的58首詠梅之作,以其格高韻美、寓意深刻等特點,則代表著元代梅花詩的最高成就。


注釋:


[1]馮子振《梅花百詠》,以及釋明本先後以五絕、七律唱和之作,俱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影印「四庫文學總集選刊」本《梅花百詠》。釋明本的五絕唱和之作,與馮子振《梅花百詠》同編為一卷,其七律唱和亦為整百首,名為《和馮海粟作》,《欽定四庫全書·集部八》作《梅花百詠附錄》附於馮子振《梅花百詠》之後。本文所引馮子振《梅花百詠》與釋明本的兩種體式的《梅花百詠》,所據均為此,特此說明。


[2]蘇軾《書林逋詩後》,《蘇東坡全集·前集》卷十五,中國書店1986影印本。第209頁。


[3]脫脫《宋史》卷四五七《林逋傳》,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3432頁。

[4]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中國書店1990影印本。第10頁。


[5]以上所引黃庭堅、紀昀對林逋《梅花》詩的評價,均見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


[6]參見王輝斌《金元詩人與唐詩的關係考論》,載《江淮論壇》2009年2期。第144頁—150頁。


[7]此處所言劉仲尹職官,所據為《中州集》丙集第三,其中的「都水監承」之「承」,疑為「丞」之誤。


[8]汪元量《醉歌》其九,《宋詩鈔》第三冊《水雲詩鈔》,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946頁。


[9]紀昀《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八《總集類三》,中華書局1965影印本。第1707頁。


[10]釋明本因和馮子振《梅花百詠》而成的《梅花百詠》「和章」詩,據《四庫全書總目》之「提要」可知,其本集實際上只有99首,即缺《東閣梅》一首,《四庫全書》本則據韋德珪集補之,以成其「百和」之數。


[11]紀昀《欽定四庫全書·梅花百詠》提要,四庫文學總集選刊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影印本。第2頁。


[12]參見楊鐮《元詩史》第四卷第十章,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651頁。


[13]此一數量,系據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王冕集·竹齋集續集》統計的結果,其具體為:《素梅》58首、《墨梅》4首、《紅梅》19首、《梅花》15首、又《梅花》3首、《梅》4首,其它5首。

(本文節選自《宋金元詩通論》第四章第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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