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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水相逢:防空洞——沉澱的記憶

「嗖!嗖!嗖!」子彈在夏的夜空中呼嘯,遠處,機關槍「噠!噠!噠!」地轟響,天空一片紅光,一會兒又是死一樣地沉寂。大院內一團漆黑,硝煙瀰漫著本應是書聲朗朗的高等院府,大人小孩都蜷縮在悶熱的屋內,不敢出門。

這是1967年的夏天,重慶兩大派紅衛兵組織(8.15和反到底)的武鬥從刀槍鋼釺的冷兵器升級為現代化熱兵器,衝突發展到登峰造級的狀態。我國常規兵器的主要生產地建設廠和空壓廠位於謝家灣、楊家坪地區,這裡成了重慶武鬥的主戰場。紅衛兵小將們動用了小口徑步槍、衝鋒槍、重機槍、坦克等重武器,相互撕殺,搶奪地盤。反到底派踞守的制高點清水池(當時的重慶工學院就位於清水池附近)扼守兩路口——楊家坪公路,激烈的槍戰、炮戰在此打響。

盤踞在學院的8.15派命令院里的地富反壞右分子,和工人一起,在房屋後山打防空洞用於避險。

那年,我12歲,防空洞的傷痛記憶就從這裡開始。

1967年6月底的一天,天剛亮,我被母親劇烈的嘔吐聲驚醒,母親的頭懸垂在床邊,年邁的祖母顫巍巍地在床前垂淚,父親又是一夜未歸,他前一天就被紅衛兵小將勒令去打防空洞,走時,沒忘記把上寫右派分子***的大牌子掛在胸前。床前,大半盆嘔吐物全是黃色的苦膽水,母親臉色和眼睛已成蠟黃,她掙扎著起身要我扶她上醫院。我小小的身體攙著蜷成一團的母親乘車來到學院後面的重慶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急診後,母親被輪椅推著進了病房,醫生說要馬上手術:蛔蟲鑽膽,急性膽道結石。母親哭泣著:家裡有老有小,管事的沒得自由,啷個辦喲!

醫生叫我快回家告訴家人,交住院費。

回到家,父親仍沒回來,我跑到防空洞,心驚膽顫地進入洞內,洞中「突突突」的鑽擊聲震耳欲聾,在微弱的燈光里,尋見了父親,父親笨拙地端著沉重的衝擊鑽,眼鏡被灰塵蒙蓋著,正對著堅硬的洞壁「突突突」,高大微胖的身體隨衝擊鑽的震動顫抖著。我正告訴父親,媽媽要住院開刀,一個背著槍的走過來,惡狠狠地說:「小娃兒,出去!出去!莫在這裡影響備戰備荒。」父親說,你回去,我想法去醫院。

整個晚上,我和祖母在走廊里苦苦地盼著父親歸來﹍﹍。

夜深了,父親灰頭土臉地出現在樓道的大門口,告訴我們,你媽媽已動了手術,我已交清住院費了。

從那以後,我對防空洞產生了深深的厭惡,覺得是它讓媽媽受了那麼多痛。

一個多月後,兩派的武鬥到了白熱化程度,夜晚的槍戰也激烈起來,空壓廠的「8.15」派,把坦克開進了學院,試圖與清水池的反到底派決一死戰。制高點清水池的子彈隨時射中家屬樓的牆壁和窗戶。防空洞就在我們住家的後山坡里,從第十幢樓通到第七幢樓,大約500米左右,全院凡未離開的人家,幾乎全部拖老帶小,床墊、涼板、鍋碗瓢盆,搬進洞內。洞中燈光幽暗,洞頂水滴聲聲,四壁潮濕冷浸。夏天雖感涼快,但這麼多人在里吃喝拉撒,惡臭難聞。小孩子不諳事,在床板上跳來跳去,嘻笑打鬧,大人們卻憂愁地忙碌著。術後還沒完全恢復的母親帶著我和祖母、一張床棚也搬進洞。可是父親卻堅決不進洞住。入夜,我和鄰家小孩跑到洞口觀看外面,家屬區已是火光衝天,四處呯呯嘭嘭,槍聲大作。祖母和母親那一晚肯定無法入睡,因為父親一個人在那幢樓里不知死活。第二天,天蒙蒙亮,外面息聲了,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槍響。母親牽著我小心翼翼回到家,見房門緊閉,屋內鼾聲如雷,敲門,咚咚咚!鼾聲停了,父親開門,母親用南京腔埋怨道:「你不怕死呃!」父親也同樣以南京腔答道:「他打他地,我睡我地。」待我長大成人後,回想那一幕:是父親真不怕流彈不長眼?真不怕死?不是的,我曉得父親的秉性,他是想以一夜的冒險來換取片刻的安寧罷了。

防空洞,再次在我少年的心靈里留下濃濃的陰影,那裡的陰暗潮濕在腦中揮之不去。

清水池保衛戰最終以反到底派獲勝而告終。這場全國最大的一場武鬥,死傷、失蹤的學生、群眾,無以數計。8.15派撤離時,燒毀了楊家坪、謝家灣地區的多幢大樓,致使成一片廢墟。學院的8.15派小將們撤退前,令洞里的教職員工、家屬全部撤出防空洞,自尋出路,四處逃難。

誰料,歷史將在這一刻給學院的全村人留下永久的傷痕。

那一天,趁天麻麻亮,對面的機槍手還看不真切,是撤離的好時機,從七幢的洞口衝出去,跑過圍牆那道坡就安全了。早出洞的人跑出去了一些,對面的機槍手似乎睡醒了,對著上坡坎的人群一陣掃射,因為不能放過8.15派。小學同班嘉嘉一家人隨行一行人,剛到坡上,一梭子彈打過來,嚇得全部趴下,後面的王爺爺趴在地下,屁股卻翹得老高,一顆子彈從屁股打進去,腸子流出來,慘狀驚人。從外面傳進洞里這個駭人的噩耗,洞內一陣騷亂,人群情緒悲慟。

我知道王爺爺,文革前,我家住在他家隔壁,那是一個頭髮花白、慈祥的老爺爺!

我卻不想再呆在洞里了,急著要母親帶我出去,可是母親看著我的小腳顛顛的祖母,沒了主意,這時,鄰居劉家大哥見狀,毫不遲疑地要背上祖母出洞,母親連聲道謝,幾乎要流出眼淚,大哥哥咧著厚厚的嘴唇說:董媽媽,這個時候了,你不要見外。母親是為劉家大哥不避父親身份的行為而感動!在那個人人自危的年代,劉家大哥的俠膽義氣至今讓我欽佩不已,不知如今劉大哥可安好?

此時,洞外傳來一陣哭嚎,又有好幾個人被子彈擊中。一個姓付的叔叔被子彈奪去生命,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遭槍傷,又是劉大哥冒著飛嘯的子彈將她送到軍醫院。這時天已大亮,再衝過那道坡坎已不可能了,傷亡的悲慟籠罩著人們,洞內的空氣就如凝結一般......。

五十多年過去了,我始終忘不了人們撤離防空洞時無措慌亂的神情;忘不了同學文文雙腿癱瘓的哥哥那清朗蒼白的臉;忘不了洞外坡坎上被槍彈擊中的流血的軀體;忘不了悲傷人群的憤慨和無奈。

防空洞,你見證了那段腥風血雨的歷史,卻沉澱下我對你恥辱的記憶,這傷痕深深地烙印在我們那一代人的心上。

當時人群不敢再輕舉妄動,父親果斷地說,我們一家人都不要出去了,就呆在家裡。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果真就隨父親呆在家裡,紅衛兵小將們沒有功夫去管教父親了,他就每天躺在床上翹著二郎腿看書,姐姐不知從哪裡弄來一罐珍貴的豬油,母親叫我們檢來干樹枝、葉,用柴火灶燒飯,飯熟後,鏟起飯,留下鍋巴,把豬油淋上去,全家吃到香噴噴的油鍋巴,這可是那個年代的美味呵!也是在艱難歲月里嘗到的一點幸福滋味。

在以後的歲月里,我常常夢見防空洞,艱難地在裡面跋涉,裡面有很多的機關、暗道、陷阱,有一次夢見在洞中掉進陷阱里,喊叫著醒來。

如今,防空洞這個龐大的地下世界早已被繁華的都市塵封,它們大部分已改頭換面,完美地融入了新的世界,成為城市的一道特殊風景。

在英國,二戰時期的防空洞被改造成首個地下農場,種植各種農作物。國內做得最成功的是杭州人防工程,供市民避暑納涼。在重慶,用作餐館、住所、酒窯、地下通道、廢品回收站、休閑娛樂場所等,無其不有。我所在的大院防空洞洞口每到夏日炎炎的夜晚,就坐滿了乘涼的老人、小孩,不過,每當我經過那裡,就會加快腳步,迅速離開,彷彿那涼嗖嗖的冷氣會把我吸進洞里,彷彿美好的心情會被洞中的黑暗撲滅。

沉澱的記憶是成長的養料,它使人們成熟,使人們警悟。忘記歷史,意味著背棄,而修復傷痕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去嚮往美好,創造新生活,讓疼痛在追求的過程中消融。

借用泰戈爾的一句名言:「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飛鳥集》

是的,不必為昨天的淚弄濕今天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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