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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凱爾《多倫多來的男人》

溫凱爾

1990年出生於廣東惠州。小說散見於《山花》《西部》《文藝風賞》《野草》《鹿鳴》等雜誌,以及ONE·一個、豆瓣閱讀等平台,譯有小說《When God was a Rabbit》。

溫凱爾

莉亞從未經歷過地震,也沒看到過流星雨。對她來說繁星滿布的夜空並沒有什麼奇特,她承認星空很美,這無可否認。另外,地震的消息對當地人來說只能會是遙遠的新聞。但她確信昨天夜裡地震了,並且滿天的星星都在飛行。

過去幾乎整個禮拜都是雨天,商店老闆與奶商都沒有前來要牛奶。今天天氣晴朗,太陽六點準時升起,母親朱諾很早就起來煮了牛奶,還做了早餐。莉亞跟朱諾說起地震與流星雨這件事,朱諾只是靜靜咀嚼著麵包,若無其事地看著她,輕輕點頭。顯然她認為莉亞還在夢裡。

「昨夜我睡得很好,沒有感受到什麼震動的事,更別說流星雨了,都是書中的童話描寫,你還沒長大嗎?你以為你幾歲?那不過是千年一遇的隕石。是隕石嗎?我不知道。我認為你該多吃點好有力氣幹活,小氣的赫伯太太今天肯定會過來要牛奶,你準備好忙碌吧。」

莉亞想要再說點什麼,但朱諾已經開始收拾桌子了。清晨的雲層很淡薄,天色還沒晴朗到發藍,地面也沒有莉亞所認為震後的任何變化,一切看起來同往常沒有分別。她拍拍手,把牛奶喝完,也到奶場去。但是赫伯太太沒有第一時間來,別的提前約好的客人也沒有到,除了兩位已經在打掃的工人,只有她跟朱諾兩母女。

大約上午十點的時候,哈維爾出現在附近,他看見莉亞坐在樹下正翻著一本書,摘下帽子同她輕輕打招呼,看起來很體面,像從多倫多來的紳士。但其實關於哈維爾,莉亞已經從赫伯太太那裡得到了一些不好的傳聞。人們說他在原來的地方跟一名妓女勾搭上了,這還不止,硬是要同那位妓女結婚,親戚朋友都為之感到震驚。為了躲避議論,他才到這來。不過莉亞覺得這事不會像赫伯太太講的那麼糟糕,雖然他們沒怎麼接觸過。

「他們說這裡有新鮮的牛奶。」哈維爾說。

「我們只提供給預訂的人。」

哈維爾在她身旁坐下,用帽子輕輕扇著,額頭有些汗珠,看似走過了一段路。

「這麼熱的天氣,上午就要工作了嗎?」

「不是的,前些日子下過雨,他們都沒有過來要奶,我只是以為今天天氣好了,赫伯太太會第一時間過來,她總是很挑剔。最近雨水淅淅瀝瀝下了不少,你不知道嗎?你來做什麼?我知道你不是本地人。」

「我在考察那片地,你看那邊。」

哈維爾伸出手指著遠方。他說自己是一名設計師,當然也是一名工程師,還會一些地質知識,要採集資料,有時也負責工程監管。事實上我什麼都做點,他說。這個小鎮西面有一塊廣袤的土地已經被開發商買下了,這正是他們到這裡的目的。目前他們住在萊茵旅館,那是政客招待他們的地方。當然,從他們口中說出的綠色發展保持生態這樣的字眼,街坊都不太樂觀,但大家都沒說什麼,他們說不出什麼,或者沒有權利說點什麼。

「我聽說過,你們是來這裡的。」莉亞說。

哈維爾先是有些詫異,詫異破壞這樣的形容。他一直認為人們都樂於看見一片貧瘠土地的有效利用,沒料到是「破壞」,他以為人們會支持——從某種發展的角度來說。接著他想到莉亞這句話,他覺得她絲毫不畏懼陌生,甚至設了一道有趣的隔閡。

「我們只是讓那塊土地變得有用起來。」

莉亞抬起雙眼看著他,流露出清澈的目光,在炎熱的夏季里竟還能顯現一種特有的並絲毫不多餘的溫暖。

「也許人們不認為開發會帶來什麼好處。」

「為什麼?」

莉亞想了許久,都沒有想到怎麼來反駁哈維爾,儘管她不需要認真反駁他,她不需要那麼做。但後來她還是告訴他,她在那片貧瘠的土地遇見了自己第一個心愛的男人,她不想那片土地現有的模樣消失。同樣是炎熱的夏季,一位先生從火車站回來上了一輛黑車,半路被趕下車後經過那片土地,遇上莉亞問她是否能給他一杯水喝,嘴唇都幹得脫皮了。

哈維爾心裡沉了一下,這跟他本來無關,卻又有些失落,好像談論兩人之外的第三人總會令人掃興。

「有一段時間,每一次經過那裡我都要站一會,我不知道我想幹嗎,但我總是那麼做。吉姆是一名甜點師傅,他那時決定在這裡開一家餅店,但是好不容易盤下一間鋪頭,卻又根本沒有什麼人光顧。後來他認為是自己的甜品不夠吸引,遠去西部學習了,他讓我等他回來。」

「那你一直等他回來?」

「或者跟隨他去大城市裡發展,」莉亞說,「那時吉姆是這麼說的。」他還提過他未來會去溫哥華或者別的什麼大城市。

「他離開多久了?」

莉亞沒有回答,她還在等,她當然在等,只是過去一年又一年,吉姆都沒有回來。最初的時候他還寫信給莉亞,信里寫到他愛她,希望她快樂。他說他在不列顛哥倫比亞省,柯林頓還是普林斯頓,她有時都想不起來了,幾次來信之後,到現在已經兩年沒有消息了。更重要的是,離開前他們曾訂下婚約,父親沒有去世之前見證過吉姆的誓言。母親朱諾一直不喜歡吉姆,她認為他平平無奇,只不過是個遠方來的擁有棕色捲髮的小夥子,「除了弄點賣不掉的麵包,他還會什麼?」朱諾一直這麼損他。然而莉亞卻一直深信吉姆是她的託付,她認為自己年輕美麗,儘管閱歷少,但足夠資格讓吉姆愛她。可是吉姆也很年輕,她後來意識到這點。吉姆需要到更大的地方去學習並發揮自己擁有的才能,他曾說過遠行與深造對他們的未來是一件好事,他必須努力。「再也沒有什麼比經濟穩定更能讓我們的感情變得鞏固了。」他當時說,誠意十足,手裡翻閱著烘焙學院的資料。其實莉亞知道這種危機,知道一種選擇離開的借口,有可能他不會再回來,每當意識到這樣的危機,她只能責怪自己不會飛。

她不想再說什麼了,跟一位自稱是設計師或者工程師的男人聊太多感情看似有些魯莽,這行為本身不符合她的性格。她輕輕折起書的一頁,合上書本。《愛情和其他魔鬼》,哈維爾留意到了,他想對此或者對她等的那個男人說些什麼,但他只是沉默。此時樹陰已經移位了,陽光照到他們腿上。已是正午,天氣變得更熱,地面的小草輕輕晃著,他們卻絲毫感受不到有風吹來。又過了一會,莉亞問他是否想要喝點冰凍牛奶,他起身跟在她後面,又戴上帽子,往一個棚里走去。

朱諾在棚里睡著了,今天赫伯太太沒有來,除了哈維爾之外,沒有任何人來。奶牛場很小,一共也才十幾頭牛,上午還沒完全過去,兩位員工就趕著它們從草地回來,正在用奶牛洗澡機幫它們洗澡。那是父親在世前被一位少婦銷售員的甜言蜜語所欺騙而購置的,儘管她聲稱能幫助奶牛緩解壓力,但機器常常還是會壞掉,有時碰上雨後要等上好久才能恢復,像老人患風濕。朱諾曾為這個銷售員發過脾氣,一直都不動用這個洗澡機,直到她丈夫去世才開始妥協。

「今天洗澡機沒有罷工,還真令我驚訝。」莉亞說,一邊從冰櫃里取出牛奶倒了一杯給哈維爾,「以往下過雨後它都不能運作,現在你有幸看見奶牛被洗澡的樣子。」

「這還是我第一次見。」

「那是我母親。」莉亞回頭看了一眼朱諾,「尖酸刻薄,如果她醒來對你不太有禮貌,請不必恐慌,那是她本來的樣子。」

哈維爾笑了,禮貌地喝光一杯奶,喉結上下翻滾的樣子讓莉亞緊緊盯著。有多大沒有這樣盯著一個男人看了?她想。

「謝謝你的牛奶,我想我該走了。」

莉亞沒有挽留他,她覺得他很體面,像從多倫多來的紳士。她甚至沒有問他任何問題,只記得他說過他住在萊茵旅館。現在她還想著他喝奶的模樣,唇邊沾有牛奶,以及男性突出的喉結。她有些心跳於這些小細節。不過一瞬間又想起關於他與那位妓女的傳聞,心裡有些失落。

確切地說,是這樣的情形:莉亞在屋子樓頂坐著看星星,也許懷念已故的父親,又或者是想念吉姆,她不知道。她自己也無法判斷到今天還有沒有愛著吉姆,那是一種越來越陌生的感覺,吉姆不再來信之後,她每晚都在想著要找他,或者是從他離開之後,這麼說也行。接著夜空開始微微發亮,蔚藍的光芒在天邊開始漸漸蔓延,像一張巨大的熒幕拉開,即將播放天文科普。她注意到有東西滑過,沒有看清,又揉揉眼睛再抬頭,在那一瞬間,成千上萬的星星開始滑動,帶著比平時更亮的光芒飛過一段距離,距離很短,當然,只是看起來短。她驚訝於星星的短速飛行,閃過夜空的感覺非常奇妙。後來,流星雨還沒消失,她感到屋頂開始晃動,地上的樹木都在搖曳,震蕩還不是很厲害,但她意識到有危險,像是地震。她連忙回到屋裡,但不知要帶走什麼,猶豫了一陣只帶走了抽屜里吉姆的幾封信。朱諾不在房裡,她跑遍整間屋子都沒看見。逃離屋子後,流星雨消失了,房屋並沒有倒塌。她看著不遠的奶牛場,擔心著奶牛有沒有因此發瘋。最後整個世界開始安靜下來,她感到暈眩,倒了下去。

當莉亞再次對朱諾說起這件事時,朱諾依舊是冷漠的表情,她已經厭倦了丈夫去世後親自打理奶場的生活,對莉亞被吉姆拋棄的事也並不關心。她認為莉亞是太想吉姆了,所以才做這樣的夢,也許這幻想正是莉亞對吉姆之愛終結的一場預告了。朱諾反覆說過吉姆,「他是個無情的男人,這種男人隨處可見,他們揚著一顆愛你的心來度過一段生活——不論落腳在什麼地方都是如此——之後便要拋棄你,並且為了能完成自己所謂的夢想而拋棄你。那些話讓女人聽起來不忍也不願拒絕,就像你一樣衷心地等待。這樣的男人會令你認為他是個充滿激情與上進心的人。可是你仔細回頭想想,他們除了在床上愛你,在餐桌前愛你,他們從來沒有關心過你的未來,更別說一起生活在別的什麼好地方。他這樣說過嗎?噢,莉亞,你還在維護他,即使他這樣說過又怎樣,他只是說說,而不是告訴你什麼時候可以起飛去維多利亞機場了,他會在那接你。以前我還提供新鮮牛奶給他,他聲稱奶製品能讓甜點更好吃,這筆欠下的賬我還沒跟你算,自以為是,一點都不懂得持家,愛情把你什麼都騙走了。」

莉亞沒有搭理她,這些話朱諾已經不是第一次說了,莉亞知道兩個女人生活在一個屋子裡總是缺少實用的建議。但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為家裡沒有男人而煩亂過什麼。她打算將這件事告訴哈維爾,告訴他關於這裡會地震的事情,或許他在設計時會考慮到這些因素。

禮拜三赫伯太太來取過牛奶,提前準備好的她偏不要,硬是要重新擠出來再等上個三十分鐘高溫殺毒。莉亞不想聽赫伯太太抱怨天氣,在吃過午飯後到鎮里去了。眼看萊茵旅館就在前方,莉亞覺得貿然去找哈維爾顯得有些不妥,但除此之外她不知在哪能看得見他。不過沒等她走進去,哈維爾就出現了。他先是拍拍她右邊的肩膀,整個人蹲了下去,又從左邊冒上來。但莉亞一臉的嚴肅。哈維爾禮貌地彎腰鞠躬,像個從馬戲團走出來的演員,嬉笑著討好莉亞。

「是什麼事情勞煩你親自找我?」

「前幾天晚上地震了。」

「地震?你說地震?」

莉亞肯定地點了點頭。

「這太荒唐了。」

「是真的。」

「我沒有感受到什麼地震,來這裡有一段時間了,更沒有聽到什麼消息。如果是地震的話,早該傳開了。」

「我就是來告訴你這件事的,對於那塊即將開發的土地,要考慮地震。是度假村嗎?還是商業中心?不管是什麼,你要知道這件事。」

「噢,親愛的莉亞,這裡不是地震板塊。為什麼你會這麼說,你在哪裡經歷過地震嗎?」

莉亞知道他也不大相信,嘆了一口氣,「就當作是我給你提建議。」

「非常感謝你的建議,要跟我去散散步嗎?天氣很好。」

莉亞搖搖頭,但哈維爾仍然堅持邀請她再逗留一段時間,於是他們沿著橋下的河流散步。莉亞也把她看流星雨遇上地震這件事完整告訴了哈維爾。

「這聽起來有些壯觀,流星雨碰上地震。」哈維爾說,又摘下帽子掛在腰間,重新梳理著頭髮。

「也許這事說來滑稽,但我確實在看星空的時候感到一種震蕩。」

「也許你在做夢,或者夢遊。你有夢遊嗎?」

「沒有。」

「以前我的父親有過夢遊,你要是半夜醒來一定被他嚇壞。」

「那是怎樣的感覺?」

「我不知道什麼感覺,我怎麼會知道?難道你認為這都會遺傳嗎?我不知道,我沒有夢遊。我只是喊了他幾聲,沒有回應,不過他還知道自己倒水喝。」

「聽起來很可怕。」

「地震聽起來更可怕,這鎮上只有你這麼說,好像你去了一個神秘的地方。」

莉亞跟著他跨過幾塊布滿青苔的石頭,小河在一道許多年前砸開的水渠上引流出另一道,時間久了,石頭都漸漸堆了起來。

「反正你也不相信我,男人都這樣,都不輕易相信別人。現在我知道朱諾為什麼變得尖酸刻薄了,是男人們的日常讓她沒法忍受。」

「也不是不相信……朱諾是誰?」

「你忘了,我的母親。」

哈維爾大聲笑了起來,「你的未婚夫呢?你說過你等著他,現在卻在我面前貶低了男人們的地位?也許他不是你真正喜歡的人,吉姆,是吉姆嗎?還是吉米?沒關係,知道他的名字對我沒什麼用。我猜你們只是恰好珍惜了一種遇見的緣分,就像我們的第一次見面,然而珍惜並不代表你收穫了一份愛情。你懂嗎?這麼說也許對你不公,但我認為你需要從吉姆身上轉移了,賭氣是你的選擇,但它不奏效。」

莉亞有些怔住了,這是一個多麼無畏又坦率的男人,什麼都說,甚至不顧有可能傷害到她對吉姆的那份情意。她不太能回答他的話,她覺得自己愚昧。她能說什麼嗎?她覺得自己不論說什麼都不能說服哈維爾,更不能說服自己。然而從這一刻起,她對吉姆的想法好像得到了一些釋放。又或者說早已能釋放,只是沒有人點破,除了朱諾之外。但她知道她無法認同母親的話,不管她是否有道理,她本身的刻薄讓她感到聒噪。

河流漸漸流向堤壩,要往前走只能拐彎繞到橋上,於是他們從石墩上走。哈維爾在一個高高的石階拉了她一把,她感受到他的力量——從一隻手的肌膚觸感開始,帶著點粗糙卻也還算柔軟的手掌,在她手腕間傳來溫柔的感覺。她知道自己臉紅了,在跳過石階之後連忙縮回手來。

這是有人愛你的感覺嗎?當有人要幫你的時候,當有人抓住你的時候。如果沒有人愛你,那麼生活還有什麼意義?他們都不看你,他們都不碰你。他們只知道你是牛奶妹,他們從來不曾知悉過你的內心。你堅定地等待一個男人,誤以為那是自己的歸宿,偏偏在這種凄迷無助的日子中浪費了大把大把的時間,一切看起來都那麼無情而平庸。

莉亞現在想來,吉姆給她的印象是他沒有經歷過的他都想像過了,而哈維爾恰恰相反,他給人的感覺開朗豁達,你想不到的他都經歷過了,似乎特別見多識廣。他就是多倫多來的紳士。有那麼一剎那,莉亞甚至就想這樣跟他走。她幻想他會開口問她是不是願意愛他,如果他有同樣的感覺,那麼她會認真點頭。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在那片貧瘠土地上遇見吉姆的時候,她同樣因為他的觸碰而迸發出某種熱流,她知道她愛過吉姆,或許吉姆也真的愛她。但這種杳無音訊的事實擺在眼前她一直不肯承認,想到這裡確實叫她害怕。

跨過長長的石墩,他們走到橋上,過了橋可以從對面繞去奶場,回到她住的地方。她有些緊張,緊張接下來哈維爾還會說點什麼,她的慾望很飽滿,很有可能哈維爾對她說一句稍微帶點曖昧的情話,她就會一頭栽下去。但他沒有再說什麼,甚至關於他們之間有可能發生的任何事情,他都沒有說。

後來有一天,莉亞給顧客送牛奶時,看見哈維爾在湖裡游泳。湖水並不是很乾凈,倒也不臟,只是大雨過後總會湧出青苔與一些被吹落的枝葉。傍晚的太陽讓莉亞看不清,只能看見他在湖水中翻滾,在有限的範圍里轉圈,拍打出許多水花。

「嘿,莉亞——」

哈維爾發現她的時候,她還在想著自己要不要出現,她有些尷尬。面對哈維爾她變得不再乾脆。

「莉亞——」他又喊了一句,「你好嗎?」

莉亞只好乖乖往前走,她拍了拍裙子,像一個害羞的女孩在面對喜歡的人常有的狀態那樣小心翼翼,好似稍不注意就會做出不恰當的舉動讓對方覺得自己不入他眼。她朝他喊了一聲,也許聲音太小,他沒有聽見。往湖邊走去的時候,哈維爾又遊了半個來回,他從岸邊摘下一朵花,遮住私處,笑嘻嘻地從地上撿起自己的短褲,轉過身穿了起來。莉亞很確切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加速,看著他那還掛著水珠的臀部在跟隨動作上下顫動。

「你最近有游泳嗎?」哈維爾問。

「我很久不遊了。」

「游泳對你有好處。」

「那只是對我的身體有好處,而不是我。」

「牛奶是給我的嗎?」哈維爾打趣道。

「想得美。我聽說你們要開始施工了?」

「對,一個龐大的度假酒店,鎮政府與他們共同合資,我只是其中一個設計師,他們還有更多的人呢。這片湖也在內,要打造高爾夫球場。或許還有天然泳池,前些天政客們提出這樣的建議。」

他們坐在草地上,面對著湖泊,有風來,吹在臉上暖乎乎的。斜陽開始變得不那麼熱了,遠方有鳥兒飛,在樹梢轉了幾個圈,空中有一些白雲緩緩飄過。「我很久沒這樣看過天空了,」哈維爾說,「這種感覺好安詳,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好天氣總是給我這樣的感覺,就像現在跟你待在一起,好像時光都變得更有意義起來。」

莉亞心裡感到甜,她所渴望的愛情自己也不知道該是什麼模樣,但男人對她的柔情能擊中她的軟弱之處。可是她卻不敢開口說一句話。

「你是想起了吉姆嗎?」哈維爾坐起來,拍拍手,「你看起來不太高興。」

哈維爾的手臂沾了岸邊的一些細沙,他輕輕拂去,好像剛完成了某件事的樣子,要準備轉身離開。

「你會待在這裡嗎?」

哈維爾有些詫異,但樣子又像是認真思考,「這裡有什麼?」

「這裡什麼都沒有,但人們還是會樂於留在這裡。」

「朱麗葉,」哈維爾說,莉亞好像即將要聽到一個壞消息那樣緊張起來,「大概是因為朱麗葉,我不得不考慮。」

「朱麗葉?難道鎮上人們說的都是真的?」

「我第一次看見朱麗葉是因為她在歌舞廳跟一群女孩在跳舞,我當時有點酒意,但我知道自己沒有醉,那時我還很能喝,年輕氣盛。我覺得她很美,上前去問她在這裡做什麼,朱麗葉覺得我的問法很好笑,於是坦白告訴我,她是一名妓女。這真的很好笑,我說。但朱麗葉說她說的是真的,還問侍應要了一支筆,在我手心寫下電話。那天晚上洗澡之前我才想起手心有電話號碼,在差點洗去之前我關掉了花灑,回到卧室將號碼寫在紙上。」

「我很驚訝你會跟我說這些。」

「這沒什麼,就好像你跟我提起吉姆的事情一樣。吉姆還是吉米?不管怎樣,人們有自己過去的憂愁。」

後來哈維爾又說了一些他跟朱麗葉的事。他之所以跟朱麗葉保持了聯絡,是因為那是他第一次花錢買春,不過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除了那種事,朱麗葉也會跳舞,有時她會給客人看她錄製的作品,她在歌舞廳有自己的一番天地。他喜歡朱麗葉,但這種喜歡更多是因為他們在一起時,她的那種好動感,兩人之間毫無壓力。不過後來朱麗葉離開了。

「你會感到討厭嗎?喜歡一個妓女,這事聽起來會給人不好的印象。」

「傳聞它只是傳聞。不過,如果女孩們得到了承諾,那麼她們不會離你遠去。」

哈維爾轉過臉看著她,「你是這麼認為的嗎?」

「至少我是。」

「我有告訴過你我曾在地下錢莊工作嗎?」

莉亞搖搖頭。

哈維爾說他年少的時候在那工作過,抽煙,還抽過大麻。在那種環境做事已有多年,他知道了行業的一些小伎倆,突然的暴富讓他養成抽煙的習慣。不過,好運當然不會一直到來,逃跑或是被人調查也是常事,他漸漸意識到了危機,從中脫離。兩個禮拜後他又去了歌舞廳,朱麗葉已經在舞台上成為了領舞,音樂節拍與舞曲顯得她高高在上。哈維爾驚訝於朱麗葉在舞台上的驚艷,似乎觸手可及,但又令人生畏。數次之後,他們便走得愈來愈近了。

「現在我已經不會抽大麻了,很可能因為自己也沒錢,」哈維爾笑笑,「煙也戒了。」

莉亞沒有回應他,陷進了他的故事中。

白天工作的時候因為沒有注意防晒,那天朱諾有些輕微中暑,傍晚她坐在棚下歇息,手裡還卷著當日的報紙。莉亞從冰櫃里取出一些冰塊,裝入密封膠袋裡放在朱諾的額頭上。

「我不是發燒。」

「這同樣對你有好處。」

有一瞬間莉亞覺得大家身為女人,應該同舟共濟,而不是相互爭吵才對。她在棚內同員工一起打掃的時候,看見郵差開著摩托車穿過那片小樹林,越過空地,往她這個方向駛來。似乎太久沒有見過郵差了,在他的面孔越來越近的時候,她猜測郵局是不是已經換了派送的人員。不過當郵差開口的時候,她又記得他的嗓音。

「好久不見啊,今天有你的來信。」

莉亞很詫異,當然她的第一反應是吉姆給她寫的信。她想到他,想到幾年前他剛剛離開這裡飛去皇家什麼學院學習甜點製作的時候,給她講過他在那邊的生活。他寫到那邊的空氣很好,每天傍晚整個校園充滿甜甜的奶油香味。後來莉亞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只要一擠奶就會想像那是一種怎樣的味道(她當然知道奶油味,但她無法知悉整個校園充滿奶油味是什麼感覺,況且她只聞到奶騷味)。吉姆的字跡在寫到令他振奮的事情時會變得格外用力,紙張的背面有明顯的凹凸。有一次他在信里附帶了一張他的照片,照片里他穿著白色制服,鬍子長了沒有認真颳去,看起來成熟了不少。還有幾次寄了柯林頓某家甜品店的體驗券,雖然知道這券對她來說沒有用,但她還是很滿足於他的心意,只有朱諾在發現之後常常數落這個男人的小伎倆。莉亞那時很替他高興。也許現在也是,但她認為這不好說。

「你還在等他嗎?多久了?我認得他的筆跡。」郵差說。

吉姆會在信封的右下角畫一隻蛋糕,彷彿那代表著他留下的某種意義。

「如果你還在等他,我覺得你很專一,現在很少人會這樣,這很難得。噢,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沒在等他,我認為也是可以理解的,天涯海角,對吧。」

郵差變得健談,也許從事這一行當已經讓他對生活妥協了。莉亞問他是否想喝點牛奶,他謝過了,開著摩托車繼續投遞信件。

莉亞手裡拿著信,此時已是傍晚,太陽令牛皮紙信封的顏色變得更深,她輕輕撫摸上面的章印,想像它飛過半個大陸,又滑過那隻小蛋糕。不知是太久沒有收到吉姆的信,還是那隻蛋糕讓她想起了這些年,心裡忽然酸了一下。

「是赫伯太太來了嗎?」

朱諾忽然從棚里走出來,不知為何,莉亞連忙將信件對摺起來,塞進褲兜里。這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但潛意識要求她那麼做,似是避免朱諾會對此評價什麼。她覺得自己剛剛悲從中來,不想讓朱諾多事。

「沒有,沒人來過。你感覺好些了嗎?」

「感覺?我感覺從來就沒好過,這世界上不會再發生什麼令人感覺好的事情了。」

「員工們都結束工作回去了。」

「我剛才分明聽見了聲音……噢,你看,我就說赫伯太太要來了。」

朱諾摘下帽子,眯著眼看向前方,赫伯太太家的車緩緩往這邊駛來。

「要是我也有一輛車就好了,你父親什麼也沒留下,只有糟糕的奶牛洗澡機。」

「已經很不錯了,我不相信你會用刷子去刷一頭牛的屁股。」

朱諾沒有理會莉亞,莉亞認為朱諾性子暴戾,她有時還會慶幸自己並不像母親,這很好。她們都看著赫伯太太的車,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沒有說話,斜陽里那車子好像即將隨著層層疊疊的薄雲滑翔到天空中,兩個人都看得出神。

赫伯太太說這個地方要被毀了,朱諾問她想說什麼,赫伯太太說她經過那片土地,看見一些政客們在考察,似乎要開始了。

「哈維爾也在嗎?」

莉亞幾乎是第一反應這麼問出來,卻未料到自己不該問出口。

「可憐的莉亞,你知道鎮上都流傳著什麼嗎?他曾經吸毒,後來還嫖娼,你最好不要跟他走得太近,這種人不值得你去認識。」赫伯太太叼著一支煙,以過來人的口氣說話,趾高氣揚。

朱諾倒沒說什麼,只是看了莉亞一眼,眼神似乎在示意她好自為之,一邊去把牛奶倒進赫伯太太帶來的膠桶中。

莉亞慢慢離開奶場,往那片貧瘠的空地走去。她走路的時候刻意放慢腳步,生怕朱諾看到信件在她口袋中凸顯出的輪廓。也許是這會兒已是傍晚,天色不太亮,也許根本沒人會盯著她的口袋看,沒人看得見。莉亞往前走,腳步仍然不踏實。高矮肥瘦的男人們站在那片空地里,有人拿著照相機,猝不及防地閃一下閃光燈。有人用捲尺比劃著,動作幅度很大,但因為地廣的緣故,顯得愚蠢。在隔著一小段距離的草地上,莉亞停下來,挨著一棵樹。她試著找尋哈維爾的身影,在不斷移動的人群中最後發現他只是靜靜站立著,聽著其他人在說話,相比混亂走動的男人們,他顯得更睿智一些。他在腰間掛著東西,像是捲起來的設計圖紙。

太陽此時已經完全下山了,天色幽藍,稀疏雲層的顏色又沉了下來。莉亞站在樹下,輕輕吐出一口氣,好像輕鬆了些,當她回過神來發現哈維爾在朝她招手——兩隻手都在空中搖擺,擔心她看不見似的,一直沒停下來。那群人當中有一些因為哈維爾的動作也朝她這邊看,不過都只是晃晃腦袋。為了讓他知道自己看見了,莉亞也伸出一隻手,舉到空中回應。

天很快就黑了,發現附近的路燈無法提供充足照明之後,那群人就散去了。哈維爾同當中某個人說了幾句,離開了他們,往莉亞這邊走來。

莉亞有些迷茫,她不知道這感覺來自哪裡,特別是在夜幕降臨時分,什麼都看不清楚,這讓她傷感。她想起有一次在吉姆的甜品店裡,跟幾位不熟悉的朋友玩猜拳,她一直輸,罰酒一杯接一杯,儘管吉姆幫她擋了不少酒,她還是感到難過。大家都在起鬨,氣氛很高漲,只有她覺得自己運氣很差,就像她的人生一樣。

現在,當她的手滑過口袋隔著衣服去撫摸那封信時,她心裡在猶豫。看著哈維爾漸漸接近自己,她萌生了不拆開這封信的念頭,又或者明天後天,她也許會看(總之不是現在)。夜空中冒出的繁星,好似在隱隱浮現出男人的輪廓,她說不準那張臉是像吉姆,還是哈維爾。她很希望此刻天空中這些星星能夠滑動,降臨一場流星雨,繼而發生一場威力無比的地震,把這個世界都震一遍,把這一切都震碎。

2018年第2期(總第579期)目錄

小說苑

王松→ 三工房的馬褂兒(中篇)

但及→一路吹奏到天涯

安勇→立方體

南宮浩→熘腰花

方 曉→多餘的嬰兒

開端季

溫凱爾→多倫多來的男人

張承志專欄

張承志→人的魅力

散文隨筆

鐘鳴→浮生看物變,微風燕子斜

李輝→梁漱溟,用風琴彈奏思想的聲音

馮桂林→偷渡者

詩人自選

錢磊→ 虛構(十一首)

向以鮮→ 禪鋒(五首)

陶 春→ 朝天門(組詩)

李 磊→ 淪陷(外三首)

大視野

張頤武徐勇 徐剛→ 「中產階級文學:題材或趣味」筆談(一)

視覺人文

杜曦雲→單打獨鬥的路徑

——黃銳談抽象繪畫

中國貴州茅台酒廠有限責任公司向世界100所著名大學圖書館贈閱《山花》

「視覺人文」黃銳藝術作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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