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的失樂園:小小一張病床,一迷路就是八年
文楊七七
林奕含為她的小說起名《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初戀樂園這四個字尤其心驚。
像某種極端美妙而又極端邪惡的事物的合體,每次讀這個書名總會想到一個畫面:一個小小朽壞的遊樂園,布滿灰塵和鐵鏽,年久失修的旋轉木馬拆了一半,還剩一些殘肢斷臂記錄這裡曾遭受的洗劫。
這本書簡體版的腰封上有一句概括性的簡評:駭麗的文學標本,倖存之花。
2016年奧斯卡最佳影片《聚焦》根據真實事件改編,講了一群波士頓的記者揭發美國神職人員姦汙和猥褻兒童的故事。這些被神父實施性侵過的小孩,大約有一千個,他們長大後把自己成為「倖存者」。
(林奕含的小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作家蔡宜文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書後附錄里評論道:
「我很害怕用『倖存者』這個詞,因為我們幾乎不會使用這個詞去指涉其他種犯罪的受害者,除非是在描述一種屠殺。」
在他看來,任何關於性的暴力,都是「社會性」的,由施暴者和不作為者合作完成,李國華、思琪的爸媽,甚至幫助女孩降低戒心的校方。
這個詞,也非常心驚。
林奕含是個非常美麗的女孩,身患抑鬱症多年,也是個天賦異稟的小說家。新書出版後,作為作者的她如約參加了好幾次新書座談會以及正式採訪。鏡頭裡的她清瘦白皙,而又非常辛苦,就像僅僅是說話也要用盡所有力氣。
席間她說了一句話,她說:「作為一個小說的寫作者,這個故事它折磨、它摧毀了我的一生。」語調聽上去溫和輕鬆,完全配不上這個沉重的語境。
房思琪的故事,三言兩語就可以粗暴概括,是一個教師利用職權常年性侵少女的故事。但不止於此,它包含暴力、社會力量的角逐、極端的醜惡和骯髒,但也包含成長、體會,甚至包含美和愛。
即使這是一種文人的矯飾。
林奕含自己提出過一個問題:「藝術它是否可以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當在她讀了更多名人傳記,和名人評論的名人傳記,發現這個高尚世界裡各種各樣的千瘡百孔之後,又進一步問自己,「會不會,藝術從來就只是巧言令色?」
(林奕含生前留影)
有人說,文人的世界最骯髒。一種毫無爭議的醜惡,他們可以用文學的矯飾將它變得極美極動人,騙過所有指責的人。李國華是如此,亨伯特·亨伯特是如此,甚至在林奕含眼中,胡蘭成也是如此。
無論你犯下如何的滔天罪惡,你可以藉助才華和詭辯,將它變得美好而合理。這是文人的自洽,但這不是文人的專利,只不過他們更擅長。
就像類似她說:
「我們認為一個文人真正應該的千錘百鍊的真心,到最後回歸不過是食色性也而已。」
食色性,人間大欲,即使包裹在藝術的外殼裡,也不過是食色性罷了。到最後,才終於把整個始末看得最通透。
林奕含在接受媒體正式採訪八天後上吊自殺,結束了自己二十六歲的生命。
她在採訪和後記中多次提到自己的精神科醫生。醫生在認識她若干年之後,對她說:「你是經歷過越戰的人。」又過了幾年,他改變了看法。「你是經歷過集中營的人。」最後他不得不承認,「你是經歷過核爆的人。」
猶太人普里莫·萊維曾經是一個化學家,在經歷奧斯維辛之後,他成為了一個作家。他說,集中營是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林奕含說,不是,房思琪式強暴才是。
萊維從集中營回家以後只有一個願望,希望人類歷史上不要再出現這樣的事。林奕含也有這樣的心愿,但她絕望的是,她非常確定她所經歷的過去,不要說世界,就在台灣,時時刻刻都在發生,也許就在此刻、此地,持續地發生。
她不做報道文學,也不妄圖改變世界,只是在展示一種真實可觸摸的苦難,把詭辯具象化,把恐懼變得直觀。林奕含的筆觸美而犀利,故事極殘忍。
這殘忍中包含著最不能觸摸的真實的情慾。
「李國華心想:英文老師原來不是太有愛心,是太沒耐心了,他不會明白,一個連腿都不知道要打開的小女生,到最後竟能把你搖出來的那種成就感。」
由被害者的筆觸親手寫出來,尤其的驚心動魄。
還有更多充斥其間的,不是什麼隱喻,而是一種肉眼可見的鋒芒。有時候在你將要被所謂的愛蒙蔽的時候,會這麼突兀地來一段。
「(思琪)腦袋嗡嗡之間聽見貂色西裝先生談工作,說他不被當人看,被上司當成狗操──思琪馬上想:他們知道什麼叫不被當成人看嗎?他們真的知道被當成狗操的意思嗎?我是說,被當成狗操。」
彷彿是永久無涯的混沌中,最清醒的一剎那。原來她一直都知道。
(林奕含生前視頻採訪截圖)
距離林奕含離世已經快過去整整一年了。小說寫出來滿城風雨,李國華的原型在現實中曾被翻出來當街示眾,但直到到今天,人世間一輪又一輪的屠戮依然未曾停止。她生前親歷的細節已經和她一起離開,不知她在另一個世界有沒有獲得真正的安寧。
林奕含與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不禁想像如果她依然在世,我們將會像所有這個年齡的女孩一樣,來到人生的同一個節點,可能遇到一個對的人,結婚生子,向人生的下一個階段走去。
但她停留在了自己的26歲。
她希望像所有普通的女孩一樣,念書結婚生子,或許會失業生病流產,但這最平庸的人生,她都無法經歷。更有可能的是,她在十五六歲的時候就已經走完了一生。
她在後記里寫到自己的治療過程,第二次自殺後被帶去洗胃,插鼻胃管,灌活性炭洗胃。問護理師自己會不會死。「怕死為什麼自殺呢?」「我不知道。」因為這樣活著,又有幾個別的選擇呢。因為她身上阡陌縱橫,小小一張病床,一迷路就是八年。
無解的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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