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泰斗饒宗頤辭世,神童到大師是怎樣練成的?
國學泰斗饒宗頤教授今日凌晨仙逝,享年101歲。
這位學貫中西、造詣非凡的國學泰斗,皓首窮經,不單為我們留下寶貴的學術遺產,其「求是求真求正」的作文與做人精神,其「立身立德立言」的理想與追求,亦應由後輩學人延續傳承。
橙新聞編輯兩年前有幸訪問饒公,親耳聆聽這位享譽國際的國學泰斗教誨。現將訪問原文轉錄如下,懷念大師。
【特稿】從神童到大師 饒宗頤是怎樣煉成的
(文:賈思玉)
仁者壽。饒宗頤教授今年100歲了。
他生於1917年,實際98歲。按中國傳統,老人90歲後添壽兩歲。
與饒公相約在跑馬地一間餐廳——這些年他慣常的會客處。香港暑熱未退,清瘦的老人穿深色的長衣長褲,脖子上圍一條花勁巾。甫一見面,先與他的大手相握。
饒公2015年曾接受橙新聞專訪
記者請他題書,他寫下自己的治學信條「求是求真求正」,一氣呵成,筆鋒有力,落款「百歲選堂」。
饒公手書「求是求真求正」
所到之處,眾星捧月。饒公總是腰板挺直,拱手致謝。
饒宗頤不僅是香港文化界的「鎮港之寶」,也是當下中國最受尊崇的學者之一。大國崛起,文化復興,標竿人物也便「熱」起來。人們稱他「國學大師」、「漢學泰斗」,近年更有「國寶」之譽。
這樣一位世紀老人,治學廣博精深、文史哲藝融會貫通,堪稱「碩果僅存」。
為重現饒宗頤的學術生涯,感受他的人格襟懷,近期我們不僅拜會了饒公本人,也採訪了他的家人、老友、學者同事和深得其言傳身教的學生。
與錢穆類似,饒宗頤教出了很多博士、碩士,但自己不要說博士,連中學都未畢業。他說自己「得益於從小文化空氣的『熏蒸』」,學問是「熏」出來的。
饒宗頤的父親饒鍔經營「銀庄」,有說是潮州首富,饒老先生也是位學者雅士,實際上是饒宗頤的啟蒙老師。饒家的「天嘯樓」藏書達十萬卷,曾經在粵東最負盛名。
饒宗頤幼承庭訓,飽覽群書,而且跟隨自家請的名師,打下繪畫、書法和古文根基。按現在流行的說法,贏在了「起跑線」上。
饒氏家族1920年代合影,前排左五為饒宗頤 圖:港大饒宗頤學術館
香港潮州商會永遠榮譽會長陳偉南是饒宗頤的老友,只比他年輕兩歲。他回憶說,饒氏父子當時在潮州聲名赫赫,饒宗頤傳說是一目五行的神童。
入中學後沒多久,饒宗頤就回家自修,因為「在學校獲益不大」,開明的饒鍔也不反對。
饒宗頤的問學之路並非坦途。16歲那年,正當壯年的父親突然撒手人寰,而母親早在他兩歲時就已過世。身為家中長子,饒宗頤放棄入大學的計劃,處理家中事務。「那時候,(父親)留下龐大的財產與大批書籍,在這兩者之中我選擇了書籍。」他繼承父親遺志,完成《潮州藝文志》,踏出學術生涯的第一步。
父母早逝,戰亂動蕩,及至後來家族錢財、藏書灰飛煙滅,讓饒宗頤過早地體會到何為「四大皆空」,也過早地參透何為「心無罣礙」。
饒宗頤的書法作品《心經簡林》最為港人熟知
追隨饒宗頤30多年的學生、現為港大饒宗頤學術館副館長(學術)的鄭煒明博士說,饒公一生推崇蘇東坡,因為面對逆境,他往往比較達觀,保持「超越」的人生態度。「他常引用王灼說蘇東坡的一句話,『指出向上一路』。」
香港,天時地利
饒宗頤後來移居香港,是緣分,也是命運安排。「饒公多次跟我說,人的一生,有一個際遇、運氣的問題。他承認自己的運氣非常好,與同輩學者相比他的運氣太好了。」談到香港帶給饒公的「地利」,鄭煒明這樣說。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饒宗頤其時在中山大學廣東通志館任藝文纂修,同時已加入歷史學家顧劼剛主持的禹貢學會,在學術界嶄露頭角。
饒宗頤首次走上課堂講台,是受詹安泰委託,於潮州的韓山師範學院代授國文課。陳偉南當時在韓山就讀,他記得,學生們一度對年僅20歲左右的饒宗頤持懷疑態度,「教了一天之後,詹安泰問學生,他行不行?明天還讓不讓他來?學生說,來啊來啊,他教得好好!」
平靜的生活很快隨著日軍的到來戛然而止。1939年,饒宗頤被聘為中山大學研究員。當時中大遷往雲南,赴聘途中,他染病滯留香港。「饒公說他一輩子很少生病,偏偏那次生病留下來。」鄭煒明憶述這段往事時說。
避居香港期間,饒宗頤繼續治學,而且往來無白丁。他曾協助王雲五編撰《中山大詞典》,還輔助葉公綽編訂《全清詞鈔》。很快香港也淪陷,饒宗頤又返回廣東,先後任教於無錫國專、廣東文理學院等學校。那些年,饒宗頤是在不停逃避戰火的艱辛中渡過的。
1970年代,饒宗頤與錢穆(左)合影 圖:港大饒宗頤學術館
1949年,聽從前輩朋友的建議,饒宗頤移居香港。三年後,並無大學學歷的他受聘為香港大學中文系講師,要感謝時任中文系系主任的林仰山不拘一格降人才。
劉唯邁1956年畢業於港大中文系,從饒宗頤的學生,到後來出任港大馮平山博物館館長,一直對饒公尊敬有加。「他教書一定會備課,每次上課都帶一個公事包,講課十分有條理。」今日大學高舉「教研合一」,饒公幾十年前已成為表表者。
「在做人方面,饒公是我的一個榜樣,」劉唯邁說,饒公待人真誠,「他從來不說『大話』,我也未聽過有人說他壞話。」
世界,東學西漸
香港不但為饒宗頤提供了埋首學問的一方凈土,也讓他建立了跨越領域、溝通世界的學術格局。50至70年代,當內地學者陷於一波又一波的政治運動時,饒宗頤立足香港,與國際漢學界廣泛交往。
他曾到日本研究甲骨文、到法國研究敦煌學、到印度研習梵文和婆羅門經典,足跡還遍布英國、新加坡、美國等,開「東學西漸」風氣之先。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饒宗頤就是這句話的例證。上了年紀後,饒公走路仍很快,如何做到?他告訴老友陳偉南,都是滿世界跑練出來的。
開篇提到的法國「敦煌」展也與饒宗頤這段經歷有關。20世紀初,英國考古學家斯坦因從敦煌帶走了大量經卷、文獻,法國的伯希和也帶走了一批,其後俄國、日本等國的學者接踵而來。
港大饒宗頤學術館館長李焯芬教授說,饒公做研究重視實證,五、六十年代,他多次到英法尋找「人家拿走」的敦煌文獻,「那時沒有影印機、沒有手記,他就手抄,」李焯芬邊展示饒公的著作邊感慨,「非常工整優美的手寫報告。」
饒宗頤與法國結緣不淺。上世紀60年代,受法國漢學家戴密微之邀,饒宗頤赴法與他共同研究敦煌曲。二人的書信集近年出版,主編鄭煒明提及,「按年齡來說,戴老比饒公大20歲左右,但他經常就學術問題寫信給饒公,很重視他的學術意見。」
70年代,在巴黎講學期間,饒宗頤著書論述《敦煌白畫》,填補了敦煌藝術研究一項重大空白。那時他寄居在學者汪德邁家中。汪氏後來接受香港電台採訪時說,「他(指饒宗頤)有驚人的魄力,無時無刻不在工作,可以一天工作20個小時。」
2000年,饒宗頤教授在巴黎盧浮宮前 圖:港大饒宗頤學術館
饒宗頤可以為研究一個問題而學習一種語言文字。頗具傳奇色彩的是,饒宗頤曾向一位印度駐港領事館外交官白春暉學習梵文。1963年,他到印度做學術研究,又跟隨白春暉的父親老白春暉研習婆羅門經典《梨俱吠陀》。
從學者到「大師」
鄭煒明談到,饒公治學70多年,從來不以孤獨為苦。「饒公曾對我們說,有志做學術乃至搞藝術創作的人,需要『必要的孤獨』。」饒宗頤很多研究項目可以醞釀十幾年,甚至等待幾十年才發表。
早在1962年,饒宗頤就蜚聲國際,獲得有「西方漢學界諾貝爾獎」之稱的法國「儒蓮獎」。內地學界認識他卻是後來的事。
80年代,打破文革時期的封閉狀態,饒宗頤經常到內地進行學術交流。季羨林撰文介紹饒宗頤的著述造詣,引起學人注意。90年代,饒宗頤想在內地出版個人學術文集,但被擱置數年,後來他將書稿交予台灣一間出版社。
台版《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於2003年問世,直到2009年才引入內地,文集共14卷20冊、近1200萬字,洋洋洒洒,讓人嘆為觀止。
饒宗頤(左)與季羨林 圖:港大饒宗頤學術館
學術界先後將饒宗頤與錢鍾書、季羨林並列,稱為「北錢南饒」和「北季南饒」。而前者稱讚他是「曠世奇才」,後者直呼「我心目中的大師就是饒宗頤」。2010年以來,兩任總理都曾單獨會見,讓對國學知之甚少的普羅大眾也意識到饒宗頤的「份量」。
現在,提到饒宗頤,很多人第一反應是「國學大師」。饒公對這個稱謂有保留。「我不是大師,我是大豬。(潮汕話里,「師」與「豬」諧音。)」他曾開玩笑說,大師原是稱呼和尚的。近兩年,除了聽力不佳,講話也漸少,面對越來越多的追捧著,饒公最常說的話是:「不敢當、不敢當。」
「饒公不僅博學,而且專註。」劉唯邁稱饒宗頤為「博學鴻儒」。他說,饒公心中有一種浩瀚的宇宙觀,或許與他從小練氣功有關,「他的『氣』不僅指打通任督二脈的氣血,更多是孟子所說的『吾善養吾浩然之氣』。」
在李焯芬看來,饒公的世界十分澄明。「連季羨林都無可避免地去當了北大副校長,饒老從來不想、也不願意『學而優則仕』。」
「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饒宗頤常借自己寫的這句詩明志。「不磨」即不朽;「中流」指在水中央,自在而獨立。世事消長變幻,但他的世界裡只有學問和藝術,以前如此,現在也如此。
莊子有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饒宗頤卻說,不一定。這樣反而有無限的境界,人生才能不斷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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