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有沒有想過要殺徐懋功?
徐懋功,《說唐》里的牛鼻子老道,瓦崗寨上半人半仙的「智多星」,在真實的歷史上其實是一個非常謹慎,「求生慾望」極強(而且能征慣戰、戰績彪炳)的人物。閑翻《舊唐書》的時候翻到這個人的傳記,覺得很有意思,本來想寫點兒什麼。網上查了一下,卻有些泄氣,因為想寫的基本都讓人寫完了,而且「有意思」的是,查到的幾篇博客高度相似,到底是誰抄誰的,還是大家一起抄別人的,不得而知。不過,我原本想說的話,反正是被不知名的原創者基本說完了,只剩下一個小小的「花絮」,似乎還可以再說兩句,那就是雄才大略的唐太宗李世民臨終前有沒有想過要殺掉徐懋功。
要說明這個小「花絮」,還是需要向沒看過那幾篇博客也不大熟悉這段掌故的朋友們介紹一下徐懋功這個人,至少,也得羅列一下他「求生意志強」的主要事迹。
名列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的徐懋功
史載,徐懋功,原名徐世勣,懋功是他的字。老徐出身於大戶人家,本來是可以妥妥地在大隋朝過舒服日子的,卻不幸生逢亂世,農民起義風起雲湧,在老徐家鄉附近舉起義旗的,就是歷史上相當有名、寫進中學歷史教科書的翟讓。
十七歲的徐懋功,第一次展現了他的求生欲,面對人多勢眾的翟讓,他的解決方案是,主動加入翟讓的義軍。這個方案並不難想到,畢竟,連西方都有這樣的說法:If you can』t beat them, join them(你要是打不贏他們可咋整?那就加入他們一夥兒唄)。
此後徐懋功充分表現出其天生自帶的戰神光環,成為翟讓手下最能打的將軍之一,翟讓被李密殺掉之後,徐懋功成為李密的手下,實際上是迅速成為李密手下最拔尖的大將。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李密因為說來話長的各種原因,率少數人投降了同樣起兵造反的李淵,投降的時候,並沒有帶上徐懋功。
徐懋功突然需要面對兩個選擇:一,繼承李密留下的千里江山,和老謀深算的李淵、還有他那幾個差不多算是天縱英明的兒子爭競天下;第二,帶著李密留下的千里江山,投降李淵。
如果你對這段歷史不熟,在繼續讀下去之前,可以問一下自己,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唐高祖李淵
徐懋功選擇了第三條路,他把所有的土地、軍民、戶口資料統統打包,派人交給李密,聽從李密發落,實際上是通過李密投降了李淵。
這件事徹底震撼了李淵(感動不感動則不可知,但肯定迅速稱出了徐懋功的份量),極口稱讚徐懋功為「純臣」,並賜姓李。
所以不管是《新唐書》還是《舊唐書》,都沒有《徐懋功傳》,只有《李勣傳》。徐懋功就是李世勣,李世民去世後,為避諱,改名李勣。
李密緊接著又給徐懋功(現在叫李世勣了,不過我們還是叫他徐懋功好了)出了一道難題,他也沒跟自己的「純臣」打招呼,又反了,原因自然還是很複雜。「幸好」李密很快被擒被殺,不需要徐懋功考慮要不要追殺老領導的棘手難題。
但老徐的處境依然還是相當尷尬。老領導造新領導的反,至少新領導是這麼說的,自己是天下盡人皆知的老領導的「純臣」,該怎麼向新領導、向天下人表態呢?
還是那個問題:如果是你,你怎麼辦?
徐懋功的解決方案是大方地上表,要求由他安葬老領導。於是,「朝野義之」。
這個真的比較強,能想到的人恐怕不多。
此後若干年,徐懋功一直積累著自己的輝煌戰績,擊敗的對手從當年同為義軍的王世充等人到東突厥到高句麗,成為與李靖齊名的初唐名將。
玄武門之變,《資治通鑒》的說法是李勣沒有摻和,而是對李世民說這是你們的家事。此事聽起來很像是真的,因為它很政治正確,也保證了不管最終誰勝出,都會對這種「純粹」的只負責保衛國家與對外征伐的傑出軍事人才比較放心——軍人不幹內政么。
太宗李世民
貞觀年間,太宗和徐懋功似乎處得非常不錯。新舊唐書都有太宗剪了自己的鬍子給徐懋功做藥引,老徐叩頭出血的記錄。吃鬍子這事兒今天想起來挺噁心的,那年頭吃「龍鬚」可是了不得的恩典。
另一個同見於新舊唐書的「事迹」是說太宗曾在酒席上非正式地向老徐「託孤」,原話是:「朕將屬以幼孤,思之無越卿者,公往不遺於李密,今豈負於朕哉?」史載老徐激動得把手指都咬出了血。咬破手指卻並不是為了寫血書,怎麼個咬法,不容易了解。
要點在於,這樣一份沉重的囑託以這樣非正式的方式傳達,咬破手指之後該怎麼辦?話都被領導說到頂了,血也流了,後面的話還怎麼接著往下說呢?
老徐有辦法,他很快醉倒了。
太宗於是脫下袍子給老徐蓋上。這段「囑託」於是不再需要後續,只留下一段君臣佳話。
下次如果私人公司老總酒席上向你「託孤」,可以考慮感動之後及時醉倒。
好了,然後就是貞觀二十三年,太宗臨死前要不要殺徐懋功的「公案」了。
高宗李治
《資治通鑒》里的說法是這樣的:
上謂太子曰:「李世勣才智有餘,然汝與之無恩,恐不能懷服。我今黜之,若其即行,俟我死,汝於後用為僕射,親任之;若徘徊觀望,當殺之耳。」五月,戊午,以同中書門下三品李世勣為疊州都督;世勣受詔,不至家而去。
這段話大致的意思是,太宗對太子說,徐懋功才智過人,但是你對他沒有恩德,他不一定服你。我現在把他貶斥外放,他如果馬上啟程赴任呢,等我死後,你可以讓他擔任僕射要職,加以重用;如果他得知被罷黜後徘徊觀望,不馬上去任所,你就立刻殺了他。結果李勣接到詔書,連家都不回,就往疊州任所去了。
比較有意思的是《新唐書》《舊唐書》的記載都與此有些不同。《新唐書》的說法,是這樣的:
帝疾,謂太子曰:「爾於勣無恩,今以事出之,我死,宜即授以僕射,彼必致死力矣。」
《舊唐書》的記載,與此有細微字面的不同,含義則完全一致,兩書都沒有提到「要是他徘徊觀望,不馬上去任所,你就立刻殺了他」這一段。
主修《新唐書》的歐陽修
關於這一段「不馬上走就殺了他」的對話,歷史上是否存在過,有些爭論。
有人認為,沒有過這樣的對話,理由有幾個:
第一,《通鑒》這一段取自《隋唐嘉話》,《嘉話》雖然是唐人作品,史料價值不可否認,私家史可信度到底不高,所以新舊《唐書》都未採信這種說法;
第二,太宗早在貞觀十七年,即死前六年,就任命徐懋功為太子詹事,就是太子府的管事,並曾親自囑咐,讓徐不要嫌這職位官小事繁,多幫幫太子。想讓徐懋功輔佐太子的意思,是從晉王立為太子那一刻起就相當明確的,沒理由最後一刻反而要殺人。
第三,徐懋功不具備造反的實力,再則,無端被貶,猶豫觀望也是人之常情,殺他幹什麼呢?又怎麼能以是否猶豫觀望為判據來決定生殺呢?
但這些理由,有人認為,每一個都未必無可反駁。
第一,《嘉話》的史料價值還是很高的,於貞觀與武則天兩朝的史料價值尤高。新舊唐書很多記載都取自《嘉話》,比如唐太宗那段著名的關於「以史為鏡」的講話。
第二,雖然早在貞觀十七年徐懋功即任太子詹事,但很可能是由於他和太子兩人都極度謹慎,直到貞觀二十三年,太子還是對他無半點恩情可言,因此「不易駕馭」是真的,這個連新舊唐書也不否認。
第三,病入膏肓已經很有些日子的太宗,其實玩的是個明戲碼,他知道以徐懋功的精明,不會看不懂他為什麼臨死之前要來這麼一出(徐懋功被貶後僅十天,太宗去世),他就是要太子在天下人面前對徐懋功有恩。數十年間「朝野義之」的徐懋功,只要肯接受這份「恩典」,就只能「義氣」地對太子——也就是下一任皇上——保持忠誠到死,否則必然「天下共厭之」。這種明碼的遊戲,徐懋功肯玩,就是表明忠誠,不肯玩,那就是在拖時間等太宗死而不肯欠太子的「情」。那麼試問你徐懋功要幹什麼?
第四,那些說徐懋功沒法造反的人,也許過分樂觀。徐懋功被貶後僅兩天,初唐第一名將李靖去世,太宗死後,王朝中能在軍事才能上超過徐懋功的,即使有也很少;軍事才能、根基與威名都超過的,恐怕沒有。實際上,直到高宗朝,八十多歲的徐懋功還曾遠征高麗並大勝而歸,就是對自己軍事才能與難以撼動的軍事統帥地位的證明。一旦太宗不在了,短期內徐懋功當然不會造反,長期呢?誰敢打保票?要知道,徐懋功的孫子,雖然才能、勢力都不如老徐,可是結結實實造了武則天的反,而且陣仗還相當大。當皇帝的,是不拿「良好的願望」打發日子的。
似乎各有各的道理。
那麼,唐太宗到底有沒有說過那麼一番「殺人」的話呢?恐怕永遠搞不清楚,而且可能也不那麼重要。
可能比較更重要的是,百姓對此津津樂道,將此作為「厚黑學」的範例,而司馬光採信《嘉話》的說法,在《通鑒》里寫下這一段的時候,卻未必就有要譴責太宗「厚黑」的意思。這其中所表現出來的「在朝」與「在野」對於政治秩序與執政手段的不同理解與價值取向,以及民間對於「厚黑」那種好奇、欣賞、揣摩、鄙視混而有之的態度,也許才更體現了國朝於歷史淵源中由來有自並早已深入人心的政治邏輯。
那麼問題來了:司馬光小時候到底砸過缸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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