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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死了,我也該安心了

一年前的今天,父親死了。作為他唯一的女兒,我本該出現在他的葬禮上,為他披麻戴孝。可我沒有,我連一束花都沒有去送。不是我不願意,而是我不敢。

我縮在自家小屋的窗檯下,聽著汽車鳴笛聲聲和鐘錶滴答滴答,此時靈車已經走遠。天空煞白,就像父親死去的臉,沒有一絲生命的跡象。

住院樓八樓,父親躺在象徵死亡的床單上,渾身插滿管子。急促的喘息,絕望的呻吟,起伏的被單,醫藥瓶子像定時炸彈。他在祈求,在苟延殘喘。刺鼻的藥水味道讓我窒息,我胃裡發酸,衝進洗手間,再一次嘔吐不止。

我恨不得你快點死去,越快越好。你死了,我就不用受折磨了。

-1-

我叫徐歡歡,出生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我的家住在梧桐樹街29號,一片讓人唾棄的棚戶區。

自我有記憶以來,我就和母親生活在一起。小時候母親送我上幼兒園,教我寫字畫畫,睡前給我念故事,在我的世界裡,母親就是我的全部。

水壺咕嚕咕嚕響,該起床了,我從被窩裡爬起來,開始自己穿衣服。

母親從廚房小跑出來,朝我探了探頭,「我家歡歡今天真乖。」

「媽媽。」我叫住她,有點不好意思,「媽媽,今天的幼兒園活動,小玉的爸爸要來參加,我的爸爸也可以參加嗎?」

估計母親是對我這話始料不及,只見她撇下嘴角,鎖緊眉頭。我至今都記得她那有點驚訝,又有點怪異的神色。

可是接著她微笑起來:「歡歡,昨天不是說好的媽媽去嗎?」

「哦,好吧。」我很失落,可我不再問了,從小到大我都是聽話的乖女孩。

那天,母親陪我參加了六一活動。教室里很熱鬧,可我卻覺得格格不入。我小心翼翼地挨著母親,餘光瞟向小玉身邊那個高大的男人。那是小玉的父親。她有父親,我為什麼沒有?

從此,我便覺得自己的生活中少了點什麼。我開始和人比較。小玉的「我的家人」的蠟筆畫上有三個人,而我,只有兩個人。小蘭可以大大方方叫「爸爸」,而我只能把這個稱呼藏在心裡。放學的時候,小松騎上了他爸爸的肩頭,「駕!」多威風。我也想爬上媽媽的肩膀,可是媽媽說我長大了,她背不動我。

我有點想他了,那個神秘的人。人啊為什麼總是這麼奇怪,越覺得缺失便越是想念。

-2-

七歲,我剛上一年級。一天放學回家,我在巷口就遠遠看到家門口站著一個陌生人,他穿著黑夾克,正探頭往窗戶里望。我以為是小偷,飛也似的跑過去。

「你要幹嘛?」

那人轉臉看我,遲疑了片刻,抿嘴一笑:「你是歡歡?」

我警覺地退後兩步。

「歡歡,爸爸……就是想來看看你。」

他說得輕鬆自然,我卻眼前一亮。心中隱秘的呼喚流淌而出,讓我有點頭暈目眩。

我定住神,盯著他良久,想記住他臉上的每一個細節。四目相對,一種別有的默契油然而生。這讓我不再懷疑,這個人就是我的父親。

我驚恐,又感動,一時間我呆若木雞。或許我該問點他什麼,或許我該挽留他。可我沒有。我硬生生看著他把東西放在門邊,隨後揚長而去,消失在院子拐角處漸沉的暮色中。

那天,頂著漸暗的天色,我嚶嚶啜泣,為了一個偶爾想起我卻不能愛我的人。

母親回來了,她知道父親來過,沒說一句話。她把他送來的東西放在牆角,等那些水果爛掉,然後統統扔進垃圾桶。

-3-

我從沒有開口問母親關於父親的事,我也不曾當著母親的面表現出我的怨恨和不滿。我只知道,母親恨父親,她不會原諒他。然而她的恨並不能抵消我對他的特殊情感,或許這就是人們說的「血緣」。沒錯,這個生了我卻幾乎和我素昧平生的人,成了一根魚刺,如鯁在喉。

生活中無他成了習慣,少有的幾次相見也是自然。時間會沖淡一些東西,上小學後,我連著好幾次見到了父親。

他帶我逛商場,給我買了兩件他覺得好看的新衣裳。他帶我吃西餐,點的都是特色菜。他帶我去了一個高級寫字樓,裡面的人對他尊敬有加。他又給我介紹一個時髦的女人,那人的眼睛裡狐疑多變。他還把這幾年的經歷都告訴我,對我大談他熱衷的成功學。

當然,我最高興的還是我們一起去了新華書店,他給我買了兩本童話,一本古詩詞。他牽著我走出來。他絮絮地說著我覺得無關緊要的東西,而我卻深深握著他的手,享受這來之不易的溫情。回到家把書順著倒著翻了好多遍,希望有什麼不同的發現。然而字就是字,畫就是畫,書還是尋常的書。

我十歲生日那天,他把我帶到他朋友家,給我過了生日。我雖然拘謹,但是禮貌有度。午飯後大家坐著閑聊。那些人當著我的面討論起我母親來。他們言辭隱晦,我卻聽著針針見血。我坐不住了,一晃到父親滿面春風的臉,更是心裡發慌。

那天我趁著這些人不注意,不辭而別。

此後父親消失了,他沒再帶我出去,更沒有問過我的學業。他是徹徹底底地從我的世界裡消失了。

-4-

下一次聽到父親的消息是在我初三那年。那時我和母親已經搬離梧桐樹街,住到了電梯公寓。

母親掛掉和父親的電話,氣沖沖地,把圍裙往沙發上一扔,「你爸這個混賬,月月拖欠你的生活費,真不是個東西!」母親很少這樣大發脾氣。

父親的臉浮現出來,笑容淹沒在層層霧靄中,黑夾克在陰冷的空氣下愈發深不可測。

父親的笑容消失了,鉛灰的天空下是母親瘦弱的身軀。冷雨霏霏,母親下班沒帶傘,她用外套蒙住頭髮,去菜市場賣了菜,提了大包小包正往家趕。那天我放學早,比母親先回家。我在家門口抱住她濕漉漉的身子,嘴巴里粘稠得說不出話來。

母親老跟我說,她是家裡的頂樑柱,不能倒。於是她發著燒還在廚房忙活。紅彤彤的臉頰對著鍋爐,哼呀哼呀地喘氣。她倚著牆壁刷碗,我說我來做,她總是笑著我:「媽媽沒事,你去做作業。」

我把沖好的葯端到母親跟前,母親滿足地接過去,隨後她端詳我說:「歡歡,你知道嗎,你長得像極了你的爸爸。」

我原以為父母子女若是緣分已盡就可以互不相欠。但後來才知道,這先天註定的情分是推也推不走,甩也甩不掉的。血脈這東西會伴隨一輩子,哪怕離得再遠。

-5-

興許是年歲大了,我對一些事情又懂得多了一些,對周圍事物也更為敏感。

高中的時候,我發現母親除了上班又接了幾個公司的賬目來做,很多時候都會熬到深夜。我發現母親的鬢邊多了幾縷白髮,視力也大不如前了。我發現每個季度末母親就會打電話向父親要生活費,每次都會提到我,說我聽話懂事,卻不再說希望他來看我。

母親用盡全力維護我,她覺得她欠我的,想用母愛代替我遺失的父愛。

高二那個暑假,我背著母親,偷偷去發了一個星期傳單,攢了幾百塊錢,去商場給母親買下了那條她流連了好幾回的連衣裙。可當我把禮物掛在母親卧室,等待她的讚歎之聲時,母親卻垮下臉,讓我把裙子退掉。

「媽媽付出這麼多就是要讓你好好讀書,你浪費大好時間去做這些沒用的,你今後想怎樣?去發一輩子傳單嗎?」

母親說得我不敢回一句嘴,因為,我已經懂得了母親的良苦用心。

母親退掉了那條裙子,轉而用這些錢給我買了雙像樣的鞋子,她說等我考上大學,想看我穿著新鞋子走進大學的校門。

高中學海無涯苦作舟,我終於熬到畢業。我考上了本市的一所重點大學,就是為了離家近點,好陪伴母親。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父親,可當母親撥通父親的電話時,接電話的是一個女的,她說父親得了不治之症。

-6-

當命運稍稍對你放鬆警惕時,那說明它正準備對你發起攻擊。我穿著新鞋子走進大學校門,同時也穿著這雙鞋走進父親的病房。

可當我邁進病房,聞到那刺鼻的消毒水味道,看到那鐵柵欄一樣的病床,我心裡打顫,我後悔了,我想逃。後面有人叫我,我不管。我逃出醫院大門,我沒有勇氣和這個痛苦的生命正面接觸。

一個星期後,電話響了,一個月後,電話又響了。這次打電話的是個男的。我聽到,那分明是父親的聲音。

「歡……來看我……一次……」

父親的哀求斷斷續續,他成了只奄奄一息的小動物,想見到他唯一的骨肉。

父親潦倒過一段時間,但後來有了機緣跟人合夥開了公司,搖身一變成了有頭有臉的人物。他活躍在商業場合、娛樂場所,和三教九流打成一片。他喜歡交朋友,喜歡聊人生,喜歡給人指點迷津。不久他的身世也被扒得一清二楚,大家也就知道他身邊美女如雲,也知道他有一個女兒。

父親的故事應該是被子弟校的同學或是廠里的同事傳開的。父親病了,消息傳出,大家繼續嘰嘰喳喳,各執一詞,對我該不該去照顧病重的父親展開了激烈的討論。

當然,贊成我去的占絕大多數,因為他們普遍認為,人可以沒有金錢,但不能沒有基本的道德——寬容和孝道。

他是你的父親,你的親人,你怎麼能對他的痛苦視而不見?

他給了你生命,雖未被你牽掛卻讓你割捨不掉,你怎忍心不聞不問?

他會不久於人世,你又何必跟他計較,去看看他,讓他心安吧。

-7-

半年後,當我第一次面對父親時,我已毫無抵抗之力。

印象中高大帥氣的父親如今變成了一具弱不禁風的軀體,乾癟癟躺著。曾經那雙有神的眼睛布滿皺紋,曾經那張能說會道的嘴巴口齒不清,曾經臆想或篤信的形象變得狼狽萎靡。這一刻,我的四肢鈍如銹鐵,無法動彈。

他盯著我,我盯著自己的鞋尖。

我移出病房,迎面碰見一個捲髮的中年女人,一見便知她是父親的女朋友,毫無疑問,這人應該是父親的最後一個女人。

當天夜裡,我失眠了,為父親的窮追不捨,為自己的脆弱不堪。

接連好幾天,我神志不清,疑神疑鬼,寢室里的書本搖搖晃晃。室友以為我病了說要送我去醫院,我大聲罵她,「我沒病,你才有病。」

醫院是一座四城,進去了就出不來。我幾次躲閃,可每次都被捉了回來。

兩個月後,父親打電話來,說他想見我。我拒絕了,可幾天後,電話又來了。我接連退讓,他不依不饒。我沒辦法,只有硬著頭皮去了醫院。

這一次見到父親,他的精神狀態大不如前了,他才五十幾歲,可看著像七八十歲。他臉歪斜著,呻吟著,奄奄一息。我站在他的床頭,不斷調整視線的焦點。

他停止呻吟,安靜地盯著我。當我們的目光不自覺相遇時,那一刻,我近乎崩潰。

我的眼睛彷彿是從他的複製而來。如果這世界上真有人跟你長八九分相像,同時能與你產生心靈感應的話,那必是你的親生父母。

父親在向我求救,或者,向我索取。苦難的生命試圖掙脫牢籠,或者,在試圖尋找替罪羊。我落荒而逃,兩步並作三步衝進洗手間,扶著牆嘔吐起來。

我為什麼會這樣?要虧欠的人是他,不是我啊?我為什麼會認為自己有罪?旁人的審視中,我竟成了一個不孝子,正在為自己的詭辯接受懲罰。

-8-

噩夢迷亂而漫長,這場無硝煙的圍追堵截持續了兩年,終於,父親走了,終於,我可以心安了。然而,我兩年的煎熬卻換來了父親的這樣的遺言:「歡歡,你長大了,你也能幹了。你還年輕,爸爸的這些積蓄就給阿姨吧,阿姨不如你。」

而當我試圖詛咒一個死者的時候,我真正感覺自己是一個泄了氣的皮球,毫無還手之力。

父親死了,他的葬禮我沒有參加,因為,我病了,重感冒,吃藥一直不見好。去檢查,沒什麼大礙。母親說,我的病在心裡。

命運多舛,世間怪相,看客大都無知,我卻被看客的隻言片語抽掉筋骨,活在了別人的口是心非中。

可笑,可悲。

忘是忘不掉的,撇也是撇不幹凈的。能否走出來,還得靠自己。

接下來的一年,生活沒發生多大變化。母親已退休,身體還好。學校的活動還是老樣子,自娛自樂。學業循序漸進,老師嘴裡每年都是至關重要的一年。喜歡我的人還在對我曖昧,我喜歡的人還是對我不理不睬。父親走了,我永遠也不會看到他那雙索命的眼神,但他永遠是我的父親。

我越掙扎,束縛越緊。而當我放鬆警惕,心裡的枷鎖反而悄悄地放開了我。

-9-

一年前的今天,父親死了。

母親說,父親命短,就是因為他做的虧心事太多。

人在做,天在看,有因必有果。比如,父親殘忍地拋棄我們,遊戲半生,最後年紀輕輕命喪黃泉。

比如,我執念父親的愛,執念旁人的看法,卻被父愛綁架,被道德裹挾,活得心累。

一年後的今天,我獨自來到了父親的墳頭。我已經沒有機會和他四目相對,但我仍然可以直面他的靈魂。我知道,我會不再害怕了。

父親低矮的墳頭不長一花一草。我看著寒酸,獻上一束白菊。白晝黑夜,一切如舊,生者繼續活著,逝者也該安息了。

人生在世,不求榮華富貴,亦不求一言九鼎,只求活得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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