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放棄了索解欲求的人生情態
許多年以後,「我」在深夜的陌生城市收到已經失散許久的少年時代朋友的簡訊。那個叫作尹小跳的女孩說:23點11分,我經過你所在的城市。這個時候,「我」站在窗前打了一個哈欠,「感到有一些液體從我的眼睛裡流出來,落下去,好像一下子回到集散之地,人們來來往往,不會駐留,它讓你情不自禁,無處藏匿。我極其不滿意自己這種婆婆媽媽的態度。」但是,敘述者終究沒有控制住真情,可能是小聲的嘀咕,也可能僅僅是在內心中沉默的吶喊,忍不住嘟噥了一句:「我——想——念——你——尹小跳——」這是項靜《集散地》里題名小說的結尾。
《集散地》
項靜 著
安徽文藝出版社
怎麼樣,這樣的情節和語言,有沒有村上春樹的影跡,像不像塞林格那個霍爾頓的口吻,會不會讓你想到夏洛的網? 帶著一絲散淡的憂傷和惆悵,卻又有著未經損耗的活力和想往。《集散地》最能打動人的是那種關於時間與變遷體驗的篇章,因為那些註定會消逝,並且絕不會再回來的東西,其中細微的宿命感本身就有一種永恆性,總是會觸發我們關於人生的種種同情與共感。那些事物是最為銘心刻骨的純真、懵懂、渾噩又蔥翠的青春和友愛——人們都會經歷,偶爾交集的時刻,然後浮萍一樣散開,就像人生本身。如同任何一個有過如此普遍性經驗的寫作者一樣,項靜忍不住會讓它們在文字中落腳,以免在現實中失散後就灰飛煙滅。所以,在《桑園會》中我們會看到侯孝賢、朱天文般的浮雲溫柔和世事緜邈,這倒並不是說項靜受到《童年往事》或《冬冬的假期》的影響,而更多可能是自然的天機觸動,因為儘管具體的時空可能會不同,成長所面臨的恆久主題——變化——則是共通的。
但項靜更加年輕,她的經歷也並沒有太多跌宕起伏的戲劇性,所以她的記憶便少了一些物哀的意味。項靜不是那種喜歡戲劇化的文藝青年,毋寧說她給人一種溫婉的書卷氣,一個普通青年的表象——當然,這種表象之下也可能隱藏著驚雷與風暴,只是它們會以另外的面目出現。普通青年沉潛在生活的河流之中,並不會有太多飛揚起伏的狗血遭際,即便有旋渦暗礁,也會被日復一日的潮汐沖刷沉積,凝結成岸邊沉澱而光滑的石頭。《明亮的星》里走出了小鎮的少年,即便是在青春記中也不會是青春祭,雖然有懷舊,但那懷舊也是匆匆而過,恍若大野有風,吹過叢林,樹葉簌簌作響,旋即止歇,而風已走過,雖然有的人可能永遠留在普集鎮的夏天裡,一切還有餘地,一切都才剛剛開始,道路向前鋪展開來。「世界什麼都沒改變……又好像一切都變了」,變與不變之間,是一顆赤子的心。
赤子之心,絕假純真又倔強無匹,對於80歲的韓尚英也是一樣。一路闖關,到最後返璞歸真,老兒子意外身亡,她也並沒有想得開或者想不開,總歸就是「我管不了那些事兒」(《上高山,跐高台》)。這是一個為己的老太太,倒並不顯得自私,因為那是一種經過了滄桑之後的坦蕩。對於項靜的小說而言,這其實構成了一個換喻。「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置換到寫作中,我們可以很容易辨別那些最初一念之本心的「為己」寫作的誠與真,和那些事先被外在要求束縛的「為人」寫作的斷裂與隔膜。這倒不是說「為人」寫作不真誠,而是說在起心動念的寫作原初,一定是從最初一念的切己感受開始的,而後才會有人生、社會、道德和文化諸如此類的踵事增華。
從「為己」開始,是一種天然生髮,如同植物種子在特定時節應信發芽,而此後的苗實枝蔓也並沒有一定的明確規劃。所以《集散地》中的諸多篇什,確實如同集散地上的散碎花朵、雜沓人群。《平行線》中堂兄弟倆的不同人生,隱喻了決絕而又緩慢的鄉土變遷;《世上桃園》中旋即隱退在生活中的少年莫名案件,是命運與偶然;《歡樂頌》中日常瑣碎和代際差異形成的黑色幽默,不乏情感與倫理形態的轉折……題材與人物取向各異,似乎都指向某個不動聲色而又不容置疑的社會過程,然而它們又都是含而不露的。年輕的項靜很早就獲得了洞若觀火而又人情練達的文字能力,她筆下的篇章自成一體,混融難分,成為一個個既各自獨立又隱約關聯的世界。她無法(可能任何人也無法)對那世界進行評判,但賦予了它們一種敞開性,讓那些晦暗、含混、黏稠、油膩的人生與故事獲得一種清晰如少年般的形式感。難解之謎沒有在因果邏輯中取得答案,但混沌因此打開,啟示由此產生。
項靜更多是以一個批評家的身份知名,我還記得某次在浦東機場送別一起吃飯,她說到自己最心儀的還是做學術,所以她出的這個小說集確實頗讓我吃驚。事實上這些小說顯示出了一個與批評文字中的項靜堪稱截然不同的面目,它們更含混,更猶疑,因而也更豐富。《挑綳頭》和《下落不明》講的都是無因無果的片斷,同學羅念莫名其妙地出走了,隨之浮現出來的只是一些難以接續的零碎回憶和想像建構;而在蔣小雅生活中偶爾出現的快遞員和她情侶一樣生活了一段時間之後也消失在人海之中。有意味的是,項靜沒有把它們結撰成浪漫主義的庸俗情節劇,而是讓無疾而終本身成為一種狀態,氤染成一種當代感受。這種人生無常的體驗也許曾經以抽象的形式貫穿在人類社會的始終,然而此時此地,它們都錨定在當代的嘈雜、匆忙和混亂之中。項靜的敘述者以一個冷靜而不是溫情的面目出現,它盡量隱匿主動的激情,呈示給讀者一個放棄了索解欲求的人生情態。
這個人生情態是一種過程中的情態,人生還很漫長,插曲所在多有,浪花不停翻滾,河流自會向前。如果稍加註意就會發現,《仙人掌》和《在烈士陵園下車》的開頭都是在公共交通工具上。《仙人掌》的情節不過是一個俗套的同學聚會故事,但是它的開頭是主人公葉諍的地鐵遭遇:一個中年男人暈倒在車廂中,在他蒼白的面容、凸起的腰腹和虛弱的身體上,葉諍窺見了讓自己不安惶惑的可能性。這個略顯驚悚的開頭與接下來的繁瑣日常形成了結構上的映照,讓人怵惕自省而心生悲憫和諒解。而《在烈士陵園下車》中的謝嘉也是公交車上奔赴不可知的未來,「每個人都是時間的奴隸」,意味著此後發生的或者怪異或者平常的情節都不過是曲折人生中的偶然一幕。至於瑣碎的齟齬和日常的折衝是否有答案,並不是無人關心,而是無力去尋求。這也許體現了我們時代寫作者的一種普遍心態,他們再無信心去在宏觀中把握歷史的脈象,因而回復到為己的初心和本真,在呈現中觸發啟示。
項靜在這個小說集的創作談中寫道:「每一個地點都不會固定,人來人往,就像旅遊集散地這種地方,匆匆忙忙,但誰都有漫長的影子,來處與去處,輯錄了他們人生的片段,連綴成篇。而所有這些空間里,都承載著我內心感受到的個人和時間的變化,故事各自獨立,看起來沒有很大關聯,但我知道它們一起擁擠著想要走去的方向。」其實,人們想要去的方向只有在行走中慢慢確定,就像這個小說集中的故事各自獨立,每一個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它們可能並不構成一個秩序井然、條理整飭的建築,卻將自己生長為一株根莖在地下蔓延縱橫的藤蔓植物。顯然,植物更具有生氣,並且包孕了多樣的可能性,在枯榮之後還有葳蕤,收穫之後仍會再生。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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