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為止，沒有哪一則神話像洪水神話這樣引起人類如此巨大的興趣

20多年前，由於翻譯美國阿蘭·鄧迪斯（Alan Dundes）先生編著的《世界民俗學》，筆者與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這位國際知名教授相識。1989年邀請他們夫婦來中國訪問時，他帶來了新作《洪水神話》。這本書激發了筆者研究中國洪水神話的興趣，2005年，筆者博士論文《論中國洪水故事圈——關於568篇異文的結構分析》終於全優通過了答辯。而在此之前，台灣東吳大學的鹿憶鹿女士與揚州大學的曹柯平先生，也先後發表了兩篇研究洪水神話的博士論文。

洪水神話為什麼如此讓人迷戀呢？

毫不誇張地說，迄今為止，沒有哪一則神話像洪水神話這樣引起人類如此巨大的興趣，從非洲土著到梵蒂岡教皇，從目不識丁的鄉民到學富五車的教授，說起這個神話無人不知，但誰也說不清它的秘密。

洪水神話的發現史與研究史，本身就像一個神話。

那是1872年的一天深夜，大英博物館的管理員喬治·史密斯（George Smith， 1840—1876 ）伏案工作。突然他跳起來，發狂地蹦跳著，連脫帶扯地將自己剝得一絲不掛，全身赤裸地雙拳向天大聲喊叫：「我是閱讀這些被湮沒了2000多年的文字的第一人啊。」

史密斯發現的，是古巴比倫楔形文字泥版上一個與挪亞方舟相似的故事。這年12月3日，史密斯在聖經考古學協會宣讀了論文《迦勒底人的洪水敘述》。它像一枚重磅炸彈，震撼了國際學界。論文指出：古巴比倫洪水故事與挪亞故事許多細節一致，如洪水滅世、製作方舟、保存所有生命的種子、放鴿子烏鴉打探水勢、水退後設立祭壇等。結論是：「我相信，所有這些敘述，連同古代神話中相當大的部分一起，都有一個共同的源頭，即迦勒底平原。」

史密斯為找到洪水神話的源頭，多次赴美索不達米亞平原考察，神奇的是，他居然在那裡找到泥版的一些其他部分。可惜他後來染上熱症，死於阿勒頗，成為一個學術殉道者。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對史密斯作了高度評價：「由於斯密斯在亞述的發現，這個原始猶太人原來是原始閃米特人，而聖經上有關創世和洪水的全部故事，都被證實是猶太人同巴比倫人、迦勒底人和亞述人所共有的古代異教徒宗教傳說的一部分。」

洪水神話研究從此成為國際學術界不衰的熱點。人們懷著巨大的興趣，在世界各地廣泛搜求、記錄和發表了無以數計的洪水故事。1918年，英國著名學者弗雷澤（ James George Frazer）在《〈舊約〉中的民間傳說——宗教、神話和律法的比較研究》中，用大量篇幅介紹了世界幾大洲數以百計的洪水傳說。2002年，馬克·埃薩克（Mark Isaak）在網上發布的《世界各地洪水故事》，介紹了世界上18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洪水故事。但由於語言障礙，他對中國洪水神話知之甚少，《世界各地洪水故事》中僅有8篇中國的文本。而筆者《論中國洪水故事圈——關於568篇異文的結構分析》中引用的中國洪水神話文本達568篇，遍及中國40多個少數民族。

從目前記錄的洪水神話來看，大略可以分為地中海、印度、東南亞、大洋洲、美洲、非洲等大大小小的故事圈。

洪水神話的最早文本要追溯到美索不達米亞文明時期。喬治·史密斯發現的泥版文書《吉爾伽美什》史詩，大約公元前2000年以前就已存在，號稱是人類發現的最早史詩，載於12塊泥版上，洪水故事是第11塊泥版上的一部分。故事說：烏爾城國王吉爾伽美什去見祖先烏特納皮什提姆，詢問永生之道。烏特納皮什提姆告訴他，自己從前住在舒魯帕克的一個蘆葦棚里。有天他聽到神對蘆葦棚喊叫，說洪水將臨，要他毀掉房子，建造「寬度必須和深度一致」的船，「將一切活物的物種運進船中」。後來果然六天六夜狂風暴雨，洪水滅世，烏特納皮什提姆的船停在尼茲爾山頂。在第七天，他分別放出鴿子、燕子和烏鴉探查水情。得知水退後，他下船來向諸神獻祭。主神恩利爾到船上為他們夫妻賜福，使他們得到了永生。地中海周邊地區的其他古老洪水故事文本還有史密斯找到的第二個洪水傳說泥版阿特拉哈西斯史詩、H.V.希爾普里特在一塊巴比倫泥版上發現的拓印本、埃利特艾雅（Euit-Aya）抄本、費城大學藏本、貝羅索斯寫本、古希臘神話中的洪水故事、《聖經》中的挪亞故事、《古蘭經》中的努哈故事等。

第二個古老的洪水神話群在印度。其中最重要的文本是產生於公元前10世紀前後的《百道梵書》。神話說摩奴在水池裡洗手，一條魚忽然跳到他手中，開口對他說：「好好照料我，我將保佑你。」並告訴他洪水將至。摩奴將魚養在陶缽里，並隨其長大而移至溝中，最後放入大海。後來在洪水來臨時，摩奴登舟，將舟繫於魚角，魚將其拉到北山，那裡後來被稱為「摩奴登陸處」。摩奴登陸後以黃油、酸奶、乳清和凝乳向神祭祀，從祭品中出現一個女人，她自稱是摩奴之女，後來與摩奴一起繁衍出他們的子孫。古印度其他重要洪水傳說，還有《摩訶婆羅多》《摩奴法典》《魚往世書》，以及利莫里亞（Lemuria）人、比爾人（Bhil）、泰米爾人（Tamil）等口頭流傳的洪水故事。

洪水神話在東南亞地區各國也流傳很廣。如菲律賓伊富高人（Ifugao）傳說，大旱災中，老人們建議挖掘河床尋找河的精魂。挖了三天後，一股很大的泉水突然噴湧出來，將許多人淹死了。正當伊富高人舉行盛宴慶祝得到水時，天突然變黑，大雨傾盆，河水迅猛上漲，所有的人都被淹死，只剩下一對兄妹——維甘（Wigan）和布甘（Bugan）。洪水淹沒大地六個月。水退後，兄妹重逢，住在一起。

一天，布甘發現自己懷了孩子，羞愧之中，她離開了自己的屋子溯河而去。後來馬克龍甘（Maknongan）神以一個慈祥的白鬍子老人形象出現在她面前，告訴她是神要通過他們重新繁衍人類。這類洪水後兄妹再殖人類的故事，在東南亞各國和中國許多民族中都存在。在馬來西亞、緬甸、越南、泰國等地，還有其他洪水神話被記錄。

中國民族眾多，來源不同，流傳的洪水神話也有不同類型。其中文本數量較多的，一是以河南為中心的洪水後伏羲女媧兄妹以泥土造人的故事，二是以雲南貴州邊界為中心的洪水後兄妹葫蘆生人的故事，三是雲南四川邊界的洪水後僅剩的男子與天女結婚再造人類的故事，四是台灣一些民族流傳的洪水後神以遺民身體重新造人的故事。此外，《聖經》和《古蘭經》中的洪水神話也隨其相應信仰的傳播而在中國廣泛流傳。

洪水神話在西半球同樣大量存在。人類學家調查記錄了南北美洲土著大量的洪水故事。墨西哥學者弗爾南多·赫卡斯塔斯（Fernando Horcasitas）1953年所撰的碩士論文《中美洲洪水神話分析》，就對63篇文本進行了分析，將其分為五個類型。如一個大約1580年記錄的文本中說：洪水毀滅人類後只有一對兄弟倖存。

後來他們發現，每天幹活回來都有人給他們準備好了食物。哥哥偷偷藏起來，結果發現是兩隻金剛鸚鵡進了屋子，脫掉羽毛衣變為女人幫他們料理家務。這個男人從藏身之處出來抓住了一隻，與她結婚生了六個孩子，由此再殖了世界。在中美洲惠喬爾人、加拿大印第安人和太平洋西北岸印第安人中，也都有洪水神話被記錄。

除歐、亞、美三大洲外，大洋洲和非洲，如澳大利亞、新幾內亞，甚至喀麥隆，也有洪水故事，且各具地方特點。這些在英國著名學者弗雷澤的《中的民間傳說》中都有概括性的介紹。

一個神話在歷史上傳承了如此長的時間，在空間上擴布到這樣大的範圍，我們將它譽為人類故事寶庫中的明珠，是毫不過分的。這樣的故事，理所當然會受到學術界的極大關注。在鄧迪斯的《洪水神話》中，搜羅了各國神學家、文獻學家、考古學家、地質學家、故事學家和心理學家從不同視角解析洪水神話的主要成果，書中所選論文，都是不會過時的精品。譯者相信，隨著這部論文選集和中國學者相關成果的問世，必將引起更多人對洪水神話的興趣。

只要人類存在，洪水神話的神話必將一代代演繹下去！

摘自《洪水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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