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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初升:吉爾伽美什和園丁的兒子

2003年4月9日,在入侵伊拉克的美軍攻陷巴格達的第三天,23歲的穆哈邁德,和他的一個兄弟,一個堂弟,開車路過伊拉克國家博物館。博物館內外一片混亂;而館外的美國士兵,在軍車上無所作為地看著。

穆哈邁德三兄弟隨著亂眾,湧進博物館。在樓上,穆哈邁德看見玻璃櫃里一座一米高的大瓶,他彎腰細讀瓶前的說明。這時,一個人衝上來砸破玻璃,把大瓶拽下來;慌忙之中瓶摔在地上,碎做幾段。年輕力壯的穆哈邁德推倒那人,把瓶收集好,送到樓下他的紅色大眾小轎車上。

穆哈邁德當時是一個學會計的學生,兩三年前當過兵。美國入侵伊拉克後,一家人躲到鄉下;後來,家裡的男孩子們先回到巴格達,而母親和妹妹仍在鄉下。

不久,母親和妹妹回來了。母親一進門,就看見家中客廳里亂堆的古董。「這是什麼?」母親問。

「這些,」 穆哈邁德說,「比一百個我們住的房子還值錢。」 「把它們從我家拿走!」 母親命令說。

穆哈邁德沒有聽母親的,他把古董拿到自己房間。那個大瓶,他用毯子包起來放在自己床底下 —— 每天晚上,他相信自己睡在一百萬美元上面。

穆哈邁德不知道,這個瓶不止一百萬美元。他也不知道,當時全世界的報紙上都登載了這個瓶丟失的消息。

5000年前,這個大瓶,放在古城烏魯克的女神伊南娜的神廟裡。1933年德國考古學家在兩河流域將它挖掘出來,給它起名 「瓦爾卡瓶 「—— 瓦爾卡是烏魯克城的別稱。瓦爾卡瓶上有世界上最早的敘事浮雕,瓦爾卡瓶是全人類的無價之寶。

二十多天,母親寢食不安;二十多天,妹妹不和穆哈邁德說一句話。終於,一天晚上,母親召開家庭會議,妹妹開口了:「你們如果不把這些搶來的東西還回去,我就殺死自己。」

三兄弟同意了把瓦爾卡瓶和其它搶來的東西送回去。第二天,一輛紅色的大眾車開到博物館門口,三個年輕人從車裡搬出一個毯子包的大包,守門的美國士兵迅速端起槍對準了他們;這時,穆哈邁德掀開毯子一角 —— 露出了5000年前的瓦爾卡瓶,瓶上刻著美麗的女神伊南娜﹑還有牽著牲畜捧著穀物來朝拜女神的農人們。

吉爾伽美什和園丁的兒子

伊拉克是一個乾旱的國家,降雨稀少;她的大部分土地,覆蓋著淺金的沙或灰黃的土。

很久以前,這裡的雨水也不多。所以,一萬年前人類最早的農耕,並不是出現在今天伊拉克的兩河流域之上,而是兩河流域以西 —— 今天的以色列/巴勒斯坦﹑黎巴嫩﹑敘利亞﹑土耳其南部﹑直到伊拉克的札格羅斯山腳下。

這片人類最早的農耕之地,是今天人們所說的 「新月沃土」 的左半。其實她並不那麼肥沃。但是,那裡有足夠的降雨,讓當時還不懂得澆灌的農人生長莊稼;那裡還有多種的野生動植物,讓人類馴化了其中的大麥﹑小麥﹑羊﹑牛﹑豬。

農耕出現兩千多年後,札格羅斯山腳下的農人,學會了引水灌溉。然後他們向東遷徙,來到了美索不達米亞。

美索不達米亞的意思河之間的土地。擁著它的是兩條河——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兩河都發源於土耳其東部的高山,向西流過平原,然後匯合成一條河,流入波斯灣。美索不達米亞是今天的伊拉克和科威特, 還有部分敘利亞與土耳其。

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多數時間平坦而溫良。但每年春天,當土耳其高山上的積雪融化的時候,這兩條河會像春天發情的野獸,奔涌而下;河水漫出河床,泛濫到河邊的平原上。當兩條河又平靜下來時,她們近旁的平原上,會滿是泛濫後留下的淤泥 —— 這是非常肥沃的土壤。

農人來到美索不達米亞定居後,一直在上面辛勤地勞作。春天,在兩河泛濫之後,他們在肥沃的土地上播種;在雨水稀少的夏天,他們引河水灌溉莊稼;在秋後農閑季節,他們開溝挖渠,或者清除舊溝渠里的淤泥,為明年的耕種準備。

在年復一年的耕種和收穫中,這裡靜悄悄地發生了一件事:文明的誕生。

人類最早的文明,都發生在有河流但是雨水不那麼充沛的地方:雨水的匱乏使灌溉成為必要,而河流使灌溉成為可能。灌溉需要人類的合作,也常常帶來豐裕的物產。人的合作和有餘的物產,產生和保障了政治﹑宗教﹑道德﹑文化﹑藝術。

歷史學家威爾﹒杜朗這樣定義人類文明:「文明是促進文化創造的社會秩序。 它由四個要素構成:經濟保障,政治組織,道德傳統,對知識與藝術的追求。 當混亂和災禍結束的時候,當人們不再充滿恐懼的時候,他們的好奇心和建設的慾望會冉冉上升 —— 這是人類的本能:人類永遠渴望理解世界和裝點生命。」

美索不達米亞最早的文明人叫蘇美爾人,他們的足跡,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四千五百年。蘇美爾文明是人類迄今所知的最早的文明。

今天我們不知道蘇美爾人長的什麼樣子,也不知道他們來自何處。從他們留下的楔形文字中,我們知道蘇美爾人叫自己 「黑頭髮的人「。蘇美爾人既不是印歐人的一支,也不屬於今天阿拉伯和猶太人屬於的閃族。有人猜測他們和蒙古華夏人更近,因為都是黑頭髮,但無法考證。

我們知道的,是蘇美爾人很聰明。蘇美爾人發明了輪軸,從此有了各種車和製作陶器的轉輪。他們發明了耕地的犁。他們發明了最早的文字——楔形文字:他們削尖蘆葦在濕泥板上寫字,然後烘乾;五六千年之後,這些泥板告訴我們他們的故事。蘇美爾人有數字和算數,他們的數系以60為單元。60數系後來被巴比倫人繼承,但漸漸讓位於10進位;但在今天,我們的1小時有60分,1分鐘有60秒;而圓周有360度,這都是蘇美爾人的遺迹。

蘇美爾人的智慧,更表現他們善於精修水利。閱讀他們留下的楔形文字,我們經常會看到「運河」,「堤壩」和「水庫」這樣的辭彙。

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不是那麼溫柔的河流。河流常常被比喻為人類的母親,但兩條河有的時候,更像任性的情人:她們有時會發洪水,有時還會改道,而蘇美爾人更像一個成熟的男人,用耐心﹑勤勞和智慧,贏得了自己任性的愛人。

很多秋天,勤勞智慧的蘇美爾人會豐收。豐收的蘇美爾人,會把多餘的大麥釀成啤酒,蘇美爾人是世界上最早的釀酒家。

2016年,大英博物館獲得一塊年齡五千年的﹑從古城烏魯克發掘出的楔形文字泥板。專家一翻譯,才發現是城裡建築工人的工資出納記錄。五千年前蘇美爾建築工人的工資是什麼?要知道蘇美爾人還沒有標準貨幣…… 當時建築工人的工資是:啤酒。

很難理解當時的建築商或承包人為何發給工人啤酒。但是要知道,那時的建築工人既不在腳手架上高空作業,更不操縱重型機器,微醺的工人在建築工地幹活,其實並不太危險。何況即使工傷,也不一定能告到老闆頭上。儘管蘇美爾王朝有人類最早的法典——《烏爾納姆法典》,但其中不包括勞工保護法,當時似乎更沒有長於工傷訴訟的律師。

豐收後的蘇美爾人飲酒唱歌舞,充滿歡樂。但是記住,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是任性的河流,當她們發洪災的時候,蘇美爾人的快樂會坍塌。

幾乎所有的古文明,都有洪水的傳說;例如《聖經》里的大洪水和諾亞方舟,還有中國的大禹治水。因為,幾乎所有的古文明都產生在大河兩岸。

所以,幾乎所有的古文明都有對河流的敬畏。當然,人類敬畏的,不止河流,還有日月星辰﹑海洋大地﹑風雲雷電﹑山川湖泊;當然,還有我們自己 ——我們最大的敬畏是掌管我們人生的命運,和擁抱我們死亡的永恆。

所以,幾乎所有的文明,從最初就多少有宗教相伴。古羅馬作家佩特羅尼烏斯(Petronius)說:「是恐懼創造了神」。

是的,也許是人的恐懼創造了神;但作為回報,神又促生了人的文明和文化。

蘇美爾時期是城邦社會,城邦的中心是城市。每個城市的中心,一定是神塔 (ziggurat)。神塔是多層平台,自下而上地由大到小,從兩層到七層不等,神塔的最頂層是神廟,只有祭司才能去到。據說神塔的目的,是為了祭司們能夠更近地和神對話:祭司們讚美敬拜神,並請求神為城邦人民降福免災。

烏魯克神塔遺迹

蘇美爾時期興起的城邦之一,是烏魯克(Uruk)城邦。烏魯克的神廟,供奉兩位神:男神安和女神伊南娜 (Inanna)。安是眾神之父,掌管天空﹑大地和風暴。安是名義上的最高神,但經管人間事務的是女神伊南娜:伊南娜主司愛﹑欲﹑美﹑豐饒﹑戰爭﹑司法和政治。本文開頭的瓦卡爾瓶,就是為祭祀伊南娜製造的。

蘇美爾時期的城邦,由王來統治。烏魯克城邦的第五任國王叫吉爾伽美什。人類最早的史詩﹑阿卡德語的《吉爾伽美什》,說的就是吉爾伽美什的故事。

史詩說,吉爾伽美什是半人半神,他勇敢﹑強壯﹑英俊。有一天吉爾伽美什決定和好友恩奇都,去攻打怪獸胡姆巴巴。

恩奇都: 這是很危險的。

吉爾伽美什: 我知道,但是我要追求勝利的榮耀。如果我倒下了,我的名字將永遠在兒孫中間傳揚。

他們打敗了怪獸胡姆巴巴。歸途中,兩人在溪中洗澡。女神依絲塔(阿卡德語中的伊南娜)窺見了吉爾伽美什比神還美麗的身體,被迷住了。但吉爾伽美什拒絕了依絲塔的求愛。憤怒的依絲塔降災殺死了他的朋友恩奇都。

吉爾伽美什在恩奇都的屍體旁坐了七天七夜。這一天,他看到一條蟲子從恩奇都的鼻子里爬出來,落到地上。

吉爾伽美什:我也會這樣死嗎?恩奇都,我摯愛的朋友,成了塵土,除了塵土什麼也沒有。

(吉爾伽美什哭泣著,在山間和河岸無目的地遊盪。)

吉爾伽美什:我必須死嗎?吉爾伽美什必須這樣死嗎?

於是吉爾伽美什開始了艱難的跋涉,去尋找長生不死。他翻山越嶺,渡過死亡之海,找到了永生者烏特納比西丁 (Utnapishtim)。

(傳說中,烏特納比西丁是美索不達米亞的居民。在洪水到來之前,他聽從神的勸告,用所有家產造了一座大船,船上載著妻兒﹑家人﹑幼畜和糧食。大洪水掃平了世界上的一切,只有這艘大船上的人獸倖免。烏特納比西丁後來得以永生。這個傳說和後來《聖經﹒創世紀》里的諾亞方舟的故事十分相近。《聖經》是猶太人的故事,而猶太人的祖先亞伯拉罕,據說是從美索不達米亞的烏爾城,移民到以色列地區的。)

烏特納比西丁妻子給了吉爾伽美什永生草,但回去的路上,蛇偷吃了永生草。失望的吉爾伽美什兩手空空,回到了烏魯克國。

不過也許,吉爾伽美什會記得烏特納比西丁告訴他的話:「神創造人的時候,同時創造了死。

盧浮宮的吉爾伽美什雕像 (左)

美索不達米亞的城邦,有的住著蘇美爾人,有的住著其他民族。無論同族異族,城邦之間時有戰爭。直到在公元前兩千多年,一個叫阿卡德的部族戰勝了諸多城邦,建立了史上第一個帝國 —— 阿卡德帝國。

創建阿卡德帝國的王,叫做薩爾貢。遠古的君王常稱自己是神的後代,薩爾貢卻在自傳里講,自己是一個私生子:

「我母親是一位高級女祭司,我父親是誰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父親和他的兄弟們喜歡山裡。我的家鄉在幼發拉底河畔的阿祖庇拉努。我的祭司母親懷孕了,她偷偷生了我。然後她把我放進一個籃子,蓋好蓋子讓籃子沿河順流而下。園丁阿吉來河邊汲水看見了我。阿吉把我當作兒子養大,他教我成為園丁。當我在園中勞作的時候,女神依絲塔給了我她的愛,四年之後,我成了阿卡德的王。」

薩爾貢南征北伐,征服了整個美索不達米亞,小亞細亞中南,一直打到南方的波斯灣。他從征服的土地上,帶回來葡萄藤﹑無花果和玫瑰 —— 也許薩爾貢一生都沒有忘記,他是一個園丁的兒子。薩爾貢死後,他的兩兒子先後即位,薩爾貢的孫子也是一位顯赫君主。但是到了薩爾貢的重孫輩,帝國內亂,邊疆獨立,外族入侵。重孫死後,阿卡德帝國分崩離析。

阿卡德帝國後的美索不達米亞,見證了若干帝國的興衰,很多王朝的起落,無數戰爭與和平的交替。

薩爾貢面具

烏特納比西丁告訴吉爾伽美什:「神創造人的時候,同時創造了死。」而佑護美索不達米亞的伊南娜,既是愛與美的女神,也是戰爭之神。5000年前,居住在兩河流域平原上的我們智慧的祖先,已經懂得了:人和人的歷史,都像硬幣一樣有著不可分割的兩面 —— 人的兩面是生和死,歷史的兩面是愛與戰爭。

其實,人類的家園地球,也永遠一面是光明,一面是黑暗。永恆的光明,也許只能在別的世界。

……

伊拉克女詩人米卡埃爾(Dunya Mikhail),是亞述族人。當初最早生活在美索不達米亞的民族,今天只有亞述蹤跡猶存,而其它民族如蘇美爾人和阿卡德人,都散入人海。

米卡埃爾1996年逃離伊拉克,之前她是一個編輯和記者。當時的薩達姆政府時常監視騷擾她,她感到不安全,於是逃到約旦,然後又來到美國。

她後來從來沒有回到過伊拉克。或者說她的身體沒有回到過伊拉克,而在她的夢裡和她的詩里,米卡埃爾無數次地回到她生長的土地。

離開20年之後,米卡埃爾依然懂得伊拉克和伊拉克人。她說:「所有伊拉克人有一個共同的夢想:就是此生能夠正常地活著,正常地死去。」她寫詩是為了自己和人們活下去;但是她發現:「我們活下來了,戰爭也在我們中間活下來了。」

能夠徹底逃離戰爭嗎?也許。米卡埃爾想像在另一個星球上沒有戰爭,她在《另一個星球》一詩中寫道:

「我有一張到另一個星球的船票。

那個星球沒有硝煙,

不太熱也不太冷,

那裡的生物都很溫柔,

那裡的政府沒有秘密。

……

如果教那個星球的生物說「戰爭」,

他們學不會。

他們學不會「戰爭」的發音,

一不小心說成了「愛」。

……

一切和平安好。在地球以外的

另一個星球上。

可是我不知道我想不想去到那個星球,

如果只能獨自前往。"

一個孩子跳進底格里斯河游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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