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從屈原到林黛玉
此為冷齋評詩第二篇,無其他先導之言。
中國古代幾乎所有的詩歌是男性詩人作的,但是其中卻充斥著大量的思婦之音、怨婦之語,很顯然,這些作品都是男性模仿女性的口吻而作的。如以下: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屈原《離騷》)
「不才勉自竭,賤妾職所當。」(張衡《同聲歌》)
「君若清露塵,妾若濁水泥。」(曹植《七哀》)
「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曹丕《燕歌行》)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溫庭筠《菩薩蠻》)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依西風夜已昏。」(林黛玉《詠白海棠》)
男性詩人寫女性,謂之「反照」之法。我們所見的這些詩,其描摹的女性心理及樣態,不可不謂傳神高妙,恐怕連僅有的幾位女性詩人都要失色吧。儘管世間往往誇大男女之間的差異,說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水星,但是從詩歌史的發展來看,我還是非常贊同這句話的,即「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男性詩人細緻入微地描摹女性,並代其發聲,貫穿於整個詩歌發展史中,的確是一個有趣的現象。而當我大致梳理出其中的線索時,卻發現它並不是一層不變,而是隱藏著某種變化。
就以上所列舉的詩歌,是按照詩歌的誕生年代由遠及近排列的,是我刻意為之。我以屈原的作品為例(此處詞賦均列入詩體泛論之),讀過《離騷》的知道,「香草美人」的意象,是屈原的獨創,具有很強的象徵意義。在《離騷》中,「美人」有時指君王,有時指自己,總而言之,「美人」同「香草」一樣,只是一個「物化」的意象,著重於「美」而非「人」,還只是政治意義上的象徵。
再往後發展,到了東漢張衡,他的《同聲歌》雖在文學史上不起眼,但也是非常有開創意義。《同聲歌》寫女子嫁得令人滿意的夫君後的情景。女性的視角開始出現在詩歌中,並且成為詩歌的主人公。
但《同聲歌》的托寓色彩不是沒有的,詩中「情好新交接,恐懍若探湯。」倘若是夫妻,這個「恐」字是不應該的,所以後人認為,《同聲歌》中的丈夫,其實是比喻君王,而妻子則是臣子。到了曹植的《七哀》詩中,女性以獨有的「思婦」形象入詩,但是以思婦喻臣子的象徵卻更加明顯,譬如「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何所依?」
這裡的象徵有什麼不同呢?比之《離騷》,張衡曹植中的女性,開始進入平常生活,是「日常化」意義的女性。
從曹丕的《燕歌行》開始,或許更早,如《古詩十九首》中的《迢迢牽牛星》,日常化的女性開始有了其本來意義的情感,我們再讀不出「君臣」之類的象徵意義。「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扎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這是一個非常簡單,卻蘊味豐富的女性形象。日常化意義的女性,表達正常的兒女之情,算是回歸了女性的本來面目。
但這之後,女性在詩歌發展中再次遭遇「物化」。齊梁兩代的宮體詩,狀摹女性,如同描寫一件花瓶、一列屏風。如蕭綱的《美女篇》「粉光勝玉靚,衫薄似蟬輕。密態隨羞臉,嬌歌逐軟聲。」極盡艷俗之能事,這自然不能同《離騷》的「香草美人」相比。
再其次,到了唐宋,尤其是宋詞,女性視角的詩詞數不勝數,其立意復接曹丕之流,「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勁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此處不多加細論。
最後一個是林黛玉,這個是小說中的人物,我也把她列出來,因為到了此處,女性已經完全成為一個獨立的人,在小說當中遊走,其承載的內涵卻是不變的。「林黛玉」這個形象,是詩歌發展中的集大成者,所以給後人的解釋有很多。
索隱派(紅學一支)中,常常將林黛玉比作臣子,將其視作文人的象徵,這在書中也有體現。劉姥姥游大觀園,問「這必定是哪個哥兒的書房了?」但其實卻是林黛玉的瀟湘館。
因此索隱派扯出什麼康熙、雍正,一板一眼,很像那麼回事。但其實,林黛玉本身,其實是詩化了的,是作者繼承了一直以來的詩歌傳統而杜撰出來的人物。林黛玉是文人,更是女人,到了這裡我們發現,中國詩歌中的女性角色,終於從一個平面變成了一個三維立體,從畫卷中緩緩地向我們走來。
最後再梳理一下,中國古代詩歌的女性角色的演變歷程,是從政治意義上的「物化」象徵——日常意義上的政治象徵——日常意義上的女性——日常意義上的「物化」——多維豐滿的女性形象。
這其中的論述大多遵循梗概,不是學術意義上的研究。而且對我來說,《紅樓夢》也是詩,所以在文體遷移過程中,並沒有嚴格要求必須是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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