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馬 講好了拍電影
真實的詩人
聽人介紹我是詩人
她一改矜持
熱切交談
我並不接話
我不認為
她知道我寫怎樣的詩
而如果我寫人們通常理解的那種詩
我會多麼無地自容
晉 國
每過兩三年
我回一次老家
大多隻停留一晚
我總是醒得很早
到市府街
走一走
每次都會碰到
一位複姓的表親
皇甫、呼延和單于
偉大的演員
有一晚我被人
推到一間亂鬨哄的宿舍
有一個導演坐在桌子上
他看了我幾眼說
要是上部戲就用你了
這個拒絕頗有戲弄成分
但我感謝他
如果就此走上演員道路
我擁有的將是
不斷發現天生缺陷
不斷認識人生局限的
痛苦生涯
跳舞的護工
我父母住在超大型
老年社區
感謝二老
尚能行走
勉強自理
每個黃昏
他們社區都有幾百個
坐在輪椅上的老人
被護工推到社區廣場
一字排開
然後
在老人的注視下
護工嫻熟地跳起集體舞
音樂大作
老人一言不發
不知是一生的苦難
還是眼前的景象
使他們個個面無表情
群眾演員
14 號線修到河西
村民圍堵了工地
施工方組織上千保安
意圖驅趕
沒想到村民一拿鍬
保安立刻逃散
保安說
講好了拍電影
怎麼真打
生瓜蛋子
西瓜剛有雛形
就有一種迥異於未來的
成熟氣質
它是硬的
一枚有豹紋的綠手雷
一旦被砸開
你會發現西瓜籽嫩如奶汁
子宮尚不成形
與瓜壁血肉相連
我們老家
把打架沒輕沒重
輕易致人死傷的孩子
就稱為生瓜蛋子
無數朝代
他們被戰爭販子
一箱箱送往前線
在侯馬
暮色里
我跟一個沉默的人摔跤
他是我的好友
但越摔越陌生
越摔越像敵人
我有十足的把握
能將他摔倒
但我無論如何努力
他依然站立
纏鬥不止
觀眾走光了
天色越來越黑
我倆互相掐住肩膀
勢均力敵真是難搞
我又夢見了你
賓客名單上可能有一位是我同事
我的擔憂使你感到厭倦
但是這麼深的厭倦
也遮不住你臉上巨大的平靜
你的面龐是巴黎一條靜美精緻的街道
文學和城市
我常想
一部偉大的小說
如此複雜
從頭到尾
作者一個人
復活了那麼多歷史和人物
而一座城市
那麼多年
那麼多人
在建設
最終卻顯得
像一個人的作品
面巾紙
我用一張柔軟的面巾紙
擦拭眼鏡
結果留下一道
清晰的刮痕
三年沒敢再動面巾
前日心軟
用了一次
結果它毫不留情地
又留下幾道刮痕
從小
木頭刺就經常扎我手指
彼時我並無怨言
不知它一直懷有恨意
多一種期待
畢業前幾個月
校園裡經常有
大使館來的人
在水房牆上大字報前
站立
我拎著暖水瓶路過時
被一隻白色的眼睛
吸引
那是生命自身的顏色
瓦解了我所有之前恐怖
的想像
那是通往宇宙的門
回到祖先的一片湖
是人類自身的顏色之一
當我聽到嬰兒降生
人們關心男孩女孩時
我知道有人還有一種關切
他（她）的眼珠是什麼顏色
【創作談】
1993 年我在北京站附近蘇州衚衕的一個地下室里脫口說出了「單純、本質、高級、幽默」。直到1998年，從我的詩論《抒情導致一首詩歌的失敗》可以看出我延續了同樣的觀點。到了2008年，我在《南方論壇》發表了與徐江的對話錄《真實詩歌：現代的、中國的、批判的》，是詩歌觀念更全面的一次思索。
今天，要給我的創作定義四個標準，列舉這麼四條：真實的、現代的、文學的、批判的。其中「現代的」在今天我理解就是後現代。我不標榜先鋒，因為我認為先鋒是應有之義，不言而喻。在我對文學的探索當中感覺最珍貴的一點，就是始終保持了對文學的初心：一方面要追求一種真實的表達，另一方面也要追求一種有抱負的表達。
我一開始提筆寫的就是口語詩，但是對口語詩的認識也有一個逐步深化的過程。1993 年我寫了《醒來寫下第一行》，還只是創作觀念上的啟迪，還不是語言上的啟迪。1999 年「盤峰詩會」後我創作了組詩《九三年》，在口語詩道路上又往前走一步，但更多的是一種表達上的需要。直到2013 年，我寫出《一個女孩》，才深切地感受到一種從觀念到語言的完全釋放。
刊於《草堂》2017.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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