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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遊巴爾幹:你們的戰犯就是我們的英雄

姆拉迪奇與卡拉季奇

導讀:在前南刑庭上被起訴的全部161人,包括其中被定罪的90人,在他們各自的族人中,有多少會把他們視為罪犯,又有多少將之歌頌為英雄呢?

作者:張海律,seamouse,騰訊娛樂特約評論員。

2017年12月21日,位於荷蘭海牙的聯合國前南斯拉夫問題國際刑事法庭(簡稱「前南刑庭」,ICTY),在運作了24年後正式關閉。

早在11月底計劃阿爾卑斯滑雪行程時,因為聽到新聞里最後一場審判時,波黑克羅埃西亞族前指揮官普拉亞克當庭服毒自殺,我就萌生了折向巴爾幹的想法,試圖看看當地不同族群會有什麼不一樣的反應。我曾在5年多前,用兩個月時間遍訪了前南各國和阿爾巴尼亞,大概知曉戰後尤其在波黑,沒能離開這個國家的各族民眾,只能是在不可彌補的裂痕中,帶著對彼此不信任,生活下去,海牙法庭上你們的戰犯,基本上就是我們的英雄。

果然,將軍自殺第二天,克羅埃西亞首都薩格勒布的廣場上就擺起了鮮花和蠟燭,當地一位不解政治的中國朋友,只是隨手拍了一張上傳到朋友圈,就招來她克羅埃西亞客戶的強烈反對,一個來自波黑莫斯塔爾的老頭留言,「中國也是法西斯的受害者,怎麼能沒個是非觀呢?」另一個懂中文的克羅埃西亞姑娘則寫下,」相信你們中國人,尤其是來我們這兒的遊客,沒多少人會知道這件事,可你發這麼一張圖,會讓人誤以為我們都在支持戰犯,但廣場上這麼點蠟燭,又能代表多少克羅埃西亞人的態度呢?「

也就是說,在前南刑庭上被起訴的全部161人,包括其中被定罪的90人,在他們各自的族人中,有多少會把他們視為罪犯,又有多少將之歌頌為英雄呢?

帶著這麼一點求知慾,在前南刑庭關閉後,我決意從義大利北部山區經維也納,轉向闊別已久的巴爾幹——那個曾被我稱為「了解越多越覺無知的知識黑洞」。我想去重要戰犯的家鄉看看,為此甚至在薩格勒布機場租了一部車,淡季手動擋含全險35元人民幣一天的價格實在不可抗拒,可一查天氣預報,姆拉迪奇、卡拉季奇兩大塞族戰犯出身的村落都被深雪覆蓋,而我不但不可能會加防滑鏈也沒雪地駕駛經驗,加上提前聯繫好的薩拉熱窩民宿主警告,「山路爛死了,開錯了可能還有地雷,不通語言你去到那兒也白搭」,只好聽話放棄。反正,我又沒有任何報道任務,就算是曾經唯恐天下不亂的童年情懷作祟吧。


聖誕節當天,我來到薩格勒布,住進一個輪椅男子的民宿。事故已過去多年,Damir大方跟我做起人生簡介,「我在東邊的斯拉沃尼亞長大」,「等等,就是克羅埃西亞和南斯拉夫人民軍打得最凶的武科瓦爾吧?」我插嘴到。「就是那兒,斯拉沃尼亞曾有四分之一的塞族人,現在不到5%吧。我們全家倒是在解體前就搬到了海邊,而我這瘸腿是車禍所致,與戰爭無關」,Damir補充完。

我提起法庭上自殺的普拉亞克,Damir沉默了一會說,「其實這人是我表叔,你真想了解他以及整個荒謬的戰爭嗎?你最好提前想想自己對我們這半島認識有多深,不要只是因為看了關於武科瓦爾巷戰那部《驚變世界》和那則新聞,就試圖理清這些複雜歷史。要知道,我可是社會學家。想好了後,我們明天詳聊。」

可是第二天Damir就沒離開過自己房間,直至又一天必須乘車離開,才在Whatsapp上抱歉表示自己重病了,找時間和我用視頻軟體詳聊。可是直至我前晚回到北京,問候其身體狀況,他也再沒回應。薩格勒布有著連續三年被評為全歐最佳的聖誕市集,我接連兩晚將之逛遍,在烤香腸蒸騰的熱氣和五彩燈光映照下,攤位上那些工藝品以及背後的臉龐都漂亮極了,「你說我們長相上和義大利人奧地利人能有什麼差別呢?可即便入了歐盟,也還是被當作巴爾幹?」一位賣糖果的女孩跟我說著,似乎極欲擺脫歷史隱喻中混亂不堪的巴爾幹地位,同時也徹底不願承認他們自己就是斯拉夫人。

薩格勒布聖誕市集


房東Olive從車站接上我,七拐八彎地上了這個河谷城市一側的高聳山地,不一會兒,谷歌地圖顯示,我已經進入了政治實體之一的塞族共和國(另一實體為穆克聯邦),按城市區域劃分,則是有著獨立客運站和機場的東薩拉熱窩。「我知道你房子在圍城戰時的前線,那麼我們是不是已經進到塞族共和國了?」我打探。

什麼叫共和國?什麼叫聯邦?只有一個國家,波士尼亞赫塞哥維納」,Olive堅決地表達。住進他那山腰上巨大而溫暖的木屋,並喝下一杯熱茶後,這個看上去就很有故事的老頭,才在另一位朋友時不時的敲打下,說了自己的戰時與戰後故事。Olive曾經勇敢保衛"祖國",至於為誰而戰,只能說"為鄰居為家庭,要麼逃離,要麼與想殺死我們的敵人拼了「。虧得在薩拉熱窩鄰居間真算血濃於水,他是家裡插著聖誕樹的天主教徒,可卻與穆斯林和東正教同胞一起捍衛家鄉,並不會像其他城鎮那般兄弟相殘。1993年圍城最激烈時,Oliver決定去他媽的,不跟山上的狙擊手幹了,直接在城裡開了當時薩拉熱窩唯一的搖滾俱樂部,用音樂去對抗子彈,直至去年才關門。

"你和谷歌地圖都告訴我進到了塞族共和國,可我戰後買的這片地皮,註冊地址以及我的公司地址都是穆克聯邦,這房子莫非是飛地?去他媽的邊界,老子不在乎。你往上走兩百米,狙擊手當時的戰壕就在那,內戰時我照樣敢挺胸走過去。"憤怒地回憶完個人英雄史後,Olive蜷縮在沙發上,讓我們一道看一段自己最近珍愛的視頻——虛構的日本某航空公司,漂亮空姐們給予頭等艙旅客的"集體服務"。"日本真是個禮貌而性福的國度啊,十小時的飛行真需要這麼周到的服務",Olive感慨一番後,在沙發上入了夢鄉。

薩拉熱窩山上

各族同胞浴血保衛薩拉熱窩。這種說法在城市嚮導Zeljko看來,實在有點過於天真浪漫的美化過去。雖然1992年開始戰火圍城時,Zeljko只有6歲,但他清楚,「解體之前早就另有打算的塞族人,已經響應著卡拉季奇的號召,逐漸從舊城區搬走了,薩拉熱窩城裡以前和現在,都是信仰伊斯蘭教的波斯尼亞克人占絕對多數。」事實上,穿城而過的米里亞茨河兩岸居民,要想吃上豬肉,確實得開車到東薩拉熱窩那邊的超市購買,而在塞族共和國境內,是幾乎找不到一家清真餐館的。

聖心大教堂旁,除了「7/11畫廊」展示著1995年那場斯雷布雷尼查大屠殺的當代悲劇外,另從2016年開始開闢了一家「前南刑庭戰爭罪行展覽館」。那已經結束的10800個日子中曾呈於庭上的4650位證人的250萬頁證詞,就有少數一部分擱在這兒。與海牙被詬病為「勝利者正義」的法庭被告族群結構相似,展覽館三分之二的罪證也是指向塞族人的。當然,前南刑庭的擁護者有充足理由說明,波黑戰爭中的塞族人確實犯下了最大數量的種族滅絕罪行。而薩拉熱窩作為一座主體受害族群波斯尼亞克人最多的城市,展覽館的說明文字又有與這一族群頗有淵源的土耳其文,不免會引起一些同樣類似「勝利者正義」的質疑。

在斯雷布雷尼查大屠殺部分,有一張塞族統帥姆拉迪奇和荷蘭維和部隊一道,安置穆族難民的照片,下面的說明文字寫著這位被判處終身監禁將軍的講話,「我們來了,在1995年7月11日,來到塞爾維亞的斯雷布雷尼查。這是又一個塞爾維亞的節日。我們把這個城鎮還給塞爾維亞人民,這是他們應得的禮物。最後,是時候向這兒的土耳其人報仇了。」在極端的大塞爾維亞主義者看來,所謂波斯尼亞克人不過是在奧斯曼帝國統治時期,對突厥人投降和改宗的斯拉夫叛徒。

「沒有誰不想離開這個國家,我自己幾個月後也會去德國工作。這個地方的仇恨和隔閡依然太深,沒經歷過內戰的95後可能還會更極端。大家都去歐盟見見世面,或許就能包容和體諒彼此吧。你說那個克羅埃西亞將軍在法庭上服毒自殺?這事不是似曾相識嗎?紐倫堡法庭上的戈林也做過啊!德國人後來是怎麼洗心革面的,世人都看到了。可我們呢?」Zeljko愁苦地跟我傾訴,」在波黑,99%的塞族和克族人都相信海牙的戰犯是他們各自的英雄,而在塞爾維亞和克羅埃西亞兩個國家,情況會好很多,可能持罪犯還是英雄觀點的人各佔50%吧。「


波黑人實在太愛用百分比來表達自己對事件的認識了。「99%支持戰犯或許沒那麼誇張,85%可能差不多吧」,在莫斯塔爾舊橋一側城市巷戰展覽館裡,一個女職員對我表示。

為了看看「99%的海牙反對者「會給戰犯家鄉製造什麼樣面貌,我搭乘火車去了法庭自殺的普拉亞克將軍老家、靠近克羅埃西亞邊境的小城查普利納。普拉亞克曾被指控的罪行之一,就是炸毀美麗的世遺莫斯塔爾老橋,可後來法官又認為那是在戰爭當時迫不得已的軍事策略,而將其罪行集中在集中營的非人道主義行為和種族清洗方面。由於語言不通和自己謹慎的緣故,我沒向會一點點英語的售票員打探她的觀點,「你來我們這兒幹嘛呢?真沒啥景點」,售票員納悶。

莫斯塔爾老橋建於16世紀,毀於1993年11月9日波斯尼亞戰爭期間,重建於2004年7月23日

和我預期一樣,畢竟不是自殺新聞剛傳來的第二天,不至於能在城裡見到掛滿克羅埃西亞國旗和將軍肖像的盛大場面。只在拐到一條上坡街巷時,才在一家機構門外,看到貼著普拉亞克和其他五位同一天被宣判的克籍戰犯照片,上面寫著「我們的英雄,我們無悔的選擇。」機構背面的小巷子里,還有著帶納粹萬字元的二戰時克羅埃西亞軍團烏斯塔沙塗鴉。1941年8月,在這座城市附近的Prebilovci村,烏斯塔沙集體屠殺了4000多塞族百姓,1991年50周年祭奠時,死難者被重葬於一座東正教教堂附近,一年後的6月,波黑戰爭已爆發,克族武裝重新殺回,焚毀了村莊和東正教教堂。

「我們的英雄,我們無悔的選擇」

烏斯塔沙的納粹標識

這所機構貼著一個名字,PPN Ludwig Pavlovic。通過谷歌搜索,我只在一個克羅埃西亞軍事論壇上發現一句英文,大概意思是「我的很多朋友在過這個軍事單位,後來他們無一例外的被政客操了。這是一支非常棒的部隊,在黑塞哥維那打了很多戰,我的好友jacky Orlov是個瘋子,但絕對也是個有種的戰士,1994年一晚,他拿一支手雷獨自摸到穆斯林戰壕里,爆了他們"。底下跟著一條英文回復:請注意,論壇里有穆族朋友。而Ludwig Pavlovic這個名字更引起我的興趣,可維基百科頁面只有克語,我用谷歌翻譯看了一遍英文,其生涯頗讓我吃驚,也回答了一些朋友的好奇,「鐵托是怎麼把這些個混亂民族和宗教扭在一塊的?他鐵腕統治下那個發達而相對自由的南斯拉夫,就沒有過族群叛亂嗎?

查普利納的克族軍事組織PPN Ludwig Pavlovic

Ludwig Pavlovic,在波黑戰爭爆發前的1991年9月18日,就被南斯拉夫人民軍打死了,而之前他曾是Bugojno起義游擊隊唯一倖存的成員。 該組織曾在1972年6月20日,從奧地利滲透入南斯拉夫,在波黑小鎮Bugojno隱藏起來,準備發動起義。人民軍在搜索中與這一團伙發生激烈交火,幾天下來,人民軍方面死了13人,Bugojno游擊隊10人被打死,5人被俘後槍決,另有4人被關押到薩拉熱窩,其中3個來年春天被處決。唯一倖存而被判了20年的,正是這個Ludvig Pavlovic,可一出獄就在成為南斯拉夫解體戰爭中最早的死難者。至於他們是怎麼組織動員起來的,則得益於南斯拉夫時期一直渴望克羅埃西亞獨立的海外勢力——「克羅埃西亞革命兄弟會」,他們借著1971年「克羅埃西亞之春」要求社會主義聯邦進行大規模經濟改革的契機,在思想和武裝上做足了準備。


另一個前南各國民眾都愛掛在嘴邊的百分比,是「99.9%的民眾都懷念鐵托「,包括曾在共和國時期相對被壓制的塞爾維亞人。薩拉熱窩的穆族或許對自己國家的塞族有著仇恨和恐懼,畢竟姆拉迪奇家鄉Bozanovici,還有著以他名字命名的「將軍路」,卻有不少人認為作為隔壁國家的塞爾維亞就要正常得多。「他們或許覺得自己在前南刑庭上吃虧了,總統米洛舍維奇都死在那兒了,可又迫切想要加入歐盟,不公就不公吧,歷史總得翻篇」,一個不肯透露族群身份的東薩拉熱窩男人對我說,我猜測他是塞族,可他堅稱「我就是我!」

姆拉迪奇家鄉Bozanovici的「姆拉迪奇將軍路」

而在要去德國工作的Zeljko看來,「塞爾維亞人只關心自己被北約狂轟濫炸的那場科索沃戰爭,對1999年憤憤不平,而可能不太在乎他們在波黑的同族兄弟」。確實,當1995年8月,克羅埃西亞發動風暴行動,收復全部領土,並進一步瓦解波黑境內塞族控制區時,貝爾格萊德那邊的米洛舍維奇迫於國際壓力,選擇了旁觀,而被卡拉季奇斥責為「塞爾維亞人的叛徒」。

如今的貝爾格萊德,雖然還留著那些被轟炸後的建築遺骸,但已經連續多年被評成「最佳夜生活城市」,城裡的酒吧和演出場所密布著搖滾、爵士,精彩的體育賽事也是全年不斷,城內也似乎突然人人會說流利的英語了。對於這個現象,第一個住處的女房東用課堂回答問題的一本正經口吻解釋到:

「比闊死,就在這五年,來貝爾格萊德的外國遊客劇增,大家都喜歡來,發現這兒不但不是戰爭廢墟,而且有那麼豐富的娛樂生活,還很便宜。英語就從課堂上的文字變成對話的語言。糟糕的是我們的經濟,我也曾為了多賺錢,去瑞典打工,可他們的Party,居然從晚上十點到早上三點就結束,這叫什麼夜生活,他們也不知道怎麼跳舞。我們的是從夜裡十二點到早上六七點,然後after party。以前南斯拉夫時代這就是最好的城市,如今克羅埃西亞人和科索沃人或許恨我們,但他們照樣要來玩。」

貝爾格萊德街頭

不幸的是,我在新年過後娛樂暫時消停的乏味日子前來,只有旅遊區餐館傳來喧囂的吉普賽節奏,與我5年前見到的完全一樣。

第二個住處位於火車站附近,公寓二樓是一間難民安置辦公室。房東的兒子說,「對於難民,我們的情感很複雜,肯定想幫他們,可無節制的到來也不好受。匈牙利邊境對他們關閉了,就大量滯留我們這兒,樓下超市被喝醉的阿富汗人破壞過,也有強姦案發生」。而這些對於難民或許有誇大成分的抱怨,我在追求政治正確的德國和法國是從沒聽當地人說起的。我探問,你們並非歐盟國家,接納難民會不會也有著帶點歷史罪責而向西方示好的因素?曾擔任傘兵的房東老頭,吃力地用英文解釋,「我們塞爾維亞人非常友善,你對我好我也對你好,你要來打那我也就還手(you do good to me, I do better to you, you come as enemy, fight, we fight.)。

畢竟不是在戰爭罪行重災區波黑,對於前南刑庭的關閉,貝爾格萊德的父子倆並不如我那般關心。再說,在曾經廝殺的各族群之間,對方的罪行還遠沒清算完呢。關閉也不代表著國際社會從此對巴爾幹這頁翻篇了,不管不顧了,還有著國際刑事法庭機制(Mechanism for International Criminal Tribunals)來處理前南刑庭的余留問題呢。

(本文原標題:《戰犯還是英雄?前南刑庭關閉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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