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宗頤先生佚事

饒宗頤先生。（新華社記者 呂小煒/圖）

2018年2月6日，饒公辭世，大雅雲亡，痛失仰止！悲痛之餘，忽然想到信箱里還有汕頭大學隗芾教授投來的這篇文章尚未發表，網上檢索，方知隗芾教授已先饒公一步辭世！這裡刊布這篇文章，以悼念這兩位學者。——編者

小序

古時文人多善酬嘲，馮夢龍《古今譚概·酬嘲部》概云：「能酬者不病嘲，而能嘲者亦反樂於得酬。」這種自得其樂的遊戲態度如今已少見，尤其學者肅穆有餘，而活潑不足。今適值選翁期頤壽辰，特效老萊子娛親之舉，戲作佚事數則，以博長者一笑耳，未知能入法眼否？拭目以待。

（一）

古潮州有名士饒宗頤者，字固庵，號選堂，人尊其為饒公。性豁達而善幽默。其貌高古，額寬人中奇長。時有諺曰：「額頭寬亮，心中暢暢；人中長長，其壽無疆。」 100歲時仍見諸報端，後漸隱，不知所蹤。故有諺曰：「仙界彭祖，人中選堂。」即其謂也。

（二）

傳2015年，時人為饒公祝期頤之壽，某官為辭曰：「祝饒公長命百歲。」公笑曰：「此咒我明年即去矣。」眾皆笑。

（三）

千年前潮州仍盛行古音，土人呼「饒宗頤」為饒宗「熙」。善普通話者為之糾正，公笑曰：「無妨。此示我治學需多貫中西也 。『饒』訓『多』，『宗熙』諧『中西』。」其學果中西貫通矣。

（四）

饒公乃神童，五歲即讀小說，弱冠即習繪事，初制《優曇花詩》，驚諸老宿，競相唱和，18歲即與顧頡剛等前輩於《禹貢》爭辯國史，後因避亂居港多年，內地多不聞。至20世紀80年代重入大陸，學界驚其古董重現，然其時正當壯年也。

（五）

饒公與諸友游雁盪。導遊示範曰：觀此景須彎腰從胯下看。觀者皆折腰回望。公笑曰：「從胯下看世界，果能變形矣。」

（六）

某慶典，汕潮揭三市領導人致辭，皆有別字露怯，曰陳慈黌為陳慈「黃」、樞紐為「區」紐、饒宗頤為饒宗「熙」。眾竊議。公笑曰：「無妨，古潮一也，況古語有言『官才識字讀半邊』也。」

（七）

某書法展品，如金蛇狂舞，不能辨識。好事者詢諸饒公：此為何體？公笑曰：此乃鬼畫符也，人不能識。

（八）

饒公曾敘南宋陳同甫「富翁五賊」者：某書生請教某富商致富之法。富商秘告曰：「須除五賊。」問何謂「五賊」？曰：「仁義禮智信是也。」公嘆曰：「儒者不為五賊所制，當成何等人耶！」

（九）

饒公幼時與長者游潮州，遇一巷，上書「此巷不通」。長者問其識此四字否？公答：「頭一字不識，後三字認得。」長者訝之，「此」字何其尋常，反不及「巷」字乎？問讀《論語》否？公答：「皆可誦之。然《論語》中有『巷』字二個，『通』字一個，『不』字很多，就是沒有第一個字，故不識。」長者不信，令眾人翻檢《論語》，果然無一「此」字，方信饒公之記憶超群。

（十）

饒公曾自詡「以東西南北之人，踐坱軋罔沕之境。」此源諸民國怪傑辜鴻銘，其生於馬來西亞，留學歐洲，娶日本夫人，任張之洞幕僚，故曰：「吾生在南洋，學在西洋，婚在東洋，仕在北洋，人稱東西南北之人。」其趣一也。

（十一）

饒公居港，住山村道鳳輝閣，雖處車水馬龍之中，卻心靜如原，常自詡曰：「吾日行山村道上，何異山陰道上，亦美景應接不暇矣。」眾皆服。

（十二）

饒公善坐禪，雖高齡時，雙膝仍可柔軟趺坐。某君為示好，亦曰好此道。公遂邀其同室入禪定。復後問其體會何如？答曰：甚好。「敢問其詳？」曰：「多日想制一曲《美食歌》，竟於坐禪中成矣。」聞者大謔，知其離禪益遠。

（十三）

饒公久居香港，學問深奧，國人多不識，幸有北京大學季羨老紹介。二人惺惺相惜，互為知己。2011年季老逝世，饒公悲懷萬分，曾對記者說：「季老性情篤實敦厚。他懂我，說我做學問最善於『找問題』。他是最早寫文章向內地學術界推薦我的人。1993年我們一起創辦《華學》雜誌，傳播漢學。去年10月，我還到北京301醫院看望他。他當時還很精神，沒想到這麼快就走了。」隨即用杜甫《長沙送李十一》韻吟詩以寄託哀思；

遙睇燕雲十六州，商量舊學幾經秋。

榜加糖法成專史，彌勒奇書釋佉樓。

史詩全譯駭魯迅，釋老淵源正魏收。

南北齊名真忝列，乍聞乘化重悲憂。

二人友誼，遂成佳話。

（十四）

饒公到潮州淡浮院參觀《中國歷代書法碑廊》，至近代，主事者向其介紹大陸少見之于右任書法條幅。於乃早期同盟會元老，國人共仰之。此引朱子語書「勿謂今日不學有來日，勿謂今年不學有來年。」主事者大加讚賞。饒公徐曰：『不必多言，你看是寫給誰的？」細觀，有草字「宗頤仁仲法正」，原來正是寫給饒公本人的。眾大笑。字寫於1949年，後因流離，不知所遺，不意今日復見，亦因緣所致也。於老時年70，饒公32，呼為「仁仲」，眾人心悅。

（十五）

饒公晚年日習書法不輟，每有潮汕後生求書名題籤，無不應允，更不收費，嗣後煩女公子郵寄，應接不暇。後及官僚士紳、寺院商鋪，求之甚眾。手疾更難應對。朋友勸曰：「非學術事，理應收費，以補充潮州饒宗頤學術館經費之不足。」此後費用直寄潮州學術館。

（十六）

海南自廣東析出建省，鄧小平命澄海人許士傑赴任首任省委書記。許乘改革開放之風，辟海南洋浦為招商引資特區，渴望以此打開局面。許士傑去世後，家鄉人將其歸葬澄海塔山。世人懷念，為其攝製紀錄片定名為《人民公僕許士傑》，聞者言其淺白，不若以其詩集《風雨吟》名之。饒公聞之，感其精忠，欣然為之題寫片名《風雨吟》，片由珠江廠發行。

（十七）

1986年饒公倡導「國際韓愈學術討論會」在汕頭大學召開，飯後閑談各人名字。江西大學82歲胡守仁教授曰：「吾畢生『守仁』，概無別字。」饒公對曰：「我二人為一對，你守仁，我固庵。乃妙對也。」任繼愈先生接曰：「我與你也是妙對也。你宗頤，宗法周敦頤，我繼愈乃繼承韓愈也。豈非妙對乎？」眾人拊掌曰妙。

（十八）

某年，南京紫金山天文台決定命名某中國人新發現之小星星為「饒宗頤星」，此乃時人之大榮耀也。公聞之，憂之竊曰：未知此星離地球多遠？該不會撞擊成災吧？否則我豈不成災星乎！其憂世之心強於悅己遠甚。

撰於2013年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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