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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迪:當下握緊叉子的柄——兼評趙汀陽先生《四種分叉》中的思想身位

趙汀陽:《四種分叉》

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

郁迪,同濟大學哲學碩士,復旦大學歷史系博士在讀。本文刪節版刊於上海社科院《社會科學報》1594期第8版(2018年2月)。感謝作者授權轉載!下圖為趙汀陽教授與本文作者合影。

半個多世紀以前,阿多諾在《稜鏡:文化批判與社會》中追問,奧斯維辛以後我們如何談論詩歌?同樣的句法對哲學也依然適用:在後現代的鐵鎚底下,我們如何思考哲學?

當傳統西方哲學逼近到自己的臨界,當解構過去成為政治正確,無論中西學界,都是在價值多元、思想自由的旗幟下,深陷於虛無主義的夢魘。表面是寬容,實則丟失定向。有了更廣闊的空間,卻如跌入空谷,總在與自己的迴音「自問自答」。像是被抽得越來越緊的死結,像是追逐自己尾巴的埃舍爾蛇。好在「哪裡有絕望,哪裡就有拯救」。且更為重要的是,這一拯救並不來自超驗的天國,而是當代思想家自己。他們在不斷試探、找尋、調整自己的思想身位。

今年5月,在與六點編輯哲泓的閑聊中得知趙汀陽先生新作《四種分叉》已付梓出版。作為晚輩,向先生髮去祝賀。趙老師也隨口一說,你也寫篇短文「批評批評」。哲泓很快給我寄來樣書,無論出於師命抑或友情,此文看來是非寫不可了。然而,閱畢這本薄薄的小書後,卻啞然失語。一則是由於如今轉治史學,萬事從頭。當然,此言一出口便淪為牽強的借口。其實,更根本的理由是趙先生的行文從早年《論可能生活》以來,素以「明晰的深刻」著稱。我想到的、沒想到的都被他說了,且都被他說清楚了,那還要我說什麼?可時隔半年有餘,這本小書的具體內容已經變得模糊,但它仍舊在腦海中揮之不去。這是為什麼?我反覆琢磨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想來想去,或許是與趙先生所展現的思想身位有關。

在「後哲學時代」去想哲學、做哲學,就是在邊界上做出各種危險動作。如果還沒死,就是驚人的勝利。這好比已經站在懸崖邊上卻還要逼著自己邁出一步,如果成功,便能宣告人類就此獲得在虛空中行走的能力,這將多麼讓人欣喜!趙先生的思考就如同是向虛空中邁出一腳,此時的他已經失去了傳統形而上學所構建的堅實土壤——「必然性」。

從柏拉圖以來的西方主流哲學走向就是找尋必然、普遍與永恆。哲學的本意是「愛-智慧」。無論你愛的方式何如,仍然要受制於智慧本身的特性。它就像一個倔強的姑娘,不由你隨意掌控。而在古希臘哲人看來,真正的智慧是屬神的。它永恆不變、包羅萬象,用柏拉圖的話說就是世間諸象競相模仿的「理念」,是我們要去認識的世界之「本質」。此種來自超驗維度的必然性,使得我們不無自豪地將這類理智求索名之曰「追求真理」,並持續到了剛剛過去的20世紀。哲人懷特海說,2000年的哲學不過是柏拉圖的註腳;科學家海森堡說物理學的瓶頸在於我們突破不了柏拉圖哲學,庶幾都是在不同意義上表達這層意思。

而如今我們又不得不去突破。核武器、生態問題、暗物質的發現,傳統西方思維的局限已經在工業革命與殖民浪潮退去後,露出它蒼涼的表面。思想家比我們意識得更深、更早,從馬克思對「社會權力」的揭示與尼采「權力意識」學說開始,傳統「理性主義」的信念便岌岌可危。以往被視為社會基礎的「理性、契約、權利」等概念從此淪為到第二位,或者說只是為了將現狀合理化而被建構起來的意識形態。於是,以非理性的權力作為出發點就成了當代思想的第一條主要路徑。

隨後,現象學的興起又將以往「本質主義」觀念視作歧路。現象背後有沒有本質?現象學家會說根本沒有,現象就是本質!或者說即便有,也是可以被「直觀」的。此前所謂「事物之本質」的預設,不過傳統累積所形成的「偏見」。唯有將之懸擱起來方能「回到事物本身」。借用孫周興先生的表述,現象學意在恢復認識的直接性及其非知識的可能性。由此帶來的轉變是對「個體存在」(殊相)的重視取代原本對「普遍性」的關注,形成「存在主義」取向。並在後期海德格爾思想中,發展起更強調認識之「被動性」的特徵,開出列維納斯、馬里翁等人為代表的第三期發展。此即當代思想的第二條主要路徑。幾乎於此同時,發軔在歐陸後在英美風行的分析哲學從語言分析入手,試圖以「語言先于思維」的視角顛覆傳統哲學將語言僅視為思想表達工具的取徑。該論借語言結構來理解世界結構,繼而發展出心靈哲學與人工智慧,亦是當代思想又一重要維度。

趙汀陽先生的取徑與此三者既有承接,也有差異。他是將以往專註於「必然性」的哲學轉為聚焦「可能性」的哲學。「長期以來我們相信必然性能夠解釋萬物之所是,但這個信念變得越來越可疑。……必然性很可能只是屬於觀念的世界,而並非事物本身的性質。更可疑的是,即便必然性仍然能夠解釋萬物之所是,也肯定無力解釋萬物之所變。」(P.2)也就是說,必然性不是生活世界的全部,甚至不是主要部分。其外還有更為廣闊的可能性世界。而可能性就是「超現實性」,在那裡沒有終極答案,只有一個又一個的問題與一場又一場的變化。此種思考的基本概念也就從以往形而上學(「存在學」)的絕對核心「存在」(being)轉向「變在」(becoming)。因為關於存在的問題主要是由變化帶來的,而不是存在本身帶來的。這一洞見恰恰揭示了現象學在當今的一個根本困境:現象學執著於「前概念」、「前反思」之原初狀況的特徵大大限制了它的活力。因為更多問題並不是在原初狀態下敞開的,所以現象學得以施展拳腳的空間極為有限。尤其是在經歷了胡塞爾、海德格爾、列維納斯、馬里翁等人「三期發展」過後,更是難有實質性推進。這便是盛極一時的現象學在21世紀上半葉將自己地盤拱手讓予「政治哲學」的原因所在。

在題為「時間的分叉」的第一章中,作者指出可能性最重要的體現就是人的意識,後者正是可能性並置的場域。此處很容易看到趙先生的思考有著從笛卡爾以來直到胡塞爾、前期海德格爾的主體性哲學特徵。但他隨即以胡塞爾為例,點出這一路徑的自身困境:「意向性之光的投射就生成了凝結著意向意義的意識對象,或者說,意義構造了對象,於是,在意識中出場的主觀世界就是意識已經構造完成的內在對象,這意味著,意識對象就總是現在完成時的」。(P.7)換言之,胡塞爾的局限就在於他將認識限制在已有對象的樊籬之內,因而無法對未來進行意向性的把握。其弟子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自有他的超越,而趙先生也試圖給出自己的解決,並與海氏一樣回到「時間」問題上。「存在之本就在於時間性,意識之本也在於時間性。」(P.6)更準確的說,是「當代性」的問題上。

藉助主體性哲學,我們的視線回攏到「現在」——也就是內在時間所自以為的「當代」。在它之前是一切現實性,在它之後則是一切可能性。但所有意義,不論是對過去的理解還是對未來的展開,都落實在此時這個被稱為「當代」的空的場域里。那我們在這個場域里幹什麼?作者認為我們不是在「認知」(cogito),而是在「行動」(facio)。就其所處理的對象而言,如果說認識的客體是事物,那麼行動的客體則是我們的生活。若換一種說法,就叫做「我們在創造自己的歷史」。「創作對時間砍了一刀,但不可能砍斷時間,反而創造了歷史。」(P.29)這將是一個存在論上的特殊時機(Kairos)。它雖來自於從前,卻又能擺脫從前。甚至從前是什麼(如何理解過去)也取決於現在。趙先生似乎就是在這一形而上學的特殊時刻中,看到了應對我們開篇所述之文明危機的方法:「要拯救當代性就必須逃脫現代的當代性而重建一種形而上學的當代性」。(P.26)真正認識了「當代」的形而上學性質,就有了擺脫現代性危機的可能性。當然,也只不過是「可能性」。

從「必然性」轉向「可能性」;從「存在」轉向「變在」;從「認識」轉向「行動」;從「事物」轉向「生活」——這就是趙汀陽先生向我們展現的思想身位。

若非要對之作一個概括,我更願意將其稱為一種「政治哲學化的形而上學思考」。該書的布局與寫作中夠貫穿了趙先生所鍾愛的一個來自阿根廷小說家博爾赫斯的文學意象:神秘花園裡的交叉小徑。但思想家的銳利已將這個溫情的表述幻化為一柄兩端都會開出利刃的鋼叉。我們能做的與要做的就是在「當下」握緊它尚未分叉的柄。這一行為本身就是對創造的踐行。由此將激活何種過去、構建何種未來?與其將之視為靜觀的哲學,還不如稱其是行動的政治。更何況我們為之可能付出的代價是充盈著體溫的自己的生活。同樣,對於「時機」的把握,也是政治(「革命」)的要義所在。劍橋學派政治思想家波考克在1975年出版的《馬基雅維利時刻》一書中,就旨在強調能造成與傳統之斷裂的「時刻」(moment)對現代政治觀念誕生的決定性意義所在。在此意義上,趙先生對「當代性」的闡發亦有異曲同工之意,並更具形而上層面的建構與反思。

最後,筆者還是試著就該書第二章「意識的分差:第一個哲學辭彙」提出幾點問題與商榷:首先,該文推論的起點是認為自然中只蘊含因果性,因果性就是必然性,因而這就使自由意志無容身之所。但這一觀點的前提是認為因果關係是一一對應的,即一因一果,而因果關係實際呈現為一因多果、或是一果多因,選擇哪一種來構建因果鏈條,恰恰是自由意志的體現。

其次,作者提出將「not」作為第一個哲學辭彙,認為這代表著否定,否定就是反思。然而否定的意識,不只會表現在語言上,也同樣表現在行為上。且後者很可能是在先的。例如遇到火,把手撤回。這就是否定性的表達,而對這種經驗的反思才使得我們不會再去碰。如果這點理性能力都沒有人類早應該滅亡了。那麼為什麼不說有了行動的否定才是反思的開始呢?言說本身不也是一種行動嗎?緊接著,作者又將這一反思等同於哲學。但如此一來勢必導致對哲學概念的極端寬泛的界定。如果反思當真就是哲學,那麼我們還如何在當下的學術研究中討論哲學呢?它的研究對象又如何來界定?

第三,該文試圖尋找一個詞「not」(否定),來作為哲學的起點。但在多大意義上,這種思維方式可取?單有一個詞能夠派生出其他詞嗎?就意味著哲學可以從中產生?在我看來,哲學的誕生需要的是一組詞的同時運用。因而哲學的起點不應局限於某個詞,而應是某一組詞。是詞與詞之間關係的重組。

之所以要附上這些不成熟的思考,不是期待具體的回答。而是要試著敞開這充滿可能性的「當下」狀態:從一個問題到另一個問題,從一條小路穿行到另一條……

2017/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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