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李慶西:《三國志》所述曹魏士風與吏治——以蜀、吳諸臣列傳為參照

李慶西:《三國志》所述曹魏士風與吏治——以蜀、吳諸臣列傳為參照

說到三國時期士林風氣,向來談論多的是「魏晉風度」,是「竹林七賢」那些跅弛之士,畢竟《世說新語》那些故事給人印象太深。可是,《世說》取材本身有很大局限。書中述及三國人物主要集中於曹魏一方(尤其司馬氏秉政時期及魏晉之際),吳、蜀士人僅寥寥十餘者。其中東吳人物稍多,有顧雍、顧劭(邵)、諸葛瑾、諸葛恪、諸葛靚、賀邵、陸績、陸遜、陸抗、陸凱、全琮等,蜀漢方面只是諸葛亮、龐統二人。

《世說新語校箋》(全二冊)

徐震堮著

中華書局1984年版

不僅取材如此,其撰述旨趣亦較為特別。《世說》要義在於標舉人格形態,以人物的神采、容止、局度、情愫、意態那些名目為品論和裁量標準,而尤其關注違拗名教禮法的言語舉止。這種撇開政治倫理(很大程度上擺脫了老莊孔孟的治世觀念)的取向,自有人性覺醒意識,亦體現文學審美觀念之進步。但是,作為可資參考的史料,它並不能反映三國士風之概貌。僅於魏晉一方,亦有相當的片面性。譬如,其舉述魏晉士人很少有位居權力中樞的掾佐和謀士(僅荀彧、華歆、陳群數者),也少有地方長吏,除「竹林七賢」之儔,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夏侯玄、何晏、王弼、鍾會那幾個玄談清議角色。

但從《三國志》看,那些服藥飲酒口吐玄言的正始名士絕非風尚主流,曹魏士人亦少有希企隱逸而疏於吏治的風氣。顧炎武認為曹操「崇獎跅弛之士」,以致「權詐迭進,奸逆萌生」(《日知錄》卷十「兩漢風俗」條),而陳壽的傳述卻大相徑庭。以顧氏所謂「士風家法」而論,其中曹魏官員顯然最合乎標準,大多是清正自守的角色。相形之下,蜀漢卻大有澆薄之風,而東吳士人或質率抑或執拗,甚而惑溺與迷思。

《三國志》,宋衢州州學刊本

毫無疑問,曹魏士大夫以學問才藝名世者大有人在,前有孔融、陳琳、王粲等「建安七子」(楊修、路粹那些才子尚不在七子之內),後有夏侯玄、何晏、王弼一路玩玄學的「浮華之徒」(「竹林七賢」不入陳壽法眼,阮籍、嵇康僅於王粲傳後一筆帶過)。但翻檢《魏書》諸傳,記述更多、給人印象更深的,倒是一班勤劬務實的能吏、循吏。

不說荀彧、荀攸、賈詡那些被陳壽比之張良、陳平的人物,也不說崔琰、毛玠一類志節守職之輩,即如往往被人忽視的何夔,亦是國之重器。此人名聲不彰,蓋因《三國演義》未予露臉機會。據《魏書》本傳記述,何夔做過縣令、郡守,又為曹操相府東曹掾。主政長廣、樂安時,採用剿撫兼施和離間手法平息多股匪寇,以「民安其樂」為施政方針,於治亂之道極有思慮。長廣平亂之後,適逢曹操「始制新科下州郡,又收租稅綿絹」,他上言抗辯,以郡域初定,民間尚處饑饉,申訴「此郡宜依遠域新邦之典」,不能一味付諸明罰勑法,租稅賦斂亦應因時隨宜,不可一刀切與其他地區採取同樣標準。這番道理真還把曹操給說服了。如今看來,其「上不背正法,下以順百姓之心」之旨,亦屬難能可貴。

然而,何夔為曹魏政權所作貢獻不止於此。作為主管人事任免的丞相東曹掾,何夔實為創設中正制度的先行者。本傳載錄他對曹操的一番建言:

自軍興以來,制度草創,用人未詳其本,是以各引其類,時忘道德。夔聞以賢制爵,則民慎德;以庸制祿,則民興功。以為自今所用,必先核之鄉閭,使長幼順敘,無相逾越。顯忠直之賞,明公實之報,則賢不肖之分,居然別矣。……

這話很厲害,曹操用人向來是「唯才是舉」,何夔卻說不能光看才能而撇開「道德」標準,幹部隊伍里首先要分出「賢」與「不肖」。他之所以敢與曹操的主張唱反調,是因為政權運轉離不開儒家那套倫理秩序,而曹操統一北方之後不能不面對政權建設問題。實際上這裡已隱含才性論的玄學命題,但何夔的興趣不在名實之辯;他所強調的道德操行,完全可以演繹成以政治態度劃線的人才標準,正暗合曹操排斥異己的政治目標。其所謂「以賢制爵」「以庸制祿」(「庸」是功績的意思)都不是什麼新鮮說法,關鍵是對官員審查「必先核之鄉閭」——當然是由官府出面核實,這就將過去的民間清議(月旦評)變成了執政者的政治審查。後來陳群創立「中正制」,恰是體現了這一思路。關於曹魏這套選舉制度的具體內容,唐長孺先生《九品中正制度試釋》(見《魏晉南北朝史論叢》)一文所述甚確,這裡不多說。

何夔一再犯險進言,而本傳卻道「太祖稱善」,似乎亦是君臣相得之佳話。其實,曹操不糊塗,何夔是要替他選拔聽話好使的官員,其何樂而不為。但何夔深知曹操生性多疑而峻苛,在相府做事自是伴君如伴虎,本傳有謂:

太祖性嚴,掾屬公事,往往加杖。(何)夔常畜毒藥,誓死無辱,是以終不見及。

每日揣著毒藥去衙署當值,這是什麼樣的心境?何夔幸而未遭受杖笞,大抵處事有度,終以自己的方式(忠恪與謹飭)詮釋如何任由權力碾壓的官員操守和士者尊嚴。

相比蜀、吳二國,曹魏政權無疑更注重典章、禮儀和刑律等制度法規建設。這些事情自然由士大夫們斡運其間,可以說這是他們的終極使命。魏國始建,曹操即用「建安七子」中的王粲為侍中,負責制定典儀。本傳稱:「時舊儀廢弛,興造制度,(王)粲恆典之。」漢末喪亂之後,不但朝儀盡廢,宮裡連一塊玉珮都沒留下,因王粲「博物多識」,當時只能根據他記憶中的樣子來製作(裴注引摯虞《決疑要注》)。這只是涉及禮儀的一件小事,至於王粲如何「興造制度」,可惜史書沒有具體陳述。像王粲這樣名噪一時的大文士,吟詩作賦還只能是業餘玩票,須以更大的熱情投身曹魏新政權的制度建設。

所有典制之中,最重要的當然是選拔官員的軌度,三國之中又唯以曹魏獨有創製。眾所周知,陳群制九品官人之法,不但確定了官員品秩,更重要的是確立了官方掌控的察舉制度,其影響甚巨亦甚遠,一直沿用到隋代始行科舉才廢除。從何夔到陳群,都是以權力運作解決幹部選拔任用機制,同時又合於儒家聖賢闡釋的法理,自有一套軍國架構之外的施政方略。

另外,刑律亦是曹魏士人關注焦點。曹魏建國之前,曹操曾議恢復肉刑(非指杖笞,即古時「劓刖滅趾」之法,漢文帝時已廢除),因為刑律直接體現執政者之理念與威權,士大夫們更不能置身事外。孔融、荀彧、鍾繇、王朗、陳群、王修一班大臣都參與討論,贊成和不贊成的都有(見《魏書》各傳、《後漢書》孔融傳、《晉書·刑法志》等)。如,鍾繇認為「古之肉刑,更歷聖人,宜復施行,以代死刑」;陳群亦極力贊同,認為這類酷刑有「輔政助教,懲惡息殺」之功效。但此事有王朗等人反對,王修亦謂「時未可行」。一向用法峻急的曹操卻拿不定主意,考慮到「軍事未罷」,加之眾議紛紜,終未予施行。然而,事情並未到此為止,明帝時,鍾繇又上疏再議劓刖之刑。因戰爭造成人口凋零,他從人口角度估量這種死刑替代方案的積極意義,甚而給出統計數字,每年可減少死刑三千人(受肉刑者不失生育能力,仍是繁衍基數)。王朗這回依然堅決反對採用這等酷刑,認為如果不夠死刑,「科律自有減死一等之法,不死即為減」。據鍾繇傳,其時朝議者有百餘人之多,而大多贊同王朗之說,故而此議還是不了了之。但事後明帝下詔改定刑制,召集陳群、劉劭、庾嶷、荀詵一班人,參酌漢律,制定魏法,作《新律》《州郡令》等。關於曹魏複議肉刑之前後概要,可參看《晉書·刑法志》相關記載,此不贅述。

其實,事情還沒有完。正始年間,又有夏侯玄、李勝、曹羲、丁謐等人追議肉刑。這些人都是大將軍曹爽的心腹(曹羲還是曹爽胞弟),明帝時因「浮華」被抑黜,及曹爽輔政時期又開始活躍。這些人居然沒有意識到司馬氏之危險存在,仍以執政者心態沉浸在關於刑律的玄理性討論之中。其實,玄學一派並非不涉現實政治,只是將禮法與刑法問題學理化了。他們的討論大抵是朝議之外的清議或私議,亦各有著論(見於《通典》和《藝文類聚》)。

除外,侍奉曹氏三朝的高柔,精研刑律,可謂矻矻不休,其傳中所述案例甚詳。老吏斷獄,自是明於人情法理,這裡姑不一一舉述。

如何執政執法,始終是曹魏士人的興奮點。從史家那些冷冰冰的敘述中,不難感受到他們樂此不疲的興味。

當初與王粲一同制定典儀的還有另一位侍中,就是衛覬(又作衛顗,《三國演義》作衛凱)。此人做過茂陵縣令,建安初年為尚書郎。曹操征袁紹時,怕劉表偷襲身後,派遣衛覬往益州請劉璋出兵牽制。行至長安道路被阻,衛覬滯留關中,發現一個大問題:以前戰亂時流入荊州的十餘萬家難民正陸續返回,可是歸來者「無以自業」,關中諸將(郭汜、李傕舊部)競相招募「以為部曲」。他意識到,若大批難民充實那些不可掌控的軍隊,而「一旦變動,必有後憂」。於是作書荀彧,提出重啟鹽政以解難民生計,有謂:

夫鹽,國之大寶也。自亂來放散,宜如舊置使者監賣,以其直益市犁牛。若有歸民,以供給之。勤耕積粟,以豐殖關中。遠民聞之,必日夜競還。又使司隸校尉留治關中,以為之主,則諸將日削,官民日盛,此強本弱敵之利也。

這是一石數鳥的妙招:百姓既有謀生之路,官府亦增開賦稅之門,同時斷絕關中諸將之兵源。荀彧報告曹操即被採納,命衛覬鎮撫關中督辦鹽政。盧弼《三國志集解》認為:「衛覬此謀,與棗袛屯田之議論,同為當時要政。」(《衛覬傳》注)順便說一下,棗袛建置屯田在建安元年,其人開曹魏軍墾之先導,亦是吏治典範,事見武帝紀、任峻傳裴注引《魏武故事》。後來典農中郎將任峻又大力發展墾殖,進而實現曹操「強兵足食」的目標,故任傳有曰:「軍國之饒,起於棗袛,而成於峻。」

陳壽傳述由地方官員起家的曹魏大臣,特別注意他們解決民生問題的政策舉措,何夔、衛覬即是其例。不過,更具代表性的或是任峻、蘇則、杜畿、鄭渾、倉慈那些人。

蘇則起家為酒泉太守,後徙安定、武都、金城,都在西陲涼州地界。本傳謂之「少以學行聞」,後來並沒有以學問才藝名世,卻成了克盡厥職的務實官員。本傳記述他擔任金城太守時扶貧濟民之所為,完全是實幹家作風——

是時喪亂之後,吏民流散飢窮,戶口損耗,(蘇)則撫循之甚謹。外招懷羌、胡,得其牛羊,以養貧老。與民分糧而食,旬月之間,流民皆歸,得數千家。乃明為禁令,有干犯者,輒戮;其從教者,必賞。親自教民耕種,其歲大豐收,由是歸附者日多。

蘇則既有「恤民」之效,更有「平夷」之功。建安、黃初之際,先後有李越、麴演、張進、黃華等糾合胡人部落叛亂,蘇則以一郡守號召諸郡,傾力援救武威,進擊張掖,收復隴西。為官一方,保境安民,真是拳打腳踢不遑寧處。《魏書》又記杜畿事略,單車直往河東赴任,擺平暗通并州高幹的關西諸將,其膽略識見可與蘇則比肩。杜畿治理河東,以寬惠為方針,走富民之路,按陳壽描述簡直就是打造和諧社會——

是時天下郡縣皆殘破,河東最先定,少耗減。(杜)畿治之,崇寬惠,與民無為。民嘗辭訟,有相告者,畿親見為陳大義,遣令歸諦思之。若意有所不盡,更來詣府,鄉邑父老自相責怒曰:「有君如此,奈何不從其教!」自是少有辭訟。班下屬縣,舉孝子、貞婦、順孫,復其繇役,隨時慰勉之。漸課民畜牸牛草馬,下逮雞豚犬豕,皆有章程。百姓勸農,家家豐實。畿乃曰:「民富矣,不可不教也。」於是冬月修戎講武,又開學宮,親自執經教授,郡中化之。

杜畿任河東太守十六年,使河東「常為天下最」,曹操稱之「股肱郡」。以當日情形,郡縣之穩定與發展,直接關係到軍國大計,乃為軍需供給有力保障。如,曹操西征韓遂、馬超,軍糧全仰仗河東一郡,「及賊破,餘蓄二十餘萬斛」。

又,鄭渾創製「移居之法」,安排移民生計,亦為安農息盜之垂範。鄭渾先後治陽平、沛郡、山陽、魏郡,所到之處皆以稼穡為本,其傳曰:

(沛)郡界下濕,患水澇,百姓飢乏。(鄭)渾於蕭、相二縣界興陂遏,開稻田,郡人皆以為不便。渾曰:「地勢洿下,宜灌溉,終有魚稻經久之利,此豐民之本也。」遂躬率吏民,興立功夫,一冬間皆成。比年大收,頃畝歲增,租入倍常,民賴其利,刻石頌之,號曰鄭陂。轉為山陽、魏郡太守,其治放此。又以郡下百姓,苦乏材木,乃課樹榆為籬,並益樹五果。榆皆成藩,五果豐實。入魏郡界,村落齊整如一,民得財足用饒。

凡事如此親力親為,不能說僅僅是恪於職司,想來必有其熱情與興趣投入。從陳壽記錄的情況看,曹魏官員對於農耕和鄉村建設傾注的心力實非他人可比。所以,司馬芝後來誇嘴說,「建安中,天下倉廩充實,百姓殷足」(上奏明帝語)。

相對而言,蜀漢、東吳很少有人真正面對那些「三農」問題。諸葛亮渭南分兵屯田,是在人家地盤上與魏軍爭奪農戶與耕地,只能說是征戰時「患糧不繼」的權宜之策。當然,以諸葛亮之眼光,不會想不到應該從鄉村夯實郡縣根基,屯田墾殖也當於自家牆垣內作長久之計;但問題是,誰來做這樣的事情?這方面,他幾乎沒有可用之人。諸葛亮麾下,只是張嶷鎮守越嶲頗有治績,而這樣的人物曹魏那邊卻不勝枚舉。如,牽招出屯陘北,「外以鎮撫,內令兵田,儲畜資糧」的做法就高明得多。而且,此人還有事必躬親的作風,為解決當地井水咸苦,他親自勘察地形,組織開渠引水。又如,正始中,王昶都督荊、豫二州,對於屯守與防禦亦有切合實際的考慮。本傳述其方略,有謂:

(王)昶以為國有常眾,戰無常勝;地有常險,守無常勢。今屯苑(宛)去襄陽三百餘里,諸軍散屯,船在宣池,有急不足相赴,乃表徙治新野,習水軍於三州(按,即三洲口,在襄陽東北),廣農墾殖,倉谷盈積。

王昶趨附司馬氏頗為史家非議(所謂「風節不立」),但論其屯田墾殖,可謂事功卓著。

按陳壽傳述,蜀漢的士大夫們「雍容風議」者居多,埋頭做事的很少。如,龐統做耒陽縣令,居然「在縣不治」,因為他是做大事情的人,不屑治理百里之縣(東吳魯肅譽之「非百里才也」)。然而,許多官員並不具有龐統的才能,卻也「心大志廣」。如,彭羕就是這樣的例子,《蜀書》本傳描述其人亦頗有趣——

(彭)羕仕州不過書佐,後又為眾人所謗毀於州牧劉璋,璋髡鉗羕為徒隸。會先主入蜀,泝流北行。羕欲納說先主,乃往見龐統。統與羕非故人,又適有賓客,羕徑上統床卧,謂統曰:「須客罷,當與卿善談。」統客既罷,往就羕坐。羕又責統食,然後共語,因留信宿,至於經日。統大善之,而法正宿自知羕,遂並致之先主。先主亦以為奇。數令羕宣傳軍事,指授諸將,奉使稱意,識遇日加。

看來此人更像是《世說》敘說的魏晉人物,甚而過之。他是「從布衣之中擢為國士」,後來稍被疏忽,竟攛掇馬超造反。這彭羕確實很有名士派頭,不僅讓龐統、法正青眼有加,又被劉備看中,由此見得蜀漢風氣及人才取向。還有長水校尉廖立亦類似,「自謂才名宜為諸葛亮之貳」,不知其居官有何治績,本傳盡述其「臧否群士」「誹謗先帝」一類言論。

《世說新語》,明嘉靖十四年刊本

無獨有偶,簡雍亦有「優遊風議,性簡傲跌宕」之名,就跟彭羕見龐統一樣,本傳描述他在劉備面前同樣是跅弛不羈——「在先主坐席,猶箕踞傾倚,威儀不肅,自縱適;諸葛亮已下,則獨擅一榻,項枕卧語,無所為屈。」簡雍和糜竺、孫乾都是劉備座中談客,大概經常聊些天下大勢、小道八卦之類,劉備顯然喜歡有人陪他瞎侃。另,楊儀之得寵,也是憑他一張嘴——「先主與語,論軍國計策,政治得失,大悅之,因闢為左將軍兵曹掾。」其實,諸葛亮亦有此癖好,後來失街亭的馬謖就常在他那兒坐而論道,「每引見談論,自晝達旦」。

蜀中崇尚才辯,太傅許靖就是「清談不倦」的主兒,其他以言語、捷悟聞名的還有伊籍、秦宓、鄧芝數輩。《蜀書》各傳描述他們的軼事,更像是《世說》里的段子,篇幅所限不能悉述。但有一人更為奇特,就是劉琰。本傳稱其「有風流,善談論」,亦頗得劉備喜愛,傳曰:「(先主)厚親待之,遂隨從周旋,常為賓客。」劉備入蜀後,讓他做了固陵太守,後主時竟官至車騎將軍(這原是張飛的班位),「然不豫國政,但領兵千餘,隨丞相(諸葛)亮諷議而已。車服飲食,號為侈靡,侍婢數十,皆能為聲樂,又悉教誦讀《魯靈光殿賦》」。此人除了炫其風流,並無施政才能,居然位陟顯赫。劉琰後因撾妻被誅,亦是奇事,故有史家懷疑其妻與後主有染(《三國志集解》注引劉家立語),亦可為蜀漢士林百態之註腳。

《三國志》

中華書局標點本

1959年版

另,按諸傳所述,蜀中士大夫不少都是研經博古的學問家。如:向朗「潛心典籍,孜孜不倦,年逾八十,猶手自校書」;張裔「治《公羊春秋》,博涉《史》《漢》」;杜瓊擅內學,「著《韓詩章句》十餘萬言」;許慈「善鄭氏學,治《易》《尚書》《三禮》《毛詩》《論語》」;胡潛「雖學不沾洽,然卓犖強識,祖宗制度之儀,喪記五服之數,皆指掌畫地,舉手可采」;孟光「博物識古,無書不覽,尤銳意三史,長於漢家舊典,好《公羊春秋》」;來敏「涉獵書籍,善《左氏春秋》,尤精於《倉》《雅》訓詁」;尹默「通諸經史,又專精於《左氏春秋》」;李譔「五經諸子,無不該覽……著古文《易》《尚書》《三禮》《左氏傳》《太玄指歸》」;陳術「博學多聞,著《釋問》七篇,《益部耆舊傳》及《志》」;譙周「誦讀典籍,欣然獨笑,以忘寢食。精研六經,尤善書札」;郤正「博覽墳籍,弱冠能屬文……凡所著述詩、論、賦之屬,垂百篇」……

真是碩儒群集,這些人湊一個國學研究院綽綽有餘。這些人見了先主或後主,滿嘴都是二帝三王之治,談論國祚運勢也是一套套的,可陳壽就忘了記述他們是如何處理政事。或者人家乾脆就沒有那檔子俗務,如譙周就是以備諮詢的角色,傳謂「不與政事,以儒行見禮,時訪大議,輒據經以對」云云。朝中配置這樣的班子,自然跟劉備的興趣大有關係。先主傳說劉備少時「不甚樂讀書」,可這時候就怕人家說自己沒學問。聽說許慈與胡潛討論辭義,以致「謗讟忿爭,形於聲色」,劉備竟興緻大增。於是召集群僚大會,找來倡優,扮許、胡二人登場,「效其訟鬩之狀,酒酣樂作,以為嬉戲」。近人錢振鍠譏之曰:「此事不惟為漢儒門戶之終,且為後世梨園之始。」(盧弼注引)

東吳士人亦不乏才學之輩,如張紘、虞翻、陸績、嚴畯、程秉、闞澤、薛綜數者皆是。但東吳立國面臨更多問題,不僅北方曹魏虎視眈眈,江南宗部和山越更是肘腋之患,攘外安內都是緊要之務,不遑經營文藻風流。像顧雍、周瑜、朱治、朱然、呂范、朱桓、陸遜、賀齊、全琮、呂岱、陸凱一班做事情的大臣,都有討逆征虜及治理郡縣的經歷,大抵明白百姓生計乃軍國大計之本,故而士大夫往來大體亦見質率之風。

不過,東吳君臣之間始終存在某種緊張狀態。孫權本性剛愎而悍戾,又長期稱臣於魏,含忍勾踐之辱,遇事多有獨斷之謬。因此,士大夫直言敢諫便成常態。如,張昭、顧雍、虞翻、陸遜、陸瑁、吾粲、步騭、顧譚、朱據、陸凱……這些有聲望的大臣,皆有直諫之名。據《吳書》諸傳,士大夫們犯顏諫爭,主要集中於若干重大事件:

一、交通遼東公孫淵,丞相顧雍以下幾乎所有朝臣都反對。老臣張昭泣諫不聽,乾脆「稱疾不朝」,以致孫權不惜燒其家門,逼他上朝。

二、又因公孫淵背盟投魏,孫權欲親自率兵征伐,陸遜、陸瑁、薛綜等皆上疏諫阻。

三、渡海征夷洲、朱崖(今台灣和海南),亦遭駁議,陸遜亟言「反覆思惟,未見其利」,孫權不聽其言,後來大悔。

四、任用呂壹為典校(曹魏稱校事),糾劾百官,搞得人心惶惶。太子孫登數諫不納。諸臣雖不敢言,卻凝聚了同愾赴難的抵拒力量。

五、立儲之事屢現變故(魯王孫霸覬覦儲位,與太子孫和形成二宮抅爭,孫權又廢孫和立孫亮),先後有陸遜、吾粲、顧譚、朱據、屈晃、陳正、陳象等人抗言干預。結果吾粲、陳正、陳象「下獄誅」,顧譚流徙交州,朱據、屈晃廷杖一百。朱據是孫權女婿,竟未能得免,又被「追賜死」。吳主五子傳曰:「群司坐諫誅放者十數,眾咸冤之。」

(相反,向稱曹魏用法深重,高堂隆屢諫不已,卻有「匡君」之譽。明帝治宮殿,其切諫從儉,帝曰:「觀隆此奏,使朕懼哉!」如此竟成一樁美談。《魏書》收入諸臣諫疏甚多,高堂隆僅其中一例。)

當初出兵海外,大司馬全琮(孫權另一女婿)亦有規諫。孫權後來悔悟,與全琮言及此事,全琮說:「當是時,群臣有不諫者,臣以為不忠。」他不像陸遜那樣凡事敢於執正諫爭,這裡說的卻是一句大實話,蓋士風如此。不過,也不能簡單說是忠不忠的問題,士風作為一種集體意志,亦是士大夫們的話語表達形式。

吳中尚有另一種風氣,就是崇信怪力亂神。當初,孫策不信神仙,被于吉戲弄,是《江表傳》《搜神記》記述的故事。但在陳壽筆下,孫權偏嗜讖緯符命,每出師征伐,必占問凶吉;因有吳范、劉惇、趙達那幾位「神明」,專門伺候這事兒。按諸傳記述,他們的占候推步之術幾乎皆有應驗。如,關涉東吳運勢的幾樁大事——破黃祖,劉表死,擒關羽,皆在吳范預測之中。韋曜《吳書》稱:孫權登基時,讓人推算自己能做幾年皇帝,趙達說得很准,「高祖建元十二年,陛下倍之」(自黃龍元年至太元二年,恰好二十四年)。又,劉惇曾根據星相判斷丹陽有災變——孫權的弟弟丹陽太守孫翊被人刺殺。說來孫翊亦好占卜問筮,其妻徐氏就擅長此道。可是出事當日稍有疏忽就被人捅了。吳人這類故事說得有鼻子有眼,亦見得士人趣味所在。

吳范、趙達都早有預言——「東南有王者氣」,這話讓孫權很受用。但孫權不只深信這類異術,自己也想學一手,無奈這些裝神弄鬼的半仙都不以其術告人。趙達死後,孫權聽說有書稿,遍求不得,竟開棺搜檢。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這套怪力亂神就在士大夫中間不脛而走,闞澤、殷禮、公孫滕一班名儒善士皆拜在趙達門下「屈節就學」。其實,這類以占驗見知的方伎人物魏、蜀皆有(魏有朱建平、周宣、管輅,蜀有周群、張裕、趙直),亦不乏信眾,卻並未在士人中間形成風氣。

檢視《三國志·吳書》,所謂星變、災異、祥瑞一類,層出不窮,所載遠遠多於《魏書》《蜀書》。被史家著錄的這類現象,或多或少,亦自反映著各方士大夫之集體意識。

有意思的是,在陳壽筆下,曹魏大臣幾乎沒有昏官、貪官、庸官(曹爽兄弟及其朋黨「驕淫盈溢之致禍敗」,乃與司馬氏訌爭之結果,此姑不論)。反之,品藻高潔者倒是大有人在,如田疇、管寧之儔,守志不屈而不求利祿,頗有夷皓之節。還有一個徐邈,其通介有常,不為世風左右,更為後人所稱道。徐邈七十歲以後拜為司空,卻固辭不受。他說:「三公論道之官,無其人則缺,豈可以老病忝之哉!」可見此人很有自知之明。其實,徐邈在涼州刺史任上治績可觀,不比何夔、蘇則、杜畿他們遜色。傳謂:

河右少雨,常苦乏谷。(徐)邈上修武威、酒泉鹽池,以收虜谷;又廣開水田,募貧民佃之。家家豐足,倉庫盈溢。乃支度州界軍用之餘,以市金帛犬馬,通供中國之費。以漸收斂民間私仗,藏之府庫。然後率以仁義,立學明訓,禁厚葬,斷淫祀,進善黜惡,風化大行,百姓歸心焉。

可是,蜀漢就幾乎找不出這樣的地方長官。東吳不乏良吏,但郡縣都以剿撫山越為要政,亦自未能由富民之道改造地方。陳壽撰《三國志》,或許是從興亡更替之際尋找何以興亡的答案——為什麼承祧漢祚而被人寄予同情的蜀漢早早出局,最後勝出的竟是峻苛、陰詐的曹氏司馬氏?其實,作為對比的選項,應該不只是各方君主賢明與否,也不僅在於將軍和謀士,一國之士風與吏治或許是更重要的因素。

曹魏幹部隊伍何以如此純潔而具有效力,倒也令人疑惑。這裡是否有撰史者的改竄與加工,或以優化組合方式重塑這支隊伍,重新營造士人風尚與人格形態?未必不能作此猜想。陳壽在《魏書》中另置方技傳,納入朱建平、周宣、管輅一類人物,似乎亦是純潔隊伍的隔離措施(蜀之周群、張裕,吳之吳范、劉惇、趙達等占候卜筮角色,卻各入列傳)。

《魏書》諸臣列傳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以清廉相標舉。如,荀彧、荀攸「皆謙沖節儉」「家無餘財」;袁渙「家無所儲,終不問產業」;張范「救恤貧乏,家無所余」;國淵「居列卿位,布衣蔬食,以恭儉自守」;王修家中「谷不滿十斛,有書數百卷」;毛玠「常布衣蔬食,家無所余」;鮑勛「內行既修,廉而能施,死之日家無餘財」;司馬朗「常粗衣惡食,儉以率下」;鄭渾「清素在公,妻子不免於饑寒」;司馬芝「卒於官,家無餘財」;華歆「素清貧,祿賜以振施親戚故人,家無擔石之儲」;和洽「清貧守約,至賣田宅以自給」;楊阜「會卒,家無餘財」;滿寵「不治產業,家無餘財」;田豫「清約儉素,家常貧匱」;徐邈「賞賜皆散與將士,無入家者,妻子衣食不充」;胡質「家無餘財,惟有賜衣書篋而已」;王基「治身清素,不營產業,久在重任,家無私積」……士大夫以清廉儉約為率,自是令人敬佩,但何以非要搞得家無餘財、妻兒饑寒?為官致貧成了政治正確標籤,難免沒有某種炫耀成分。

毛玠傳有謂:當初毛玠為丞相東曹掾,主持選舉,「務以儉率人,由是天下之士,莫不以廉節自勵」。對此,曹操讚嘆不已:「用人如此,使天下人自治,吾何復為哉!」

「使天下人自治」,這正是曹氏乃至司馬氏統馭天下之家法。

二〇一七年十二月十九日記

本文選自《書城》2018年2月號

往期選讀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書城雜誌 的精彩文章:

趙穗康:一加一可以不等於二——閑談藝術超越日常物質生活的因素

TAG:書城雜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