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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6《十月》?中篇小說

借 命 而 生

石一楓

作家/石一楓

石一楓,1979年生於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碩士。著有長篇小說《紅旗下的果兒》《戀戀北京》《心靈外史》等,小說集《世間已無陳金芳》《特別能戰鬥》等。曾獲十月文學獎,百花文學獎,小說選刊中篇小說獎,人民文學年度青年作家,郁達夫小說獎中篇小說提名獎等獎項。

3

逃跑事件後來成了杜湘東心裡的雷,隨時會炸,炸得他寢食難安。但在當初,杜湘東卻認為自己善待那倆犯人是理所應當的。比如給姚斌彬看手,就既符合管教的職責,又符合人道主義。他先問過看守所的獄醫,獄醫表示犯人確無重傷表徵,非說手疼,或者是逃避勞動的幌子也未可知。但這就與姚斌彬的表現不相稱了。於是杜湘東又給城裡打電話,約了一位法醫專業的同學。常人印象里,法醫都是研究死人的,其實活人也能看,而且因為接觸的外傷居多,反而比普通醫生有經驗。那天法醫其實也有任務,大興發生了一起中毒案,他下鄉去驗屍了,等再折到看守所,已經又是晚飯的點兒。來了先感嘆,在這種地方待久了不會得抑鬱症吧,今天那個喝農藥的婦女就是抑鬱症;又說長此以往,個人問題得不到解決,沒準兒還會憋出別的毛病。杜湘東只能訕笑,自掏腰包請食堂師傅做了幾個小炒,招待同學吃好喝好,然後把姚斌彬從監舍提出來。

這次就沒讓許文革跟著,不過經過隔壁十八監舍時,他留意到許文革正往窗外望著,那神情竟是信任和感激的。人骨子裡都有三分賤,如果一個既冷又硬的人對自己示好,所激起的暖意往往超過親昵的人的噓寒問暖。杜湘東旋即又為這種暖意感到惱怒,喝道:

「靠牆坐好,輪流背監規。」

領著姚斌彬來到辦公室,便由同學問診。法醫見過的死人太多,對活人也懶得廢話,直接讓把手交出來,像玩兒「九連環」一樣又捏又扭。姚斌彬明顯疼得厲害,但卻忍著不叫,娃娃臉上淌滿了汗珠。忙活一陣,法醫臉色一變,把杜湘東叫到屋外。

杜湘東問:「什麼毛病?」

同學卻問:「這孩子跟你什麼關係?」

杜湘東又問:「什麼意思?」

「麻煩了。」同學說,「如果是親戚,有親戚的處理辦法,或者他們家屬跟你『意思』過了,那麼總也要給人家一個交代,否則情面上說不過去,對不對?」

「要是沒關係,就是普通犯人呢?」

「那我勸你別給自己添亂。直說吧,他右手拇指的掌骨和基節受到鈍物重擊,造成了粉碎性骨折。這種傷勢從外部往往看不出來,但你也有手,我也有手,都知道大拇指的作用,沒了這根軸,其他指頭差不多就相當於白長了。所以在評定傷殘的時候,食指中指都折了,頂多也就是個八級,拇指尤其是右手拇指喪失功能,直接就是五級。出了這種情況,你要是裝沒看見,其實也能遮過去,反正案子一結,犯人就交給監獄了,到時候再怎麼處理自有監獄的規矩;但要是從你這兒捅上去,那就相當於案子之外另起了一樁案子——這麼重的傷是怎麼造成的?如果是在收監期間弄的,你這個管教有沒有責任?」

法醫分析得頭頭是道,杜湘東聽得恍然大悟。不愧是一畢業就在城裡待著的人,雖然見的凈是死人,但卻比他更懂人情世故。杜湘東不禁再問一句:「這傷還有得治嗎?」

「骨折,粉碎性的,又耽誤了這麼久。明白了嗎?」

法醫撇下這麼一句,看到杜湘東面色有異,就沒讓他送,急匆匆先告辭了。杜湘東靜立片刻,耳中似有什麼東西嗡嗡鳴叫,使勁晃了晃腦袋才把那聲音驅逐出去。他往走廊門外走了一段,這才想起屋裡還關著個人,便又折回辦公室,叫姚斌彬回監舍。在路上,姚斌彬走在杜湘東半步之前,表情有點兒獃滯,一雙眼睛卻格外的亮。難得是個有月亮的夜晚,月光從窗外透進來,照得他的臉也是一團透亮的白。這孩子以後就是個殘廢了。直到看到監舍門了,杜湘東才開口:「你沒大事兒,也就是軟組織挫傷,養養就好了。」

姚斌彬沒說話。杜湘東又道:「心別太重,好好改造。」

姚斌彬好像點了點頭,突然說:「您是個好人。」

杜湘東本可以說,假如世上的人真有好壞之分,那麼按照通常的標準,警察自然是好人,被警察看管的就是壞人了。但他說出的卻是另一句話:「你還有什麼要求?」

姚斌彬說:「能不能托您給我媽帶個信兒?」

「帶什麼信兒?」

「說我知錯了,說我一切都好……說等我出去再伺候她。」

杜湘東看著姚斌彬那張溫良的、不管何時何地總帶著三分羞怯的臉:「那得看我有沒有時間,還得看工作上有沒有必要。」

姚斌彬便向杜湘東鞠了一躬:「謝謝政府。」

這天晚上杜湘東沒睡好,躺在床上只是來回來去地翻騰,面朝牆感覺堵得慌,面朝桌子腿又感覺空得慌。他想到了老吳的那半瓶白酒,湧起了灌兩口的衝動,但又想到一個警察是不適合當酒鬼的,衝動就沒付諸行動。好容易捱到上班,他還是決定找一趟所長。一進門,就見所長正扯著脖子對著電話吵吵,聽了兩句才明白,所里的一台吉普車打不著火了,汽修廠的人來看過,說沒法修,只能報廢,而所長向上面申請換車時又遇到了刁難。人家說,別的單位還缺車呢,你們一個看守所,反正也沒什麼出勤任務,沒車就湊合吧。說得也不是沒道理,可言語中流露出了輕視看守所的意思,所長就受不了了,反鏘道:「看守所怎麼了,看守所就是家裡蹲嗎?說句不好聽的,假如犯人跑了,你讓我們拿腳去追?」

但鏘也白鏘。沒車,這是客觀事實,更是全國上下各個系統的普遍事實。杜湘東等所長在電話里泄完憤,這才硬著頭皮把姚斌彬的傷情彙報了。才剛廢了一輛車,又聽說廢了個人的事兒,所長的臉就綳得更緊了。他不說話,先點煙,三口抽完,又轉肩膀,轉完才說:「你說的屬實?」

杜湘東道:「找了個法醫先看了。」

所長說:「那你什麼意見?」

杜湘東道:「要真是這種傷,所里肯定沒法治。獄醫老張您又不是不知道,青黴素包治百病,紅藥水抹哪兒哪兒靈。要不我帶著犯人到城裡的大醫院,找個專家再看看?」

所長卻問:「上哪兒看?協和還是積水潭?你要有門路,弄得到這些醫院的專家號,那能不能先給我掛一個?我這膀子一疼,半邊身子都動彈不了。」

吃了一癟,杜湘東只好閉嘴。半晌才問:「那您的意見是——」

「這倆犯人在咱們這兒待了多久?小一個月了吧?現在要求大案要案從速從嚴,他們的判決也快下來了,到時候就要正式移交給法院和監獄系統。這樣吧,辦移交的時候你寫份補充材料,說明犯人有傷,到時候是該保外就醫還是減輕勞動,就由其他機關酌情處理。」所長說著又點了顆煙,「我理解你的想法,人在你手裡,你得對他負責,但責任分個輕重緩急,更分個力所能及和力所不能及。上面撥下來的經費就那麼點兒,大伙兒的加班費和改善伙食還得靠自己創收呢,真要做手術,拿什麼給他做去?」

杜湘東便說:「明白了。」說完轉身就走。

所長在後面又跟了一句:「還他媽不如打仗呢,起碼彈藥管夠。105榴彈炮,一枚炮彈就得上千,看見哪個山頭有動靜,先轟丫十萬塊錢的。」

以前也聽所長講過打仗,說的都是大動脈里的血一噴一丈多高,或者步兵腦袋讓彈片削掉了一半還往前衝鋒,從沒想過戰爭也能從錢的角度理解。看來往事的面貌是多變的,取決於你眼下正在琢磨什麼事兒。而杜湘東出了辦公室,才又想起今天是該和劉芬芳打電話的日子。倆人有個約定,再忙也得每個禮拜通一次電話,可自從上次劉芬芳掛電話,這習慣就中斷了。不僅如此,再去冷庫交接冰棍棍,也見不著劉芬芳了。換她來的是個四十多歲的胖大姐,見著杜湘東就翻白眼兒:「你又怎麼欺負母們芬芳了?」一拖再拖,就把杜湘東拖毛了,他想,不管怎麼樣,今天得先和她說上話。

於是他沒回辦公室,拐到了管理科,估摸著劉芬芳已經上班,就打庫房電話。果然不通,不通再打,座機轉盤把手指頭都磨疼了,這才插進一個空去。接電話的又是一大姐,悠著盪鞦韆似的腔調問他找誰。杜湘東說找劉芬芳,對方說今兒活兒緊,忙著呢。杜湘東便賠著小心求人家,說有急事兒。大姐說再急能有五百條豬腿的事兒急?再不入庫下個禮拜保證全臭了。杜湘東便唬了對方一句,說我可是警察。這位大姐大約並沒想到警察也可以是劉芬芳的未婚夫,倒抽一口涼氣「哎喲」一聲,說那您等著,我叫去。過了好半天才轉回來,說劉芬芳今天沒上班,是不是從冷庫偷魚偷肉的事兒讓你們盯上了,是不是畏罪潛逃了?要不要把公司保衛科的人叫來,要不要把廠長也叫來?

一驚一乍,倒把杜湘東嚇了一跳。他只好又說:「其實我不是警察。」

「孫子你有病吧?你這叫冒充執法人員,明兒就讓真警察到你們家抄你去……」

杜湘東忍笑掛了電話,再給劉芬芳的宿舍打時,好像也沒那麼為難了。又說兩句好話,看電話的人便穿過衚衕叫來了劉芬芳。杜湘東問:「你怎麼沒上班?」

劉芬芳說:「歇病假了。」

杜湘東又問:「你哪兒不舒服?」

劉芬芳說:「也沒哪兒不舒服。」

那麼就是憂愁了。既然憂愁就得解憂愁,於是杜湘東先把剛才和大姐的對話複述了一遍,又道:「回頭還得跟你們頭兒解釋解釋,別再把你懷疑成一個藏在群眾里的壞分子。」

劉芬芳卻不笑,冷不丁說:「杜湘東,沒想到你是這麼個人。」

杜湘東說:「我是怎麼個人?」

劉芬芳說:「你是個滿不在乎的人。」

杜湘東說:「我怎麼不在乎了?不在乎能給你打電話嗎?」

劉芬芳說:「現在才打,早幹嘛去了?」

這誠然是杜湘東理虧。他說:「所里事兒多。」

劉芬芳說:「你事兒多,就沒工夫考慮咱們的事兒了?」

杜湘東只好面對那個不想面對的問題:「咱們的事兒,你怎麼看?」

劉芬芳說:「現在不是我怎麼看了,是我們家人怎麼看。」

杜湘東說:「他們不是覺得我還行嗎?」

劉芬芳默然半晌,再說話時,便去除了感情色彩:「你知道,我們家八口人。我媽生我的時候難產,此後不能幹活兒。我大姐插隊,落戶在了黑龍江。我二姐心野,考大學去了上海,念完大學又去了深圳。大哥,結了婚嫂子都不讓回家。家裡相當於沒了操持的人,我爸我媽還有倆弟弟,吃飯穿衣,洗涮縫補,靠的都是我。原先說想在城裡結婚,那是我的個人趣味,其實除了個人趣味,還有現實困難。前些天看我猶豫,我們家人就又把咱們的事兒商量了一遍,都說你不錯,就是人在郊縣這一條是個問題。我要是跟你走了,我爸我媽就連口熱飯也吃不上了,倆弟弟沒準兒得變成野孩子。誰沒有爸媽呀,誰沒有家人呀。」

陳述到這兒,劉芬芳就不說了,改為一聲啜泣。杜湘東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那就沒別的辦法了?」

劉芬芳拖著哭腔說:「早說過了,辦法在你。」

杜湘東說:「我沒辦法,我沒用。我也不能不要工作呀。」

劉芬芳又默然半晌。這時看電話的老頭兒打開了話匣子,還是《新聞和報紙摘要》。本期節目的主要內容有:蘇聯外長愛德華·謝瓦爾德納澤訪華,中蘇關係有望實現正常化;各地物價小幅波動,政府號召群眾不傳謠,不信謠,不進行恐慌性囤積購買;全國從重從速處理一批影響惡劣的刑事案件,社會治安得到顯著好轉。

然後劉芬芳道:「那就這麼著吧。趕明兒我去趟郊縣,咱們把東西換回來。」

所謂要換的東西,是倆人以往互贈的禮物,或者說是信物也行。共計:杜湘東給劉芬芳的一塊「東方」手錶,一件呢子列寧裝,一個三克重的金戒指,劉芬芳給杜湘東手打的一條圍脖,一件毛衣。劉芬芳執意這麼做,就有兩層意味:一是北京姑娘特有的磊落,她不佔他的便宜;二是劉芬芳特有的儀式感,相當於林黛玉和賈寶玉鬧掰了,就要把原先亂送的汗巾、手帕、珠兒串兒或鉸或燒,或物歸原主。

杜湘東竟沒話好說。情況都擺在這兒了,拖泥帶水也沒意思。無非是他個人戀愛史上的第一次失敗,以及看守所年輕職工戀愛史上的又一次失敗。只不過心裡仍是恍惚的,還有些戰戰兢兢。傷感被覆蓋在了心裡的一層薄膜底下,看似還平靜著,但如果那層膜破了,讓埋藏的東西泛濫出來,他一定會悲痛欲絕。因此他最好不要再想劉芬芳,劉芬芳已成往事。杜湘東便脫了警服,來到犯人們放風的空地上,甩著胳膊跑起圈兒來,彷彿想要擺脫什麼東西。直跑得呼哧帶喘,渾身透汗,這才突然止步,面無表情地走向車間。犯人們已經被從監舍帶出來,又開始了一天的勞動。這兒才是他該在的地方,這兒才有他該乾的事兒。

剛一進門,老吳便晃了過來:「那犯人說要找你。」

杜湘東往許文革的方向看去,他就站在車床旁,翹首朝這邊望著。再朝另一個方向望望姚斌彬,他卻在望著許文革。兩張年輕的臉,眼神閃爍,飽含熱忱。

杜湘東做了個手勢,讓許文革出列。

「報告政府。」

「有事兒說。」

許文革便道:「我觀察了其他人幹活兒,大家操作車床的方法都不規範。機器愛壞,和這也有關係。如果能讓我們——也就是我和姚斌彬——講講,再做做示範,不光故障率會降低,象棋子的產量也能提高。」

杜湘東瞪了一眼:「大米飯吃上癮了?」

許文革站得更直了:「您知道,我們圖的不是一口吃的。」

「那你們還圖什麼?讓我把你們放出去不成?」杜湘東煩躁地呵斥,又一甩下巴,「該幹嘛幹嘛去,甭在這兒假積極。」

許文革臉一白,低頭小跑回到車床。老吳卻湊近了說:「都是養不熟的狗,就不該給他們丫好臉色。」說完掏出煙來,分給杜湘東一根,又拍拍他的肩膀:「吹了?」

敢情才這麼會兒工夫,消息就傳開了。杜湘東鼓著腮幫子沒接茬兒。

老吳便嘆口氣:「沒事兒,正常。當年我也是熬到三十多,才娶了現在這娘們兒。你要不痛快,就出去散散心,班兒上我給你盯著。放心,今兒我不喝了。」

這番話竟說得杜湘東心裡一熱,覺得老吳都不是老吳了。而當他重新戴好大檐帽,道了聲謝打算離開時,老吳卻又一擠眼,對杜湘東樂了:「對了,你跟那妞兒弄過沒有?」

原來老吳還是老吳。杜湘東只好說:「沒有。」

「那虧了。你記著,結婚之前弄的都是賺的,結婚之後再怎麼弄也是虧。」

杜湘東居然也樂了:「下次吸取教訓。」

這一天,杜湘東破了參加工作以來的第三個戒,就是擅自離崗。他從職工專用的側門溜出看守所,沿著土路走到一條河邊,茫然地發起了呆。出來散散心,這是個明智的提議,相當適合失戀的人。然而到哪兒散呢?他索性跳上了最先開來的一輛公共汽車,也不問站,徑直坐到後排的空座上。車一晃悠,竟晃悠得他睡著了。睡時也沒夢見劉芬芳,再醒過來,卻是被一群鵝吵的。只聽得四下里嘎嘎叫,還以為車掉進水裡了呢,凝了凝神,才知道有一農民帶了一筐鵝上車,半路筐漏了,鵝滿車廂亂跑。好容易都抓回來,失主卻堅稱少了一隻,並一口咬定是被此前下車的旅客擄走的。他要求司機把車往回開,拉著他去找鵝。司機哪裡肯依,雙方便吵,鵝的嘎嘎叫里又混進了人的嘎嘎叫。最後鬧到杜湘東這裡來。

「警察師傅,您給評評理。」農民對他說。

杜湘東遺憾地搖了搖頭,表示這不歸他管。

農民的氣性越發高漲:「那你穿這身『皮』有個屁用。」

解釋也解釋不通,恰好又到一站,杜湘東便從后座上拔起來,逃也似的下車。臨出車門問這是什麼地方,售票員告訴他:「六機廠。」

杜湘東這才反應過來,所謂六機廠,就是第六機械廠,也就是倆犯人姚斌彬和許文革原先工作的廠子。當年國家要搞工業化,北京首當其衝,光負責機械製造的廠子就建了許多。排到六機廠,城裡的地皮已經不夠用了,因此選址在了郊區。而農田之間生生拔起一座工廠,對於原住民的生活影響可想而知。杜湘東老家所在的縣城附近,也有一家上萬人的鍋爐廠,如果不是託了關係到工廠附屬學校上學,他或許不會萌生出通過考學成為一個「公家人」的願望,更不會知道北京有所警校正在面向全國招生。他從姚斌彬和許文革想到自己,忽然感到此時下車如同一種冥冥的內定,既偶然又必然。

於是他往工廠方向走去。廠房和圍牆肅然聳立,越往近處,越是一派繁忙的景象。也多虧了這身「皮」,杜湘東剛一出示證件,說想要「了解一些情況」,傳達室的人立刻便給保衛科打電話,叫來了那位膀大腰圓的副科長。過了將近一個月,胖子的臉已經養得直冒油光,頭上的紗布卻不摘,彷彿光榮負傷的癮還沒過夠。這人也認得杜湘東,詫異道:「那案子刑警不是調查過了嗎,你一獄警又來幹嘛?」

杜湘東面無表情地告訴對方,第一,他不是獄警,而是一名看守所管教;第二,甭管是刑警還是管教,只要警方有調查的需要,保衛科都有配合的義務。副科長嘟囔起來,說把犯人送過去那天,該交待的情況不都交待了嘛。杜湘東立刻又糾正:目前案子還沒經過法院判決,人也還沒正式移交監獄,因此對姚斌彬和許文革的稱謂就不應該是「犯人」而是「犯罪嫌疑人」。這就有點存心較真兒了。在那個年代,上述法律常識還不普及,也根本沒人會深究,就連看守所的管教都一口一個「犯人」地叫,彷彿進來的一定會判,不是罪大惡極也不會進來。而杜湘東非要找碴兒,是因為他預估了胖子是哪種人——你要不當回事,他就煞有介事,你要煞有介事,他就特當回事。

胖子果然肅穆起來,引著杜湘東走進廠區,來到主樓一層的保衛科辦公室。他給杜湘東沏上了茶,又專門讓手下科員拿個本子來做記錄,這才說:「您想了解什麼?」

杜湘東直截了當問:「姚斌彬手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胖子像受了刺激,跳腳道:「你們不會都覺得是我弄的吧?刑警這麼問,廠里的人也這麼議論我。雖說我當年打過姚斌彬他媽的主意,人家沒看上我,可事兒都過去這麼多年了,我就是肚量再小也不至於跟一個女人記仇吧?那孩子的傷真是自己造成的,當時他們把機器從車殼子里吊出來,懸在一米多高的鐵架子上,本來就沒掛牢實,我們進去一衝一亂,那鐵砣子就落了下來,正好砸在姚斌彬按著前保險杠的手上——不信你問他,我有人證。」

記錄員便抬起頭來:「這是事實。刑事責任,我們也不敢撒謊。」

副科長又說:「我還專門找人問過,這種情況算誤傷,誤傷就不賴我對吧?」

杜湘東點點頭:「你別激動,我又沒說賴你。那麼許文革把你打了,是在姚斌彬受傷之前還是之後?」

副科長嘆口氣:「在這之後。他本來也沒反抗,還偷偷央求我們說要『私了』呢,不想混亂中姚斌彬傷了,他就跟瘋了似的朝我來了。」

杜湘東接著問:「許文革幹嘛那麼護著姚斌彬?」

「倆人從小就跟哥兒倆似的。姚斌彬,長得像個女孩兒,在外面沒少挨欺負,為了他,許文革把十里八鄉的混混兒都打遍了。這孩子性子狠,跟誰有仇當面不吭聲,但日後一定得找回來;而惹了他還是小事兒,要是惹了姚斌彬,他非跟你玩兒命不可。」

記錄員像個盡職的捧哏,又補充道:「以前還有風言風語,說他倆是……那個什麼……」

杜湘東眨了眨眼,也問:「到底是不是——那個什麼?」

副科長卻哈哈一笑,揮手道:「這他媽不是扯淡嘛。廠里的老人兒都知道,許文革跟姚斌彬好,是因為他從小沒爹沒媽,相當於是姚斌彬他媽帶大的。而且他還談過一個女朋友呢,跟姚斌彬他媽當年一樣,也是廠花。」

「許文革的女朋友在哪個車間?」

「早不在廠里了。現在的女的多精啊,知道臭工人沒前途,後來認識了個工業局的幹部子弟,沒兩天就跟人家結婚了,又沒兩天就調到機關坐辦公室去了。」

說的是許文革的感情生活,卻讓杜湘東彷彿被誰窩心踹了一腳。他又問:「那麼和姚斌彬與許文革關係密切的還有什麼人?」

「也就姚斌彬他媽了。過去是個質檢員,現在退休了。」

「把她家地址給我。」

杜湘東走出主樓時,從一扇窗戶里聽到了女工的合唱:「我卻沒法分辨,我終日不安,他倆勇敢和可愛呀,全都一個樣……」是蘇聯歌曲《山楂樹》,「五一」勞動節快到了。再穿過一道鐵柵欄門,就是職工宿舍。一個彎腰駝背的老太太正在翻揀著垃圾堆,風把灰土紙屑吹起來,直鑽到她花白的頭髮里去。杜湘東按照保衛科提供的門牌號鑽進一幢格外破舊的筒子樓,只覺得走廊里暗無天日,飯味兒、霉味兒和隱約的屎尿味兒悶在一處,近乎發酵。他爬上四樓,先在樓梯拐角看見了個蜂窩煤爐子,爐子上燒了一壺熱水。再往縱深里踱幾步,總算髮現了一道開著的門,門口掛著一道油脂麻花的布帘子。這就是姚斌彬的家了。

杜湘東在那門口站定,卻不撩帘子,也不叫人。他此時還不確定這次「家訪」是否得當。屋門對著一扇窗,光線貫穿而出,照得空氣里緩緩飄浮的塵埃清晰可辨。不知從哪兒又卷過來一陣風,吹得布帘子撲拉一晃,杜湘東便看見了屋裡那人的側影。初時也沒在意,覺得那就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女人:不高,很瘦,臉色蠟黃,留著齊耳短髮,全然看不出當年漂亮過,但卻很符合一個與兒子相依為命的母親的模樣。警察眼「毒」,杜湘東隨即察覺到,這女人的站姿有些不對勁。她把握不好平衡,上身往不該傾斜的方向傾斜著。他疑惑了一下,終於伸手把布帘子扯開半寸,這才看清了女人的真實狀態。她一手扶著窗檯,半步半步地往床頭的方向挪著,那裡有個刷著白漆的鐵架子,上端有把手,下端裝著四個輪子。這玩意兒的學名叫站立器,是給腦中風和輕度偏癱患者準備的。也就在這時,女人終於抓住了站立器的把手,幾乎壓上了全身重量,喘了兩口氣,這才扶著它往房間一側的書桌挪了過去。左腳拽著右腳,右腳幾乎無法抬離地面。書桌上擺著兩瓶葯,大概就是女人此番跋涉的目標了。

在那一刻,杜湘東很想走進屋去,幫那女人倒水、吃藥。但在小小的助人為樂之後,他又該如何面對人家?假如她問姚斌彬怎麼樣了,他就告訴她,你兒子正在等候判決,同時成了個殘廢?一恍惚,他僵在了那裡。屋裡的女人卻沒看見他,她正在專心致志地把手伸向藥瓶。而再一恍惚,背後突然有尖厲的哨聲鳴叫起來。煤爐子上的水開了。

沒等女人扭頭,杜湘東就轉身奔了過去。估摸著女人從屋裡挪到爐子旁還有段時間,他又拎起地上的暖壺,依次把兩隻都灌滿,然後才像逃跑似的衝下了樓。

自打從工廠回去,杜湘東就不得不從另一個角度理解姚斌彬叫「媽」的意味了:那不是指望媽能救他,而是在心疼媽、牽掛媽呢。經由姚斌彬的媽,杜湘東又想起了自己的家人。他爸在縣文化館賣電影票,他媽在菜市場賣菜。賣票清閑又體面,賣菜則是粗活兒,因此倆人結婚算是他媽佔了便宜。但結婚以後,為家裡做貢獻最大的是他媽,最辛苦的也是他媽。每天早上五點之前,他媽就得從鄉下把菜進上來,直站到天黑才能喊一聲「包圓兒啦」,就這麼日復一日,零敲碎打地攢出了兩間瓦房、突突響的帶棚「三蹦子」和杜湘東的學費。回家時乍看一眼,住上大瓦房、開上「三蹦子」、把兒子送到北京去的媽已經衰老得像個七十歲的人了。都說感謝好政策,好像黨隨便開個口子人民就能富起來,其實如果你是個小老百姓,點滴的豐足也是十倍百倍的汗水換來的。

而姚斌彬的媽所要承受的何止艱難,還有與兒子被捕相伴而來的恥辱。這時再想到姚斌彬叫的那聲「媽」,又有了懺悔的意思——但杜湘東卻為這事兒打了姚斌彬。遠遠看去,那孩子還是那麼文靜,勞動時總是偷偷望著許文革,像走丟的小羊在尋找著頭羊。他們的案子也該判下來了吧,上面的精神不是從重從速么。按照以往的經驗,等待他們的不是青海就是新疆的大牢,起碼十年往上,二十年也沒準兒。十年或者二十年過後,倆人回來,誰還認識他們呢?十年或者二十年過後,姚斌彬的媽不知是否還活著。

恰好過了兩天,管教食堂吃豬肉大蔥餡兒包子,杜湘東心裡一動,央求大師傅多給他留了十個。晚上前往監舍,卻不叫姚斌彬,單把許文革拎了出來。杜湘東將他帶到走廊拐角,從身後抄出飯盒:「吃。」

許文革不吃,站得筆直,兩眼發直。

杜湘東說:「不是全給你的,還有一半給姚斌彬拿過去……隔著窗戶扔給他,不準交頭接耳,也不準擠眉弄眼,我在後面盯著你呢。再告訴鄭三闖一聲,這包子誰要敢搶一口,我讓他連去年的飯都吐出來。」

許文革便接了飯盒,卻不打開。那意思是全給姚斌彬。

杜湘東嘆口氣:「等案子判下來,你們就不必隔離看押了,到時如果還在所里多耽擱兩天,我把你們調到同一個監舍里去,你們也聊聊……當然主要是互相反省。姚斌彬要是想給他媽寫信,我也可以代交。」

許文革的鼻翼翕動兩下,看向杜湘東:「管教,您是個好人。」

這話姚斌彬對他說過,如今許文革也這麼說。作為犯人,妄想評價一個警察是「好」還是「不好」,這實在有些荒唐。而同樣的話由柔弱的人說出來還能理解,出自一個冷心冷麵的人之口,似乎就有點別樣的內涵了。杜湘東竟一怔,搪塞道:「甭說沒用的。」

說完指示許文革回監舍。犯人背影挺拔,雖然吃了個把月的牢飯,渾身仍有一團英武之氣。在不明不暗的光線里,他的側臉像西方雕塑一般見稜見角。杜湘東忽然又想,不知道這倆犯人「下了獄」之後是否能分在一起服刑,也不知道在新環境里,許文革是否保護得了姚斌彬。但這些都是瞎想了,也與他無關了。而在幾天以後,杜湘東才會懊悔:他其實是早該看出端倪的。他怎麼連一點兒端倪都沒看出來呢?

4

倆犯人的逃跑,起先被視為一起突發的偶然事件,後來才證實是早有預謀。

過程並不複雜,但一切也都巧了。那天又到了該向食品公司交付冰棍棍兒的日子,所長又讓杜湘東和老吳這一組負責。這次程序卻與往日不同:所里的一輛吉普車剛報廢了,另一輛後勤科要開出去買菜,因而先與冷庫商量好,所里組織犯人把貨搬到方便的地方,再由食品公司調來一輛卡車拉走。挑選人手時,姚斌彬和許文革就有意無意地站在了隊列前側。杜湘東還沒說話,老吳先對他們開了口:「你,還有你——搬最後一截吧。」

按照計劃,被挑選出來的犯人們要分成若干小組,前一組先把貨物搬到某個中間地點,替換的另一組再過去接力。一撥兒人幹活兒時,其他人就在監舍里候著。如此幾趟,等把貨物從勞動車間運送到高牆的牆根附近,就該最後一組登場了:他們只需要讓貨物跨過警戒線,碼放在看守所正門內側的那塊空地上即可。而畢竟是要靠近門口,茲事體大,因此對這一組的人員選擇是有講究的。首先,人數不能太多,絕不能超過三個;此外,他們還得一貫表現良好,能讓管教們「放心」;再另外,不管多麼老實的犯人,干多麼繁重的工作,只要過了警戒線就必須戴上手銬,這也是不容商量的鐵規矩。當一切就緒,管教立刻清場,然後才敢開門,把食品公司的車放進來,讓冷庫職工自己裝貨。

如此一來,讓姚斌彬和許文革負責最後一段,也是順理成章的了。姚斌彬雖然手上沒勁兒,可許文革幹活兒一個頂倆,這就不會耽誤約好的交接時間。再說這倆犯人還曾經立過功呢,功臣總是格外值得信賴的。後來上面調查逃跑事件的時候,杜湘東如實交代,如果由他挑人,挑的也會是姚斌彬和許文革。

交待完畢,開始幹活。犯人們或扛或拽,把車間里堆放的麻袋往外運去,遠看好像螞蟻搬家。這些麻袋散放在屋裡還不算什麼,聚攏在陽光下,就變成了一座相當巍峨的小山了。再想想小山全由寸把長的扁平小木棍組成,就可以聯想到北京城裡有多少怕熱的胖子和饞嘴的小孩兒,到了夏天要消耗多少山楂、小豆和牛奶冰棍。這還不算最壯觀的呢,杜湘東聽劉芬芳描述過她們冷庫儲藏豬腿的場面:幾百條豬腿在一字排開的鐵鉤上齊齊掛著,膝蓋微彎,蹄尖筆直,毛髮早已褪盡,皮肉覆著白霜,簡直像是全北京的芭蕾舞團正在集體匯演。真不知她怎麼會從豬腿聯想到芭蕾舞,而豬腿和芭蕾舞都是讓她憂愁的。想到劉芬芳,杜湘東的心裡便痛了一下。這時看到老「桿兒犯」又在偷懶,他煩躁地訓斥了幾聲。

就這樣,麻袋組成的小山分散再集中,集中再分散,終於移動到了牆根的陰涼處。杜湘東和老吳這才從十七、十八監分別叫出了姚斌彬和許文革。走到勞動地點,杜湘東四下望望,確定附近並無閑雜人等,又低頭檢查了一下倆人的手銬,這才點頭,表示他們可以開始幹活。許文革彎下身子,兩手抓住一個麻袋,硬生生往肩上一甩,直起腰來就走;姚斌彬則左手攥著麻袋角,右手愛莫能助地搭在一旁,屁股朝前搗著小碎步,彷彿一鬆手就會摔個四腳朝天。倆犯人先後到達了終點,又規規矩矩地折回來,開始第二趟搬運。杜湘東依次看了看他們的臉,都是沉靜的、心無旁騖的,彷彿他們並未意識到那道自由與監禁的分水嶺近在眼前。隨後是第三趟、第四趟、第五趟……就在這時,杜湘東想起了一件事。他遲疑了一下,朝幾米開外的老吳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要離開一會兒,就一會兒。

老吳叼著煙,大大咧咧地揮手:沒問題,走你的。

杜湘東便小跑著穿過看守所,從側門繞回宿舍,到屋裡取了一包東西出來。那是劉芬芳給他織的圍脖與毛衣。前兩天劉芬芳又打了個電話,交待說,她會在收冰棍棍兒的日子再下鄉一趟。這就是督促著他要換東西了。換就換吧,在完成冰棍棍交接的同時,也完成他們這段戀愛的最後交接,真是一舉兩得。以後劉芬芳就不會來了吧,她會在城裡過著她的日子,那些日子與他再無交集。杜湘東提醒自己,一會兒見到劉芬芳,他得盡量表現得不卑不亢。太卑太亢了都會招人看不起,作為一名警察,他需要在這種時候保持尊嚴。

於是,杜湘東回去時故意挺直腰桿兒,把大檐帽又正了正。那副樣子簡直不像是去分手,而是像去立功受獎。然後,他就聽見了電喇叭的警報聲,緊接著是56式半自動步槍的槍聲。聲音是從正門方向傳過來的,驚得杜湘東渾身一抖。

他撒腿往槍響的方向跑去。

隔著好遠,便看見看守所的正門開了個洞。那是鑲嵌在大鐵門裡的一道小鐵門,也就一人多寬,平時鎖著,只有接收或者釋放犯人的時候才會打開。小山一樣的麻袋穩穩噹噹地放在門裡,而老吳已經屁股朝天趴在了空地上。姚斌彬和許文革卻不見了。就這麼一會兒工夫,就這麼一會兒。杜湘東的腦子嗡了一聲,那一瞬間眼睛再看什麼都是花的。好在心思還算鎮定,他的第一反應是撲到老吳身旁,看看同事是死了還是活著。

老吳身上並無傷痕血跡,不過迎頭挨了一記重擊,被打成了烏眼青。杜湘東搖著他的肩膀,一道口水從缺牙縫裡流了出來。老吳這才叫喚起來:「哎喲我操。」

「人呢?」杜湘東吼道。

老吳還懵著,叉腿坐在地上,揚手指指敞開的小門。他身上那串鑰匙就掛在門上的鎖孔里。門外是條土路,通往南邊的農田和柏油公路,但土路側面卻有一條河溝,蜿蜒著往東分出岔去,最終會與一條人工挖掘的引水渠合流。

杜湘東又吼:「到底往哪兒跑了,路上還是河裡?」

老吳說:「沒在一塊兒,一邊兒一個。」

這下杜湘東也懵了。他既沒想到這倆犯人居然敢行兇,敢越獄,更沒想到他們在行兇和越獄時居然還那麼冷靜,懂得要往兩個方向逃——這樣一來,同時落網的概率就要小得多。而接下來,最讓他沒想到的情況出現了。當杜湘東衝到門口,站直了往外眺望,心裡盤算著該朝哪個方向追時,身後的老吳卻結結巴巴說:「槍,槍……」

看守所的管教平時本不佩槍,需要執行重大任務時才佩。重大與否,取決於犯人有無失去控制的可能。既然今天是相對自由的室外勞動,因此杜湘東與老吳就都配了槍。槍內共有滿匣子彈八發,沒拉保險栓。杜湘東往老吳腰間看去,空蕩蕩的皮套晃悠著,槍沒了。

「拿槍的往哪兒跑了?」這次杜湘東連吼都吼不動了。好像自己是個橡皮人,剛挨了一槍,漏氣了。

老吳總算還沒糊塗到家,他再次抬手,指指土路下面的河溝:「這邊。」

「你確定?」

「他們把我打了以後,就到我身上來搶鑰匙,一個還讓另一個先跑。先跑的那個順手從我身上抄走了槍,我看見他蹦到河底下去了……後跑的那個又補了我兩拳,我就暈了……」

沒等老吳叨叨完,杜湘東已經縱身躍下了河溝。就算釀成了大禍,但他確定,此刻他的選擇是正確的。僅僅幾年前,東北的「二王」還讓半個中國的人聞風喪膽,而要是在北京的地界上丟失一把槍,那種後果是連想都不敢想的。兩公里以外,就是最近的一個自然村;五公里以外,就是郊縣的縣城;二十公里以外,就是西單、王府井和天安門。哪怕挨上一槍、兩槍,直至八槍,他也不能讓那把槍流落出去。他杜湘東的從警生涯已經夠憋悶的了,絕不能讓這種憋悶變本加厲,成為壓得他一輩子抬不起頭來的恥辱。

好在不是汛期,河道里只淌著淺淺一條溪水,又好在前兩天剛下了一場小雨,河床里裸露在外的泥地半干不稀的,印著幾個凌亂而新鮮的腳印。看來老天爺總算沒讓他把背字兒走到底,杜湘東順著足跡追了下去。犯人對地形不熟,手上又帶著銬,跑也應該跑不遠,而憑藉著百米跑進十二秒的體魄,他有信心追上對方。風從頭頂的河岸浩大地掠過,吹得整片天空像塊破布似的抖了起來,河道里卻靜謐得連空氣都凝固了,只剩下腳踢著鵝卵石和胸膛里呼哧呼哧喘氣的聲音。也就過了五分鐘,或許更短一些,杜湘東便在前方的河道里望見了一個隱約的人影。那人因為無法張開雙臂掌握平衡而踉踉蹌蹌的,遠看幾乎不是在跑,而是搖搖欲墜地飄在了半空。

「站住——」杜湘東喊了一聲。

犯人一晃,繼續跑。然而速度上的差距是無法彌補的,杜湘東咬了咬牙,讓兩腿倒騰得更快了。前面的是姚斌彬還是許文革?而無論是誰,他的手裡都是有槍的。想到這一點,杜湘東把身體伏低了一些,同時跑起了蛇形路線。他的右手也摸向腰間,握住了事先打開保險栓的佩槍。兩百米,一百米,前方的背影從模糊變為清晰,杜湘東認出了那是姚斌彬。五十米,二十米,他已經能看清那孩子毫無血色的臉,以及像棒槌似的握在手裡的槍了。

如果他敢舉槍,那麼自己只能先開槍。作為警察,杜湘東出槍的速度和準頭都要遠遠強於一個沒受過訓練的毛孩子,這一點毋庸置疑。聽見姚斌彬伴隨著咳嗽,拉風箱一般大喘粗氣,他彷彿看見了7.62毫米子彈貫穿對方胸膛時的血光。杜湘東希望姚斌彬別犯傻。他甚至對姚斌彬喊了出來:「別犯傻。」

而這時,姚斌彬再次做出了一個讓杜湘東意外的舉動。就在兩人之間的距離只剩不到十米的時候,他戛然站住,轉過身來,對杜湘東似笑非笑。

再一鬆手,槍落在了地上。姚斌彬束手就擒。

至於逃跑的具體細節,直到日後審訊姚斌彬時才得以還原。據他交代,主意其實早已拿定。在倆人剛到看守所的第二天,一塊兒被按在盥洗室的水泥地上挨揍時,姚斌彬就對許文革說,不能在這兒待下去了。許文革一邊承受著連綿不絕的拳腳,一邊對姚斌彬咬牙切齒地說,那就想個轍。所謂想轍,無非是指制訂逃跑計劃。倆犯人利用放風的空暇,摸清了管教們換班的規律、高牆崗樓上的武器配備,最關鍵的是還觀察到每個當班管教腰間都掛著沉甸甸的一串鑰匙——那裡面不僅有監舍門的,還有所里其他門的。而這些信息又是在勞動的間歇得以交流的。雖然杜湘東就在旁邊監工,但倆犯人利用修理機器的噪音作為掩護,更利用心有靈犀的默契,每次只蹦幾個字兒,甚至只用幾個手勢就把想說的都說清楚了。到了事發當天,杜湘東突然離開,他們認為機不可失,決定放手一搏。也沒商量,一個眼神就夠了:姚斌彬假裝摔了一跤,吸引了老吳的注意,許文革用手銬鎖鏈絆倒了老吳,順勢把他打昏在地。對付這個酗酒成性的老傢伙,一個許文革綽綽有餘。然後倆人摸走了鑰匙,很幸運地試到第二把就打開了嵌在大鐵門裡的小鐵門,隨即按計劃分散,姚斌彬跳進了河道,許文革沿著土路奔向農田。崗樓上的武警沒在第一時間開槍,這是因為怕傷了和姚斌彬、許文革滾在一起的老吳。而當犯人分頭跑遠,子彈又沒打准。

針對案件的重點,上級派來的調查組還專門詢問了搶槍的事兒。姚斌彬回答,開始也沒這個打算,只不過當許文革按倒老吳的時候,佩槍恰好從槍套里滑了出來,他順手就撿了。調查組自然不信,再深入挖掘動機,姚斌彬就交代,他本來膽兒小,再加上跑出去之後又要離開一直保護自己的許文革,於是便想隨身帶上一支槍。也沒準備打誰,壯膽兒而已。這個說法得到了老吳的證實。當時老吳還有神智,聽見許文革呵斥姚斌彬:「你拿這玩意兒幹嘛。」似乎還想把槍奪下來扔掉。而姚斌彬則回答:「趕緊跑,趕緊跑。」說完就先跑了。也就是說,逃跑雖有預謀,搶槍卻屬於即興行為。

看守所也在第一時間派人去追許文革,可惜沒追上。那犯人的腳力比姚斌彬強,很快就鑽進了正在抽穗的玉米地,又從田裡潛入了山裡。再組織幹警搜山,已經耽誤了兩天時間,早沒影了。姚斌彬被捕,許文革在逃。這是看守所迄今為止最為嚴重的一次工作失誤,上到單位下到個人都要付出代價。所里被取消了先進集體稱號,所長公開做檢查;再調查下去,上面得知倆犯人作為同案犯,卻獲得了碰面和共同行動的機會,儘管杜湘東與老吳也盡到了在旁監督的責任,並不算是明顯違規,但還是一人追加了一個處分。

然而在杜湘東的記憶里,案發當天的情形卻遠沒那麼狼狽。姚斌彬是由後來追上來的所長親自帶隊押回去的。見到杜湘東,所長沒說話,先攬住他的肩膀,前前後後摸索了一圈兒,這才長吁一口氣:「沒受傷就好。」那神態全不像個在戰場上見慣了血肉橫飛的老兵。

杜湘東說他沒事兒,犯人也沒開槍。

所長瞪了他一眼:「沒開槍不等於沒可能開槍。你哪兒能一個人往前追呢?」

杜湘東說就是因為犯人有槍,他才不能再等。

所長默然不語。一行人回到看守所,就見正門已經站滿了人,不光有荷槍實彈的管教和武警,連廚子、清潔工和看電話的老頭兒都出來了。不知是誰叫了一聲:「杜湘東活著哪。」人群立刻爆發出一陣歡呼,迎在前面的老吳更是臉上淌著眼淚、鼻涕以及口水。孤身一人追擊持槍的逃犯,這說起來是多麼兇險啊,追回來是英雄,追不回來沒準兒就是烈士了。杜湘東的臉卻僵著,進而紅了。這時又從人堆兒里擠出一個人來,正臉像個紅蘋果,側臉有點兒像吉永小百合。她的臉上掛著憂愁,咬著下嘴唇走到杜湘東面前,朝他胸口搗了一拳,然後說:「你怎麼不去死呀。」

然後又說:「你死了我可怎麼活呀。」

然後,她就哇的一聲扎進了杜湘東懷裡。杜湘東的手尷尬地放在劉芬芳肩上,抱她也不是,不抱她也不是。他看見劉芬芳手裡還提著個小網兜,網兜里裝著一件衣服和兩個牛皮紙信封。那是他送給她的列寧裝、手錶和金戒指。而此時,劉芬芳卻把他越摟越緊,勒得他都透不過氣來了。劉芬芳忽地揚起頭來,對著杜湘東的臉,又像對所有人宣誓道:「結婚,結婚,咱們明兒就到民政局領證去。」

若干年後,當杜湘東若干次回憶起那一幕時,總會不由自主地提醒自己:它發生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最後一個春天。與劉芬芳的愛情,算是他在八十年代的意外收穫。

5

逃跑事件讓杜湘東曠日持久地憋悶著。

雖然追回了一把槍,但玩忽職守是要記入檔案的。聽所長說,上面還算留了情面呢,如果不是看在事後補救的英雄行為上,定個瀆職也不為過。經歷了替他擔心和為他歡呼之後,同事們又開始明裡暗裡抱怨他導致了大家停發獎金、加班整頓。在調查組進駐的那些天,杜湘東走到哪兒都覺得後脊梁骨被人戳得隱隱作痛。而更使他感到挫敗的事實是:倆犯人從策劃逃跑到實施逃跑,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進行的。他不是老覺得自己當了個管教是被「耽誤」了嗎?現在,反而是他結結實實地被犯人「擺」了一道。

連劉芬芳都察覺出了他的異樣,一天突然對他說:「你怎麼好像矮了一截?」

當時杜湘東正跟她在城裡採買結婚用品。床單被褥,痰盂暖壺,還得到居委會領一本《新婚健康一百問》。他愣了愣,回答道:「一直這麼高啊。」

劉芬芳嘟囔:「有一米七五么?不會以前穿內增高了吧。」

這個懷疑並非沒有依據。過去杜湘東甭管是站是坐,都「綳」得肩平背直,現在換裝了更挺括更合身的「89式」警服,人卻總佝僂著,好像缺了兩根骨頭。此外,以前他話就不多,那是性格使然,現在又添了個毛病,就是會一陣一陣地發獃、出神。這些變化來自於一個心結:許文革一天沒被找著,那麼事兒就還不算完。但糾結也是白糾結。姚斌彬早被帶離了看守所,改由市局刑警隊直接羈押。出了這種惡性案件,上面自然格外重視,聽說還有位大領導震怒,對局長拍了桌子。

也找所長打聽過案情進展,所長又抽煙,轉肩膀,而後說:「既然列入大案要案,那就不是所里的事兒了。或者說,承擔責任歸咱們,破案結案歸人家。」說完遞來一份結婚禮物,那是所長老婆縫的一床被罩,粉底子上游著兩條大紅鯉魚。杜湘東明白所長的意思:日子還得過,他又剛結婚,別為了把握不了的事兒,把眼巴前的事兒給耽誤了。但即便陪著劉芬芳為了結婚而忙活,他心裡卻還是定不下來,並且進城彷彿也不光是為了結婚。拎著大包小包坐車到了宣武門內,杜湘東就站在衚衕口不動了。

他吭嘰了會兒,對劉芬芳說:「我還得出去一趟。」

劉芬芳把臉拉下來了:「今兒可是你結婚之前最後一次上門,我們家人都在。」

杜湘東看看錶:「我辦完事兒就回來……吃飯甭等我了。」

說完不管不顧,撇下劉芬芳就走。又倒了兩趟公共汽車,來到了市局刑警大隊。這是重地,饒他穿著身警服也不敢硬闖,只好按規矩填表,拜訪的理由則是「看同學」。他的確有個同學在這兒,不過上學時稱不上朋友,畢業後也不聯繫。這是因為倆人都是外地來的,學習訓練都很玩兒命,成績也差不多優秀,於是互相把對方看成了對手,暗地裡一較勁就較了三年。後來還聽說,當初看守所去學校要人,組織上也動員了他的那位同學,不過同學咬緊牙關沒答應,還威脅說如果去郊縣,那就寧可脫警服。杜湘東突然想,要是那時自己能硬到底,而同學卻先嘴軟的話,那麼今天門裡門外,等人與被等的會不會打個顛倒呢?跟同學較勁他沒輸,一起跟組織較勁,他卻輸了。真是性格決定命運,唯有一聲嘆息。

正在嘆,同學就出來了,還騎著一輛摩托車。同學的表情也和原來一樣:臉綳得很嚴肅,斜眼打量杜湘東,似有三分輕蔑。

「喲,稀客。」

杜湘東努力賠個笑:「不耽誤你時間,我說兩句就走。」

同學卻朝后座一努嘴:「反正也到飯點兒了,邊吃邊聊吧。」

說完轟了腳油門。警察之間最看不上的就是磨嘰,杜湘東只好跨上了車。只覺得風兜滿了耳朵,不多時停在一家菜單生猛價格也生猛的粵菜館門口。杜湘東一猶豫,同學又給他壯膽:「這兒出過一起命案,要不是我們給破了,現在還貼著封條呢。」

進門也不坐大堂,徑直來到一個包廂。領班端了兩紮啤酒,又給安排了幾樣「剛下飛機」的活物兒。杜湘東不得要領地動了兩下筷子,訥訥發起了呆。

刑警同學卻舉舉杯:「杜湘東,我知道你為什麼來。」

杜湘東一怔,又笑:「打攪你了。」

同學說:「你還真是打攪我了。你那事兒轉到刑警隊,恰好分在我們科。那倆犯人要不是從你手裡跑了,我們也不會連軸轉地加班。」

杜湘東說:「不是倆犯人,是一個犯人。」

同學說:「對,你抓回來一個,還追回了一支槍。如果不是前面的低級失誤,你沒準兒就是個英雄典型了。話再說回來,我今天跟你聊,嚴格說已經違反了紀律。大案要案得保密,不是辦案人員不能插手,這個規矩你應該懂。要是別人來找我,我根本懶得搭理他,但你不一樣。咱倆以前不對付,那是因為我看重你,你也看重我。能互相高看一眼,這就比一般人更有交情。你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

說得杜湘東心裡一熱,本想敬同學一杯酒,但又覺得沒必要。於是就問。同學果然爽快,除了極其具體的工作安排,其他知無不言。主要內容是對姚斌彬的審訊情況以及對許文革的抓捕計劃——倒也按部就班,一邊是輪番心理戰榨取信息,另一邊是全國發文通緝,廣撒網多布控。但這個案子又有它格外的難點:許文革已無親人,無牽無掛,想要通過家庭關係對他施加壓力,或者通過信件和電話偵查他的行蹤,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杜湘東又問:「姚斌彬現在什麼狀態?」

同學撇嘴罵了句髒話:「看著文文靜靜的,其實還是個『硬茬兒』。一轉到我們手裡就開始絕食,撬他嘴也喂不進飯,只能捆起來打葡萄糖。他不是還有個媽么,我們本想感化他,給他申請一次特別探視,結果他連媽也不見,說沒那個必要。整個兒一沒人性。」

這種描述讓杜湘東一悚,愣了兩秒又問:「你們是想通過他找到許文革?」

「那當然,他幾乎是唯一的線索。」同學說,「警察有警察的辦法,該上手段也只能上手段。前兩天有了突破,姚斌彬招了,說他和許文革約好,先分頭躲一陣子,下月一號到第六機械廠附近的高壓電塔下碰面,不見就散,見了再一起跑。我們已經安排了布控,也許再過些天,你心裡的疙瘩就解開了。」

同學說完,躊躇滿志地一笑,看來他將是抓捕許文革行動的骨幹。杜湘東可以想像那種景象:一群便衣都帶著槍,神色輕鬆,目光如炬,或埋伏在隱蔽處,或裝作不經意地在附近徘徊;只要發現可疑的形跡,他們就會像豹子似的一擁而上,將嫌犯按倒在地。這也是杜湘東過去想像中的警察形象,可惜只限於想像了。然而他琢磨了一下同學透露的信息,卻又垂了垂眼睛,悶聲問:「你們就那麼相信姚斌彬的話?」

「我們不是相信他的話,而是相信人的理智。」同學說,「姚斌彬犯下的事兒該怎麼判,你大概也有個估量。重大盜竊、襲警越獄、搶奪槍械,二十年是起碼的,而咱們國家的有期徒刑通常到頂兒也就二十年,再往上只有兩種,一個無期,一個死刑。現在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條道兒,第一,頑抗到底,這輩子就算交代了;第二,跟我們合作,戴罪立功,沒準兒還能撿條命。再怎麼徹頭徹尾的混蛋也都怕死,這是人之常情吧?如果犯罪分子都跟董存瑞黃繼光似的,咱們當警察的也沒法兒幹了。所以我們認為,既然姚斌彬開了口,那就是在心裡算計過了;既然知道活著比死了強,他就不敢跟我們打哈哈。」

刑警同學分析著,解釋著,既有理論依據,也是經驗之談。而人家本沒必要說這麼多的,之所以不厭其煩,還是想讓杜湘東放下心來。這個惺惺相惜的對手釋放出來的善意,令杜湘東更加慚愧。然而他又搖了搖頭,幾乎是自言自語道:「好像沒那麼簡單。」

這就有點兒沒眼力價兒了。同學正端起杯子喝啤酒,讓杜湘東的話嗆了一下,再把頭抬起來,就成了一副好心被人當成驢肝肺的臉色:「杜湘東,你陰陽怪氣的什麼意思?刑警和預審專家都是傻子,就你聰明?那你說這案子該怎麼辦?犯人招出來的都是假話,我們就不要布控了,坐在辦公室里守株待兔?」

「當然不是那個意思。」杜湘東趕緊擺手,「我只是想提醒你們,別把希望都寄托在這次抓捕上,要做兩手準備,弄不好還得是多手準備……我和這倆犯人有過一些接觸,我還去過姚斌彬他們家,根據我的了解……」

「你要真了解犯人,也不會讓他們跑了。」同學冷冷打斷杜湘東,把啤酒杯往桌上一頓,「而且你還得弄明白,我們這是在給你擦屁股呢,輪不著你來教導我們。」

眼看對方不想談下去,杜湘東也就沒了話。事實上,他來找人家,不過是想探聽一下案子的進展,聊以解解憋悶,如同在火車站丟了錢包的人總要去趟失物招領處。而要真讓他出謀劃策,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倆警察對著一桌子蝦兵蟹將悶坐片刻,同學就說得走了,晚上還要加班呢。杜湘東也站起來,跟在人家屁股後面出了門。分手時,同學突然扶住摩托車,對他說:「杜湘東,你跟以前可真是不一樣了。」

杜湘東無以作答,擠上公共汽車,回到劉芬芳家所在的宣武門內。天色已黑,衚衕里的路燈有一多半兒都是憋的,使得杜湘東投在柏油路上的影子斷斷續續,還一陣一陣地發虛,好像一灘正被緩緩吸到地縫裡的水。他又意識到自己雖然穿著警服,但卻沒戴警帽沒系腰帶,再摸摸下巴,好幾天都沒刮臉了,拉拉雜雜地呲著毛兒。這要是碰上局裡的糾察隊,不把他通報單位才怪。劉芬芳和同學的感覺都沒錯,他可真是跟過去不一樣了,變成了一個頹唐的、落拓的傢伙。家有三兩銀,不當臭腳巡,這是老警察們對這份兒職業的自嘲,可他還不如個臭腳巡呢,連在城裡看看西洋景的資格都沒有,只配窩在郊縣,懊惱著一個小疏忽釀成的大錯。現在,他還得將錯就錯地前往未來的丈母娘家,去賣好兒,去

提親。

他甚而覺得自己把劉芬芳給騙了。

選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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