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的圖像與送給女兒的美
阿萊克·索斯,選自《狗日子,波哥大》系列,(Alec Soth, from series Dog days, Bogotá),2003
張之洲 | 文
阿萊克·索斯(Alec Soth)| 圖片提供
可以感到有兩種不同的目光在阿萊克·索斯(Alec Soth)《狗日子,波哥大》(Dog days , Bogotá)的照片集里匯聚交織,望向那些女孩和街頭小狗的目光溫柔而飽含愛憐,而望向在波哥大的成年人、風景、街道、室內場景和物品的目光卻不時地透出某種隱憂。所有的這些照片又同時帶有某種難以描述的氛圍,彷彿照片具有某種力場,使觀看者的目光在抵達這些照片的表面時會產生遇到阻尼般的感覺,時間彷彿放緩了些許。這樣的氛圍感總是和那些由與形象關聯的愛憐、物所意指的隱憂混合在一起,幾乎同時觸及觀看者的眼睛與身心。
阿萊克·索斯,選自《狗日子,波哥大》系列,(Alec Soth, from series Dog days, Bogotá),2003
如此的體驗在索斯所有攝影作品中都能感覺得到,但《狗日子,波哥大》這組照片給人的感覺又與索斯最為著名的那些作品《眠於密西西比》(Sleeping by the Mississippi)與《破碎指南》(Broken Manual)有些許不同。索斯的大多數作品更像是攝影師作為個體與社會、某個群體或某種觀念產生化學反應所成的結晶。而《狗日子,波哥大》是一本索斯為了他的養女卡門所製作的攝影書,這使得其中的情感更為親密,在一次採訪里他提到,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的拍攝自己的生活,這使他心中頗為忐忑,其他的拍攝項目雖然都與自己有關,但都帶有一層濾鏡(filter)[1]。
我和我的妻子領養了一個女嬰,她叫卡門·勞拉,來自哥倫比亞的波哥大。我們在波哥大待了兩個月等待法院完成收養手續。
卡門的生母給了她一本滿是書信,照片和詩歌的書。「我不希望這個艱難的世界傷害你的感性。」她寫到,「當我想你的時候,我希望你的生活中充滿美好的事物。」
我把這些文字當作了一個拍攝任務,準備為卡門做一本攝影書。我拍攝她出生的這座城市,我希望能在這個艱難的地方找到些許美麗。
索斯在這本書的開篇寫下了這些話,旁邊是他的女兒卡門躺在草地上的照片,這張照片是俯拍的,金黃色的陽光伴著樹的影子撒在兩歲的卡門身上[2],畫面上方是樹梢盛開的花藏在陰影里。這是整本書里唯一一張卡門的照片,想像著索斯自己看著這張照片時的場景,讓我聯想到羅蘭·巴特在《明室》中一段話。那時,巴特正在整理去世不久的母親的照片,他引用了普魯斯特「一個人有很多照片,我們回憶這個人時,面對這些照片,反而不及只是想想他來得清晰。」並寫到——「我永遠也不可能再回憶起她的容貌(把她的容貌完全想起)來了。不可能了。[3]」人與人的情感往往是超越照片所記錄下的形象的,那是關於故去與回憶的照片。而這是一張關於「降生」與未來的照片,索斯那些超越了這張女兒照片的愛與期望又在何處安放呢?在《狗日子,波哥大》六十多張照片可以追尋得到,索斯用他精湛的攝影技藝將情感投射到那些照片中了。
阿萊克·索斯,選自《狗日子,波哥大》系列,(Alec Soth, from series Dog days, Bogotá),2003
拍攝這些照片的兩個月是一段特殊的時間,那時卡門即將成為索斯夫婦的女兒,但領養的法律手續還沒有辦完。拍攝《狗日子,波哥大》的過程是一段迎接卡門「降生」的時間,在照片中存在著索斯對即將成為一個父親的想像。在波哥大街頭他遇到了不少流浪的兒童,但他不忍心拍攝他們[4],而將鏡頭轉向那些在街頭同樣孤獨的小狗們,目光里充滿憐愛之情,多數拍攝小狗的鏡頭高度很低,使目光與小狗的眼睛處在平視的關係里,這像極了一個父親趴在地上或是將孩子抱起時目光相對的關係,這在某種程度上是他的共情能力在父愛作用下的演繹,這種情感同樣投射在了他鏡頭裡那些小姑娘(她們不是流浪的兒童)的面孔上,因為卡門與索斯夫婦沒有血緣關係,可以想像,也許索斯在這些女孩身上看到了卡門未來的影子(在一次採訪中索斯透露,卡門現在長得跟一張照片里抱著黑色玩偶的女孩很像)。這些小狗和女孩們的形象散落在這60多張照片里,從攝影書的角度來講,這樣的敘事手法,是索斯非常熟悉的語言方式,在前一個使他聲名大噪的作品《眠於密西西比》(Sleeping by the Mississippi)[5]里散落的是床和河流的照片,他繼承了美國攝影的經典,這些小狗和女孩們的照片就如同羅伯特·弗蘭克在《美國人》當中的汽車與美國國旗的照片一樣,成為整本書情感敘事的骨架與線索。
阿萊克·索斯,選自《狗日子,波哥大》系列,(Alec Soth, from series Dog days, Bogotá),2003
阿萊克·索斯,選自《狗日子,波哥大》系列,(Alec Soth, from series Dog days, Bogotá),2003
心中的父愛與作為一個優秀攝影師對畫面敏銳的直覺混合在了一起,當索斯面對這個養女出生並遭生母放棄的城市時,憂慮與悲傷總是經由場景與物的意指和隱喻傳達出來。以紅色的「Terror」恐怖字樣為題頭的報紙上刊登著倖存者渾身血跡的照片,而在報紙下方,地磚上平日里無害的花紋此刻正像兩團炸裂的火球,報紙上壓著一大串沉甸甸的葡萄,一個個黑亮結實,像極了鉛彈或是炸藥。在一個看起來像辦公室的場景里,桌子上的一把手槍就為照片平添了許多危險的氣氛,但說不定這只是一個值班警察的辦公桌,有把槍也不足為怪。可憂慮與危險的感覺在這些可命名、可句子化、可符號化的圖像的意指作用之下,迅速跨越那些物的本來面目,在照片間遊盪,但索斯並沒讓危險和憂慮的情緒統治所有照片。
阿萊克·索斯,選自《狗日子,波哥大》系列,(Alec Soth, from series Dog days, Bogotá),2003
阿萊克·索斯,選自《狗日子,波哥大》系列,(Alec Soth, from series Dog days, Bogotá),2003
有一張年輕夫婦和他們孩子的照片令我駐目。看他們的樣貌,與其說是年輕夫妻,不如說是兩個孩子,女孩面龐青澀,男孩眼睛直盯鏡頭嘴角上揚,有點挑釁,有點不屑又有點像在開玩笑,那就是街頭少年的神情,他們即是父母又是孩子,未經世事就要開始承擔家庭的責任,同時女孩和嬰兒又好像是卡門將來與現在的影子,由這些面孔所透露出的憂慮與愛憐緊緊的交織在一起,相互對撞。
阿萊克·索斯,選自《狗日子,波哥大》系列,(Alec Soth, from series Dog days, Bogotá),2003
這是索斯作為父親與攝影師這兩個身份所特有的情感與敏銳相互交織的顯影,但是他許諾給卡門的,在這個艱難的世界尋找的些許美麗在哪裡呢?這些情感似乎不是父親想要送給女兒的全部。如果你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的略久一點,就會發現,情感的交織與對撞會在照片散發出的無名氛圍中平復下來。這些照片可不只是記錄城市風貌的照片和為了女兒的家庭相冊照片,更重要的,它們是美學的照片。朗西埃在《圖像的命運》中提到,「攝影已經成為一門藝術,它將自身特有的技術資源服務於這種雙重詩意,讓無名者的面孔作兩次發言,既充當某種直接記錄在無名者外貌、衣著和生活環境上的狀況的無聲見證人,又充當一個我們永遠不能知曉的秘密的持有者。[6]」對於索斯來說,這個秘密就是照片中那些無法用語言去命名的氛圍感。那也許就是朗西埃提到的「寫在面孔或物品上的故事可讀性的證據以及任何敘事行為與意義跨越都無法穿透的可視性的純粹整塊。[7]」這個整塊是由畫面中的色彩、影調以及膠片的化學特性帶來的么?我想對於索斯的攝影來說它們發揮了效果但遠遠不是全部,在波哥大拍攝時,索斯用的是一台Mamiya 6中畫幅相機,拍出來的是正方形圖片,同時因為當地膠片的沖洗質量,照片的飽和度與反差都偏低,這與他在別的拍攝項目中一貫使用的8x10大畫幅相機的照片長方形比例,以及專業膠片沖洗所帶來的高飽和度與反差很不一樣,但卻同時帶有極為相似的氛圍感。我發現一旦我試圖從細節去分析這種氛圍的觸發機制,那麼就會越來越遠離對這種氛圍的直接把握。但或許我們可以從索斯自己對詩的看法中窺見一些端倪,「我看詩(註:see,不是read),」他寫到,「詩這個媒介與攝影很像,至少跟我所追求到攝影很像。就像詩一樣,敘事不是攝影最厲害的地方,它最重要的是『語調』(Voice),正是語調使得詞語的碎片交織在一起,創造出一個精緻的整體與美。」索斯照片中的無名氛圍正是這種「語調」,我想這種氛圍就是索斯穿越艱難的世界想要帶給養女卡門的美。
阿萊克·索斯,選自《狗日子,波哥大》系列,(Alec Soth, from series Dog days, Bogotá),2003
注釋:
[1]PAPER JOURNAL, In Conversation: Alec Stoh and Glen Erler
[2]這是一張兩歲女嬰的裸體照片,只在攝影書中出現,並沒有出現在Soth的作品網站上,想必這是出於父親對女兒的保護。
[3]《明室》,116頁,羅蘭·巴特著,趙克非譯
[4]參考採訪中Soth的自述,採訪來自LANDSCAPE STORIES: 26/2011 Alec Soth
[5]在時間上,《Dog days , Bogotá》的照片是在《Sleeping by the Mississippi》與《NIAGARA》之間拍攝的,但《Dog days , Bogotá》的攝影畫冊是在《NIAGARA》這本書之後出版的,這也許在一個側面透露出Soth對這本直接關於他家人的作品內心裡的忐忑。
[6]《圖像的命運》,20頁,雅克·朗西埃著,張新木,陸洵譯
[7]《圖像的命運》,16頁,雅克·朗西埃著,張新木,陸洵譯
編輯 / ArtWorld


TAG:藝術世界ArtWorl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