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裡的一抹暖陽

最新 02-07

【慢生活】

冬日裡的一抹暖陽

陳淑軍

那個冬天就不是一個好季節。那是我上初中的頭一年。雪一場接著一場，陳雪還沒化完，屋檐上的冰溜溜還整齊的掛在那裡，天空又飄起了雪花。校舍里冰冷如窖。同學們都還沒到起床，我也在被窩裡蜷曲著，我認為這種姿勢可以有效的抵禦寒冷和飢餓。

學校在二十里的城裡，翻山越嶺抄近路，也要走兩個多小時。我和同學都選擇了住校。每周六回家取一次飯。帶的飯就是用地瓜干烙的煎餅和自家腌的鹹菜。煎餅就鹹菜。正是長身體的年齡，七八天見不到一點油水，身體極度缺少脂肪的支撐，像不用水泥的干壘牆，到處透風。冬天不耐寒，天長不耐飢。我就開動腦筋，從父母給買學慣用品的錢里擠出兩毛錢，跑到老鍋湯鋪，喝上幾碗老鍋湯，解解饞，慰勞慰勞極度虧欠的腸胃。

這不人還沒醒，肚子就不消停了，吱吱咕咕地亂叫著。我心裡不由地想到了家，母親正把熱氣騰騰的飯菜擺到桌子上，催我吃飯呢。想著嘴裡的口水就泛濫起來，猛的咽進肚裡，老胃像飢餓的孩子突然得到了一口奶，暫時安定下來。這時睡在右鋪的李小明突然推了我一把，然後探過半個身子小聲求我，陪他去集市上喝老鍋湯。李小明的決定立刻喚醒了我肚子里的饞蟲，我滿口答應著。心裡卻很納悶。

小明和我同村，同班。是我最要好的同學。他家境不太好，父親常年生病，幹不了重活。弟弟還小，家裡家外全靠母親一人操持著。日子比過得艱難。他平日里很小氣，從沒見過他買煎餅以外的食物，沒見他買過像樣的學慣用品，同學們扔掉的作業本，他撿起來整理整理，再在反面寫作業。我第一次約他喝老鍋湯，他支支吾吾地說不喜歡喝，我也就沒再約過他。今天李小明主動約我，我心裡驚奇又溫暖。但提起喝老鍋湯，我就直咽口水。

不管那麼多了，先犒勞一下肚子再說。我們興奮地穿好衣服，悄悄地溜出了學校。

老鍋湯鋪就在學校的西邊。老鍋湯鋪的主人在集市路邊搭上了一個簡易的草棚子，在草棚子裡面，支了一口特別大的鐵鍋，又安了一塊切肉的案板。棚子的外邊，支了幾排長方形石條，再放幾塊大石頭，作為喝湯的桌凳。

老鍋湯算不上名吃，就是把幾塊肥豬肉和豬下貨放在大鍋里煮，等豬肉在大鍋里翻幾個滾後，鍋里就漂了一些油花，肉的香味也就四處飄蕩。食客們聞香而至。花兩毛錢買了幾片像牛皮紙一樣薄的肥肉片，就可以放開肚子喝肉湯了。其實，兩毛錢買的就是一張喝豬肉湯的門票，吃不了幾口肉。大家一起端著泥瓦盆排隊打湯。興奮地坐在石凳前，泡著自帶的煎餅，吹著熱氣，唏哩唏哩地喝得滿頭大汗，喝得心滿意足。

天飄著雪，陰冷徹骨，雪雖然不大，地面很滑。我和小明跌跌撞撞地向老鍋湯鋪奔去。人還未到，就傳了來老闆的吆喝聲:

「滾燙的老鍋湯，……！」老鍋湯鋪的主人，左手按著肉案上剛剛出鍋的豬肉，右手操刀飛快地將一塊肥肉切成紙一樣的薄片，嘴裡不停地吆喝著。五十多歲年紀，肉嘟嘟的臉上，明晃晃的，像抹了一層油。在那個年代這樣滋潤的臉極其少見。他眼睛本來就不大，就喜歡笑，一笑起來臉上就只剩下兩條笑紋了，像寺廟裡的佛爺，很招人喜歡。沒人知道他的名字，私底下都稱他老佛爺。令人費解的是，無論什麼客人到來，他從來都是坐著著招待客人，每天像一尊菩薩一樣坐在案板前切肉，滔湯，招呼客人。

憑經驗，我們選擇了靠近大鍋的位置，這裡打湯方便。第一碗李小明才喝了一半，我就起身去打第二碗湯了。回來時正好經過李小明的桌位。這時李小明也急著起身去打第二碗。由於他起的急，地上又滑，沒有注意上面的情況，起身的瞬間，只聽到「嘭」的一聲，他的頭頂翻了我的湯碗。滿滿的一大碗滾燙的老鍋湯全部澆在了他的頭上。頓時他臉上，衣服上沾滿了肉湯和飯渣。大泥瓦碗也「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摔成了幾片。李小明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湯，燙的渾身一哆嗦，「啪」的一聲，他手裡的泥瓦盆也掉在地上，變成了碎片。

這時只聽到李小明「哎呦」一聲，一隻手捂著臉，另一隻手迅速撿起掉在地上的兩塊肥肉片。不管肉片上有沒有塵土，極快地撿起來，放在嘴裡。

我急忙扒開他的衣領，李小明的脖子，半邊臉被肉湯燙的紅紅的一片。

「疼得厲害嗎？」我急切問道。

「嗯！咱們回校吧！」他痛苦地說。

可摔碎兩個泥瓦盆怎麼辦呢？我愣在那裡不知所措。

這時，目睹了事件整個過程的老佛爺冷冷地送過話來:「一個碗五毛錢，賠了錢再走……」

聲音不小，驚動了其他顧客，全部抬起頭看著我們，我像一個被捉住的小偷，羞慚而尷尬，漲紅了臉。這是我最害怕聽到的一句話。因為我們身上一分多餘的錢都沒有。

「都是窮學生，讓他們走吧……」一個好心的大哥過來為我們求情。

"看在這個夥計的面上，那就一個碗賠兩毛錢吧,"老佛爺做出了讓步。

看來不賠錢是不行了，我們打個欠條，等下次來把錢還你。我的聲音軟弱而無力！我不知道哪裡來的靈氣，突然想起了這個辦法。

老佛爺點了點頭，我拿出沾滿油污的記賬本。我在上面工工整整的寫下了兩毛錢的欠條。

我如釋重負，拉起了李小明，轉身就往學校跑。

天冷路滑心情也變得更加糟糕，老佛爺留給我的美好形象也徹底顛覆了。真是人不可貌相，平日里慈眉善眼，遇到事了就認錢不認人。原來是個假善人，我憤憤地想著。

回到學校，腦子裡全是老佛爺不近人情的話和李小明的傷情。老師在課堂上講了什麼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又是一個歸校的日子。在我和李小明相聚的地方，村頭槐樹下出現了一個人影。那是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因為除了父母他是陪伴我最多的一個人。不錯，是李小明。那天李小明早早地就在槐樹下等我了。我好生納悶，往日里，李小明都要幫助家裡干點活，來的都比我晚。今天怎麼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李小明站在那裡，顯得很鬱悶，一會看看天，一會又低頭用腳搓搓地，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聽到我的腳步聲，他抬頭看著我。我發現他的眼圈紅紅的，好像是剛剛哭過的樣子。

然後他就把攥的皺巴巴的兩毛錢遞給我。讓我去幫他把碗錢還了，我驚奇地看著他，小明悶悶地告訴我，他娘知道老鍋湯的事了，讓他退學，幫家裡幹活。

沒想到為了兩毛錢，小明就要永遠與學校告別。我愣愣的站在那裡腦子裡一片空白，還沒有回過神來，小明就轉身就朝村裡跑去。他邊跑邊用袖子使勁的在臉上抹了一下，又一下。

冬天的風帶著濃濃的寒意，不停地往衣服里鑽。太陽有氣無力地斜掛在遠山的高處，幾片薄雲正慢慢向太陽靠近。我拿著李小明的兩毛錢，獃獃地站在那裡，心裡有一種空蕩蕩的冷。曾經無數次目送我上學的大槐樹，此時也顯得格外寂靜，只有大膽的北風，不時地從樹的高處掠過。

第二天，我獨自憂戚的去了老鍋湯鋪。老佛爺還是那樣笑眯眯看著我，他問我怎麼就一個人來，我冷冷的地告訴他小明退學了。

聽到這個消息後先是一激靈，然後老又搖了搖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我把兩毛錢遞給老佛爺眼前，他像是沒有看見一樣，沒有伸手接錢，眼睛正看著肉湯在鍋里翻滾發獃。此時我也沒有了喝老鍋湯的心情，把錢放在了錢盒子里，轉身就往回走。沒走多遠，就聽見身後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同學，等一下。」是老佛爺。當我不情願地轉過身時，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見老佛爺雙手拄著雙拐，吃力地支撐著胖而短的身軀，大腿以下空蕩蕩的，正艱難的朝我挪動。

我驚奇地轉身向老佛爺走去。走到跟前，老佛爺氣喘吁吁地遞給我一個破舊的信封，說:「替我交給同學。」然後就吃力地轉身走了。我好奇地打開信封，看見裡面有一沓面額不大的錢，油膩膩的，還有一些熱度。一張白紙條滑落在地，我迅速撿起紙條，只見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日子再苦也不能退學。"

我頓時覺得眼睛有些潮，等我回過神來，想對老佛爺說點什麼，老佛爺半個身影已移動到路的那頭。憨憨的！

作者簡介：陳淑軍，七十年代參軍，後從事金融工作，喜歡讀書，八十年代開始從事新聞寫作和文學創作，發表作品幾百件，著有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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