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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想要一個這樣的梅花鳥巢啊

一直不知道此生的宏願是什麼,其實只是想要一個這樣的梅花鳥巢啊,吃草籽小蟲,讓日晒雨淋,過悠閑日子,甚至不到迫不得已,也不找公鳥不孵蛋。

對這塵世的事務,我越來越挑挑揀揀,這個會不想參加,那個人不想見,但是節約下來時間也沒有去做什麼大不了的事,就是用來疲憊、追劇、上網、消磨。我一個特別入世的藝術家朋友看不下去了:「你認為王羲之的時代真的沒有人比他寫得更好了嗎?肯定有,那為什麼別人沒有流傳下來?因為他是王右軍!」不等我腦子轉過來想王羲之和我有什麼關係,他又恨鐵不成鋼地巴拉巴拉:「你認為蘇東坡王安石石濤朱耷啊都是誰?你看看歷史上流傳下來的大師,有多少是沒有身世背景的?才華要和其他東西搭配,你就窩在你的方寸之地,再有才華也沒人認識你……」我特別委屈:「那要怪我爸啊,他沒給我其他東西搭配,你叫我怎麼辦?難道像你這樣出去開開會吃吃飯活動活動就可以傳世了?」

他氣憤地一揮手:「我爹媽也沒給我其他東西啊,那就自己爭取啊!你看我,我多喜歡自己的專業,多想兩耳不聞窗外事,可還是得要擔任行政職務,不然怎麼會有社會地位?誰買你的作品?誰買你的賬?」

我訕笑著表態:「那我出下一本書的時候就到附近的延壽庵出家去,一個尼姑寫出這等紅塵滾滾的文字,肯定能比紅塵還紅……別的辦法我也沒有了。」

回答得這麼利索,說明這事兒早在我的潛意識裡了,我忍不住抖了一下。他也憤而轉身,覺得他是來自火星的,我是來自金星的。

火星和金星碰撞的時候我手機也抖了一下,是我老爸,40後老爹如今使用微信得心應手,建了一個微信群,群名「全家福」,每天用圖和表情包說話,其實就是用他的美好生活刺激他在俗世里蠅營狗苟的子女而已。今天主題是說雞窩旁的蠟梅開了,其中有一張,梅花樹的枝椏間端端正正一個鳥巢,材料是柔軟的枯樹枝、蘆花和鳥自己的羽毛,窩裡落著幾片有花紋的蛋殼,一朵梅花……這個刺激大了,我瞬間淚目,揮手叫我那位「正能量」的朋友速速退下。

每年,我都要給學生講一個學期的詩歌,阿赫瑪托娃、奧登、特朗斯特羅姆、顧城、張羊羊……每當我感到這些名字帶給我的詩意,總是很難過,因為在袁灶,在那片田園裡,你根本不需要通過文字和想像力去體會詩歌,點點滴滴的日常,從形式到內容都是金句紛披。麥地和油菜花田的排律,溪上桃花無數的宋詞,還有一陣風颳起狗的眼睫毛、吹露葉子下面瓢蟲閃亮的背部、將一朵薺菜花打開……全是天籟,而梅花鳥巢,只是其中短短一句。

那短短一句詩成的時候,我卻在遠離詩意棲居的他鄉,在年終考評和績效工資里,在霧霾和交通擁堵里憋屈著、奮鬥著——可笑還被人覺得不夠。一直不知道此生的宏願是什麼,其實只是想要一個這樣的梅花鳥巢啊,吃草籽小蟲,讓日晒雨淋,過悠閑日子,甚至不到迫不得已,也不找公鳥不孵蛋。除了梅花,故鄉房前屋後的桃樹、桂花樹、銀杏樹上,三三兩兩也都是鳥窩,和它們相比,出走到城市的我,大約屬於那種把自己的巢築在高高電線杆上的傻鳥了。

承認自己是個傻鳥並將繼續做一隻傻鳥,這種蝕骨的悲涼,從前我沒有自我意識。直到有一天,我在我豪華的大廚房裡做飯,用番茄燉一鍋大骨,料酒、蔥姜、參片、清水一一加進去之後,接了個電話,在和另一隻傻鳥磨嘰的過程里,忽然發現這一鍋待煮的、靜止的湯里居然倒映著藍天白雲,也倒映著一格格的防盜窗。於是,再點火,動作就有了幾分意味深長,幾分說不出的弔詭。之後的兩小時里,骨頭、雲朵、番茄、防盜窗融為一體,逐漸香氣四溢,那沸騰不止的濃灧湯汁,如果追究它的底色,應該是一片被灰霾遮住的天藍。我把那鍋渾濁了的天藍盛進白瓷碗,撒上碧綠的芫荽末,喝得熱淚直流,從此沒事兒就開始龜縮著,思考人生。

但我仍然堅持把自我分成兩爿,一爿不斷地羨慕同事同門又發了一篇C刊、又中了一個國家課題,一爿則死心塌地羨慕著爹娘的田園生活,安慰自己老了以後也那樣過。這種分裂非常不爽,尤其是,當父母從袁灶出來看我,好幾十里路,不帶錢不帶物,冬天扛兩大枝梅花,秋天扛兩大枝桂花,招搖過市的,枝椏打著門框進來,像進來了一棵樹,一個浩浩蕩蕩的季節,家裡到處是落花,一屋子香,十幾個大大小小的花瓶都像道具,我只能把馬桶的水箱蓋掀翻,把花們插進去。

今天我這裡大雪,氣溫零下,那個理想主義的遠方,那隻小小的梅花鳥巢也應該落滿了雪吧。我給老爸點了贊,是真心的。老爸也立刻跑到我一條朋友圈下面點了贊,他只是回個禮,其實並不讚賞我的生活,儘管我發到朋友圈裡的每一條動態,都已經充分地詩意化和虛榮化了。他一個舒適地躺在梅花鳥巢里的人,總是輕易看穿我用華美和瑣碎構成的日常表象,否則不會送那麼大枝的花給我。我在各種禁錮和服從中做出解衣磅礴的樣子,也就是騙騙自己而已。所有的熱鬧,訴說的都是生活的不在;所有的確認,訴說的都是自我的不在;所有的眷戀,訴說的都是愛的不在。

我的巢外,沒有梅花,只有防盜窗、高樓和高架,不要說白天了,就是夜晚,也有各種喧囂紛紛入耳,哪怕我夜夜默念著詩人的名字,一個覺仍會睡得百孔千瘡。然後我醒來,攬鏡自照,只看見一個誤入城市的月亮,和它失散在茫茫人海的光芒。

(刊於2018年2月4日解放日報朝花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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