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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返鄉筆記之三十三:喊 魂

但凡在農村長大的孩子,一般都會經歷一些與迷信相關的事情。

我的家鄉高坪峪有許多獨有的巫教迷信方式。它們完全由民間自發傳承,有的甚至可以追溯到上古時代。雖然時過境遷,如今卻依然在家鄉有著深厚的流行土壤。比如喊魂。

我才五六歲的時候,有一段時間總沒精神,晚上睡覺還總是磨牙說夢話,母親不放心,便去求助唐家院子里的一個「能人」。我至今還依稀記得那人的模樣,腦袋大,頭髮少,身體略有些發福,下巴蓄著幾根稀稀拉拉的鬍子,穿著很不講究,經常從我家土坯房前經過,偶爾見他腰上用稻草捆成一圈當腰帶。我曾經一直以為他是個瘋子,但大人們卻都很敬重他。無論哪家孩子有事,總要恭敬地向他打聽應該怎麼辦。那次母親帶我去了唐家院子靠近公社大禮堂那邊的坡上,聽了母親的描述,「能人」仔細端詳了我一小會,便胸有成竹地對母親說:嚇著了,要喊一喊。「喊一喊」就是喊魂的意思。母親聽後如奉聖旨,當天就悉數照辦。

傍晚時分,母親先是囑我待在卧室里不要出門,聽見她喊我時不要動,只要應聲就好了。之後她走到土坯房西邊的溝旁,對檀神壩壟沖便開始喚:「怡寶即,回來啊?」我一聽馬上在屋裡應:「回來了。」母親邊喊邊往屋裡走,她喊一聲我便應一聲,喊著喊著就到了我的跟前,然後用雙手按住我的頭,兩手大拇指從額中向兩邊額角連抹三下,邊抹邊說:「怡寶回來了,魂魄歸體,魄魄歸身。」當天儀式便告結束。當時給了我很強的神聖感,母親喊時,我後背真有發麻的感覺,就跟魂魄真回到了身上一樣。如此三天,喊魂的儀式才能算正式結束。

再比如「慶娘娘」。我小時經常會聽到檀神壩的某個板屋院落里傳出沉沉的鼓聲,有時會斷斷續續持續一整夜,母親就會告訴我,準是誰家又在「慶娘娘」了。

按老家的傳說,所謂的「娘娘」是歷代皇宮中怨婦的魂魄,專門跑到古梅山地區來任性的。這些娘娘還不只是一個,而是有好多,比如有小妹娘娘,據說一點也受不了別人的氣,若是誰冒犯了她,就要遭受她的懲罰;再比如報事娘娘,說是她若動了情的話,就會全身顫抖,自己拍打自己的大腿;還有所謂寶山娘娘,據說是保護婦女的女神,也是保一家平安的女神。娘娘一般只附女性,女人一旦命裡帶了「娘娘」自是非常危險的。母親曾親口跟我說,鄰村的一位大嬸據說就是因為犯了「娘娘」,整整一個星期,沒吃一粒米,沒喝一口水,一周後清醒過來又跟沒事人一樣,這在當今按正常的思維,都是無法理解的事。

一旦被算出命里犯「娘娘」,就必須通過「慶娘娘」的法事來鎮邪祈福,通過取悅這些「娘娘」,一則求她們不生事,二則求她們保平安而已。怎麼與「娘娘」溝通呢?於是巫婆就應運而生,據說「娘娘」的旨意很多時候都要是通過巫婆傳達的,在哪個巫婆身上附體的次數越多,就代表著哪個巫婆越能,香火自然也就越旺。有些巫婆為了顯示自己的靈驗,經常在自己家「慶娘娘」,我有一回就親眼見著一位巫婆在「慶娘娘」的過程當中,本來好好的一人,突然開始手舞足蹈,表情怪異起來,甚至鼻涕都流到了嘴裡也渾然不覺,立馬跟變了一個人似的。這時大人們就會說是「娘娘」開始附體了,一個個豎起耳朵看「娘娘」要傳達什麼旨意。我還曾親眼見過鄰村的一位巫婆能吞火,也不知道火團燒的是什麼,但就是真真切切地看見她一邊打著嘻哈,一邊不斷地把火球往嘴裡扔,然後就生生地吞了下去,即便放到今天這個時代,也是匪夷所思的。

「慶娘娘」法事中有一個叫「歌六娘」的儀式比較有意思,由一男子戴鳳冠霞披,反串成女人,和一個當花子的男子打傘配對唱跳,歌詞詼諧,多用鄉村俚語唱出來搞笑逗樂,因而也頗受老百姓歡迎。在沒有廣播電視的時代里,「慶娘娘」某種程度上更像是老家最流行的民間文藝活動。每次法事舉行,必能招來全村老小集體觀看,歡笑聲、嬉鬧聲必不絕於耳。老家有個說法,說所有的「娘娘」都怕雷,所以打雷的日子是絕對不「慶娘娘」的。還有些家庭「慶娘娘」,則是為了家裡家禽家畜餵養順利,總之說法頗多。

雄雞是許多迷信中的重要角色,慶娘娘、還願、打蘸、驅鬼、鎮邪等幾乎都要用到。如各家建新房,木匠師傅必宰雄雞一隻,繞屋走一圈。口中高唱「吉日吉良,天地開張,雞血落地,百無禁忌,吉日上樑,紫微高照,人財兩盛,大吉大昌」。然後扯把雞毛再沾雞血點於梁;再比如新郎迎娶新娘進門,也同樣會宰雄雞,沾帶血雞毛沾於門坎以示吉祥;再如老人過世抬棺材上墳山入土時,有些棺材上也無一例外會放置活的大雄雞一隻。我小時那次被剪刀扎斷手筋,大人們第一時間不是把我送去就醫,而是趕快找來一隻雄雞,當場宰殺,再灑雞血鎮邪。

我曾經好奇為何在這麼多儀式中要用雄雞,後來才知,原來雞在《周易》中謂之陽鳥。《玄中記》中記載:「每夜子時,則如雞鳴,而日中陽鳥應之,陽鳥鳴則天下之鳥皆鳴。」在長沙出土的楚墓文物中就有日中神鳥形,看來雄雞自古代始就被認為是吉祥之鳥,因此自然就成了各類巫教、迷信法事的必備。

細數起來,我小時經歷過的迷信與巫教儀式還有很多。現在的官方語態中一般把這些均視為愚昧與落後的代名詞,但在我看來,這些在今天似乎與現代社會格格不入的巫教儀式,卻蘊含有豐富的民俗與文化密碼。畢竟「存在即合理」,一種「巫教」之所以能在民間長期傳承下來,必有其深厚的自然、社會環境影響等原因。深入分析我小時候經歷過的巫教或迷信成因,也不失為一條解讀故鄉歷史與民俗的捷徑。

查閱史料得知,古時,老家高坪峪地處湖南中部的崇山峻岭,因特殊的地理環境,有史以來就基本與世隔絕,加上居民都是少數民族,種族的不同與語言的不通,使他們與外界絕少往來,其社會形態到宋代以前尚處於原始社會狀態。他們在漫長的原始社會階段,限於認識能力,很難將自己同周圍的自然現象分開,而產生「萬物有靈」的觀念,久而久之,便產生了老家特有的「梅巫文化」。直到宋熙寧五年(1072),梅山納入宋朝版圖,派遣官吏管轄。以後又「大移江西之民,以實梅山」,古梅山地域由原始社會一下子過渡到了封建社會。大批漢人湧入後,中原漢人的巫教與道教也隨之傳入,原有的梅巫文化便融入了外來巫文化與道教的許多成份,但有意思的是,這些外來的宗教文化並沒有使古梅山人的原有宗教文化被「改變」或「拋棄」,相反僅僅是變得更加豐富些而已,外來漢民也「入鄉隨俗」,隨著時間的推移,兩種「融合」漸漸趨於一致,梅巫文化經過「土洋結合」,其主要特色仍然保留下來傳承至今。

從這一意義上說,簡單將家鄉的巫教定義為迷信或許是草率的,我願意認為,一些從遠古走來的巫教儀式一定程度上已經成為故鄉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在國家大力發展旅遊業的今天,更應該對那些歷史的傳承,進行選擇性的保留甚至挖掘,否則,就如一些專家所說,有些文化的根就真要斷了。

作者已出版的部分書籍。各地新華書店、噹噹網均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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