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宗頤:亂世如何脫穎而出
2018年2月6日零時45分,享譽海內外的學界泰斗饒宗頤先生安然仙去,享年101歲。
饒宗頤,1917年8月9日生於廣東潮安,祖籍廣東梅縣。他是當代中國百科全書式的古典學者,在傳統經史研究、考古、宗教、哲學、藝術、文獻以及近東文科等多個學科領域均有重要貢獻,在當代國際漢學界享有崇高聲望。其茹古涵今之學,上及夏商,下至明清經史子集、詩詞歌賦、書畫金石,無一不精。他貫通中西之學,甲骨敦煌、梵文巴利、希臘楔形、楚漢簡帛,無一不曉。人謂「業精六學,才備九能,已臻化境」。他與錢鍾書並稱「南饒北錢」,錢鍾書先生稱他是「曠世奇才」。他與季羨林並稱「南饒北季」,季羨林先生說他是「我心目中的大師」。金庸說,有了他,香港就不是文化沙漠。學術界尊他為「整個亞洲文化的驕傲」。
6日凌晨,在家人圍繞之下,先生無疾西去,可謂福壽全歸。愛思想特編髮本文,以表紀念。
來源:本文選自作者《尋找大師》一書,愛思想受權發布。
饒宗頤:亂世如何脫穎而出
2010年春天,經過一段忙碌的案頭準備,決定拿饒宗頤(1917年8月9日—)開筆。
理由絕對充分:一、他是當之無愧的國學泰斗,一代宗師;二、在健在的大師級人物中,在我2010年春天的視野里,數他年齒最長,德高望重。
人物敲定,接下來是如何採訪。對我來說,這是一道難題。因為他老人家生活在香港,雖然「九七香港回歸」,對我等百姓來說,還是遠在天邊,要去,得辦特區手續,這一「特」,就設置了門檻,我生平最怕高門檻,就像從前的深圳特區通行許可,能不辦就不辦,不讓去就拉倒。再說,就算硬著頭皮辦好了赴港手續,人也飛到那邊,我又不認識他,偌大香港,你到哪兒去敲門?
「請人介紹呀!」——你說得對。自從確定讓饒公打頭陣,那個春天,我一直為此而努力,找了多位與饒公有聯繫的人,人家怎麼回答?嗨,不是說「饒先生年紀太大了,深居簡出,基本不會客」,就是說「你這個選題,等於拍馬屁,饒先生不會感興趣」,或者說「他有時來內地,你要注意他的行蹤」。
學者季羨林、饒宗頤(雕塑) 紀 峰
謝天謝地,事情正是按後一句話發展。說的是2010年7月11日,季羨林先生逝世一周年,我前往河北省易縣華龍皇家陵園,參加老人部分骨灰的安葬儀式。在那兒,幸遇青年雕塑家紀峰,他是季先生銅像的創作者,季老生前跟我談過此事,對他頗為高看。紀峰告訴我,他也為饒宗頤塑了像;下月8號,饒先生將在敦煌過九十五歲生日(此是按虛歲計算,饒公的年齡有時比虛歲還要超出一歲——筆者),到時,他會飛去祝壽。我立刻抓住這線索,請紀先生幫忙聯絡,加入由饒公家人以及弟子親朋組成的祝壽團。
事情就這麼敲定了。於是,2010年8月7日,我坐上了從北京飛往敦煌的班機。從意外里鑽出驚喜,饒先生乘的也是這架班機,只是他在頭等艙,我在經濟艙。此時此刻,始信老人家到敦煌不是傳說(之前一直忐忐忑忑)。
第二天傍晚,在給饒先生祝壽的現場,我如願以償見到了老人家。所謂如願以償,包括握手、照相、講話。人潮洶湧,眾星捧月,我只來得及向老壽星說上一句:
「我是季羨林的學生,從北京來看您。」
饒先生握了握我的手,吐出一個詞「哦——」。
事後,當我在京城某高校,向部分愛好文學的學生回憶起這段故事。
「您就說了一句?」座中有人問。
「就一句。」
「饒先生就答了一聲『哦——』」?
「就一聲『哦——』」。
「您是怎麼去的?」
「我說了,坐飛機啊。」
「不,我是問您飛機票能報銷嗎?」
「我是自動跑去的,饒先生沒有請我,也沒有誰派我,那機票我還存留著,你是想給我報銷嗎?」
滿座都笑了。
看得出,學子們很難理解,千里迢迢地飛去,花費大把大把的鈔票,見了面,就握一個手,說一句話,對方也就答了一聲「哦——」,這叫「尋找大師」嗎?這見面跟不見面又有什麼區別呢?
哈哈,區別大了去了。見之前,饒先生離我很遠很遠,彷彿在另一個世界;見之後,饒先生就變得近在咫尺,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一念心馳,於抬頭、轉身之際,准能感受到他灼熱的呼吸,看到他矜持的微笑。
卞毓方與饒宗頤先生在敦煌
饒宗頤生於1917年,這個年份值得考究。一般來說,他要是早生幾十年,可以像章太炎(1869)、王國維(1877)、陳寅恪(1890)、胡適(1891),成為一代學術大家;即使早生六七年,也可以像錢鍾書(1910)、季羨林(1911)、陳省身(1911)、錢學森(1911),趕上一個學術大家的尾聲;偏偏到了他這個年份——當然,這是事後回顧——基本上是「亂世英雄」(包括革命家)的投胎季,而非學術大家的溫床。那麼,饒宗頤是怎樣亂中取勝,巍然成為一代學術宗師的呢?
時年九歲的饒宗頤(左)
饒鍔(饒宗頤父親)先生是清末民初潮州一代大儒
這裡有「地利」:他祖籍潮州,向稱「昌黎(韓愈)舊治」、「嶺海名邦」。這裡有家學淵源:其祖為潮郡望族,其父為晚清碩儒,饒宗頤幼承庭訓,從小就在傳統文化中浸淫,飽受濡染,乃至「詩、書、畫」都融入骨髓,化為「生命的自然流露」。這裡還有獨特的天賦、氣質:試看他十六歲時作的《優曇花詩》一首,詩云:
異域有奇卉,托茲園池旁。
夜來孤月明,吐蕊白如霜。
香氣生寒水,素影含虛光。
如何一夕凋,殂謝亦可傷。
豈伊冰玉質,無意狎群芳。
遂爾離塵垢,冥然返大蒼。
大蒼安可窮,天道邈無極。
哀榮理則常,幻化終難測。
千載未足修,轉瞬距為逼。
達人解其會,葆此恆安息。
濁醪且自陶,聊以詠茲夕。
饒宗頤出生時,饒氏家族正如日中天,富甲全城。
圖為1926年饒氏宗族的合影,前排身著中山裝的站立少年便是饒宗頤。
這裡還有可遇不可求的「人緣」:1938年,抗戰烽起,饒宗頤隨任職的中山大學內遷雲南,他取的是海路,不料行至香港,大病一場,萬般無奈,只得止步就醫。山窮水盡處卻見柳暗花明,正是在香江,饒宗頤幸遇商務印書館前任總經理王雲五,以及大學者葉恭綽,前者請他協助編纂《中山大辭典》,後者請他協助編定《全清詞鈔》,這兩項工作,令他眼界大開而又茅塞頓開,受益無窮,遂滯留港島不走——由是改變了他的人生走向。饒宗頤晚年回憶:「如果我當年去了雲南,就沒有今天了。可怪的是我這一生只害過這一次大病。」又說:「我是在一個關鍵時刻,也是老天有眼,生了這場病,得到了這個機會。這說明學問之事,也是有些機緣的,師友都是機緣。」——天緣幅輳,事情就有這麼巧,而巧到鬼使神差,當事人越想越奇,奇中又隱含著「萬一」、「假如」等後怕,也就成了常人津津樂道的命運。
比緣分更重要的,是高邁堅挺的人格:仍以他本人的作品為例,1939年,在香港,他有《斗室賦》一篇,略窺他的冰雪操守,詞曰——
……懷瑾瑜而履信兮,服儒服於終身。覬中興之目睹兮,又何怨乎逋播之民。……一枝之上,巢父安兮。自得之場,足盤桓兮。獨守徑仄,尚前賢兮。紉彼秋蘭,斯獨全兮。
1944年,在抗戰中的廣西蒙山,他吟成《囚城賦》,展現了他誓抗日寇、寧死不屈的民族大義,詞曰——
……吁嗟乎,日月可以韜晦兮,蒼穹可以頹圮。肝腦可以塗地兮,金鐵可以銷毀。惟天地之徑氣兮,歷鴻蒙而終始。踽踽獨行兮,孰得而陵夷之。鼓之以雷霆兮,震萬類而齊之。予獨立而縹緲兮,願守此以終古。從鄒子於黍谷兮,待吹暖乎荒土。聽鳴笛之憤怒兮,知此志之不可以侮。倘天漏之可補兮,又何幽昧之足懼也!
內在氣質初露崢嶸,外部條件呢?1949年——這是所有炎黃子孫命運的分水嶺——饒宗頤賡續前緣,移居香港。就他的角度而言,始於江山易幟,無奈出走,繼而柳暗花明,小島逢春,終於得其所哉,大器晚成。香港是國際都市,也是自由港,他出經入史,從容不迫,擁歐攬美,自如自在,陳寅恪、吳宓們永遠失去的,錢鍾書、季羨林們長期短缺的——學術自由,以及時空、信息與寧靜——他得以盡情揮霍享受。歷經半個世紀的學海苦渡,終於「業精六藝、才備九能」,成為「國際矚目的漢學泰斗」、「整個亞洲文化的驕傲」。
筆者的分析,你可能不以為然。那麼請換一個角度看:1917年出生的嬰兒,當以百萬甚至千萬計,歷經九十餘年的大浪淘沙,如今,論學術成就、學術地位、學術名望,有幾人能與饒宗頤並列?
筆者查來查去,活著的,只有一個建築設計大師貝聿銘。此公為蘇州望族之後,生於羊城,其父貝祖貽曾任中華民國中央銀行總裁,也是中國銀行創始人之一。有這樣的大背景,又加上——你猜是什麼?——他十七歲就離鄉去國,負笈美利堅,這才得以天從人願、「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啊!
有識者把饒宗頤與王國維、陳寅恪並論,認為他們在壁立千仞的人格、廣博精深的學問,以及開拓性、獨創性上有共同之處。除此而外,饒宗頤還更勝一籌,他擅長書法、繪畫,精於古琴,倘若和前人類比,應該是更接近於宋代的蘇東坡。
且慢,倘若硬要拿王國維、陳寅恪相比,筆者認為,饒宗頤的可貴之處,是他身處於孤懸海外的英屬殖民地,做的卻是昔日清華國學院才應該產生的學問——這才是令人刮目相看的啊!
綜觀饒宗頤的學術歷程,他的最大特色,體現在對政治功利的自覺超越,以及對流俗的自覺超拔。譬如對政治,饒宗頤一向敬而遠之,他有個熟人,是個通才,喜歡遊走在政治與學術之間。「很多人都走這條路。」饒宗頤說,「這樣有好處,容易創造條件。一邊有了條件,一邊做事情。只有我不走這條路,始終不粘政治。」又譬如對坐冷板凳,很多人都受不了,他卻心甘情願,心無旁騖。饒宗頤剖析說:「淡泊是一個人的性格,我不喜歡太熱鬧,一熱鬧就不能冷靜,不能冷靜就不能看問題,不能解決、研究問題。因為一熱鬧,時間、精神就都向外發泄掉了。」 他崇尚的是「空山多積雪,獨立君始悟」。他抱定的是「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參見趙松元《論饒宗頤的生命精神》)
2009年7月,當《羊城晚報》記者問及九十四歲的饒老養生之道,他回答說:「坐在葫蘆里。」眾人一頭霧水,莫解其意,他笑著解釋:「是元代詩人的一句話:『天地小於瓜』。」
「元代詩人」是指楊維楨,「天地小於瓜」語出他的一首詩:「溪頭流水泛胡麻,曾折瓊林第一華,欲識道人藏密處,一壺天地小於瓜。」
全身心沉浸出的學問,是世界上最美最香的花朵。
《羊城晚報》那篇報道的結尾說:「饒老現在甚少出門,甚少應酬。每天清晨四五點醒來,寫字、看書、做研究,然後再回去睡個『回籠覺』。中午在女兒的陪伴下到附近的一個潮汕餐廳用餐,下午要麼休息,要麼繼續看書,晚上很早就睡覺了。陽台外是香港有名的跑馬場,一周兩次的賽馬,他常常斜靠在躺椅上觀看,權當一出休閑節目。」
很好!很好!他到老依舊擁有相當的自由,不像我熟悉的「北季」——季羨林,晚年只能乖乖地呆在醫院裡,接受國家一級的特殊呵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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