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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文輝:大唐氣度不在武后楊妃,而在兩個無名女子身上

任性,是一個舊詞。可它又是一個新詞。沒多久前,任性還是帶點貶義的詞,如今卻成了帶點褒義的詞了。

任性女子,如今是特別的多,但任性女子在任何時代都是有的。

唐朝女子任性嗎?當然,任性。

我不敢說唐朝女子是中國史上最任性的——歷史研究有個通例,叫「言有易,說無難」,說什麼東西不存在是極危險的;而我以為還有另一個通例:說最也難。說什麼東西是「最××的」,也是極危險的。但我想至少可以說,唐朝是女子最任性的時代之一。不說別的,就憑出了武則天,國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呀!

大唐女子的任性,當然是野狐禪的題目,若作學院派式高大上的研究,如陳弱水《初唐政治中的女性意識》或氣賀澤保規《試論隋唐時代皇后的地位——武則天上台歷史背景的考察》那樣(皆見鄧小南主編《唐宋女性與社會》),在我來說既不能,亦不必。在此我只想取巧地拈出若干人物,由具體見抽象,聊示一斑而已。

那麼就先說武則天。

武媚娘做了皇帝,自然不是靠她的任性,但她這個人,確也可說是任性的。有個著名軼事,見於宋代尤袤《全唐詩話》卷之一:

天授二年(按:武氏稱帝後第一個年號)臘,卿相欲詐稱花發,請幸上苑,有所謀也。許之。尋疑有異圖,先遣使宣詔曰:「明朝游上苑,火急報春知。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吹。」於是凌晨名花布苑,群臣咸服其異。後托術以移唐祚,此皆妖妄,不足信也。

這是說,武則天稱帝後,群臣未盡心服,欲假借遊園之機有所異動,而武后將計就計,以詩為詔,真的讓園花在冬日競放,遂令群臣驚服。不過,尤袤只是記錄了這個傳說,並不相信,斥之為「妖妄,不足信」者。

《鏡花緣傳奇》中的武則天

到了清代李汝珍的《鏡花緣》那裡,這個本帶著政治陰謀色彩的傳奇,就被改編為一個單純的任性女皇故事了:武后喝醉了酒,「要挽回造化,命他百花開放」,於是寫了那四句詩張掛於上林苑,適逢司理群芳的百花仙子正與麻姑下棋未返,群芳害怕違背聖旨,遂逆時開放,成就了大唐女皇的任性神話。此見《鏡花緣》第四回,世已熟知,無庸詳述。

但想必會有人說,這只是虛構故事而已,算什麼呢。好吧,那就看真實歷史。只是武則天的事迹太多,這裡只拈出兩例:

唐高宗想廢掉原來的皇后,改立武氏,召四位顧命大臣長孫無忌、李勣(原名徐世勣)、于志寧、褚遂良私議。據《資治通鑒》卷一百九十九:

勣稱疾不入。無忌等至內殿,上顧謂無忌曰:「皇后無子,武昭儀有子,今欲立昭儀為後,何如?」遂良對曰:「皇后名家,先帝為陛下所娶。先帝臨崩,執陛下手謂臣曰:『朕佳兒佳婦,今以付卿。』此陛下所聞,言猶在耳。皇后未聞有過,豈可輕廢!臣不敢曲從陛下,上違先帝之命!」上不悅而罷。明日又言之,遂良曰:「陛下必欲易皇后,伏請妙擇天下令族,何必武氏!武氏經事先帝,眾所具知,天下耳目,安可蔽也。萬代之後,謂陛下為如何!願留三思!臣今忤陛下,罪當死。」因置笏於殿階,解巾叩頭流血曰:「還陛下笏,乞放歸田裡。」上大怒,命引出。昭儀在簾中大言曰:「何不撲殺此獠!」無忌曰:「遂良受先朝顧命,有罪不可加刑!」于志寧不敢言。

這是很生動的記錄。皇后的位子還沒坐上,武氏就公然放言「何不撲殺此獠」,這是何等任性,何等剽悍。

至武則天稱帝後,為表示除舊布新,更造作新文字,其事見於《新唐書·則天武皇后傳》、《宣和畫譜》等,是為「武周新字」。據日本學者研究,「武周新字」應有十七個,這些字在武氏身後已廢除,仍在彼岸的日本卻一直使用。比如,去武則天九百餘年後的江戶時代,德川家康之孫、水戶第二任藩主德川光圀,其名的「圀」即承襲了「武周新字」——「圀」其實就是「國」字。按專家的話說:「武則天不僅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而且也是唯一一位造過漢字的皇帝。」(梁曉虹《日本古寫本佛經音義與漢字研究》,《佛教與漢語史研究——以日本資料為中心》)可不謂之任性乎?

說到大唐女子,是不能繞開那個向來很紅、最近更紅的楊貴妃的。

據周勛初主編的《唐人軼事彙編》,唐人鄭綮《開天傳信錄》有云:

太真妃常因妒媚,有語侵上。上怒甚,召高力士以輜??送還其家。妃悔恨號泣,抽刀剪髮授力士(按:高力士)曰:「珠玉珍異,皆上所賜,不足充獻,惟發父母所生,可達妾意,望持此伸妾萬一慕戀之誠。」上得發,揮涕憫然,遽命力士召歸。

能讓唐玄宗「怒甚」的貴妃,必有其任性之處,但這個故事還是說她主動示好。而宋人樂史《楊太真外傳》還記錄了傳聞的另一版本:

妃子以妒悍忤旨,乘單車,令高力士送還楊銛宅。及亭午,上思之不食,舉動發怒。力士探旨,奏請載還,送院中宮人衣物及司農米面酒饌百餘車。諸姐及銛初則懼禍聚哭,及恩賜浸廣,御撰兼至,乃稍寬慰。妃初出,上無聊,中官趨過者,或笞撻之,至有驚怖而亡者。力士因請就召。既夜,遂開安興坊,從太華宅以人。及曉,玄宗見之內殿,大悅。貴妃拜位謝過,因召兩市雜戲以娛貴妃。貴妃諸姐進食作樂。自茲恩遇日深,後宮無得進幸矣。

這卻說是堂堂皇帝主動示好了。楊玉環的任性,贏來了唐明皇更深的寵幸。

《妖貓傳》中的楊妃,是大唐盛世的一張名片

論文獻年代,《楊太真外傳》似不及《開天傳信錄》那麼可靠;但若論人情世故,從玄宗對貴妃的寵幸來說,《楊太真外傳》的記錄也相當合理。我們又何妨相信《楊太真外傳》呢?

不論怎麼說,楊貴妃也是任性的;而她的任性,還是小女人的任性,比之武則天當然可愛多了。

宮廷之外自也有任性女子,詩妓魚玄機應算一個。

檢陳文華輯注的《唐女詩人集三種》所附資料,元代辛文房《唐才子傳》載:

玄機,長安人,女道士也。性聰慧,好讀書,尤工韻調,情致繁縟。咸通中及笄,為李億補闕侍寵。夫人妒,不能容,億遣隸咸宜觀披戴。有怨李詩云:「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與李郢端公同巷,居止接近,詩筒往反。復與溫庭筠交遊,有相寄篇什。嘗登崇真觀南樓,睹新進士題名,賦詩曰:「雲峰滿目放春情,歷歷銀鉤指下生。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觀其志意激切,使為一男子,必有用之才,作者頗賞憐之。時京師諸宮宇女郎,皆清俊濟楚,簪星曳月,惟以吟詠自遣,玄機傑出,多見酬酢雲。

電影《唐朝豪放女》中的魚玄機

由此可見其文學交際。從「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一句,知其自負才情,對於男權社會實有強烈的不平之念。又宋代孫光憲《北夢瑣言》載:

唐女道魚玄機,字蕙蘭,甚有才思。咸通中,為李憶補闕執箕帚,後愛衰,下山隸咸宜觀為女道士。有怨李公詩曰:「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又云:「蕙蘭銷歇歸春浦,楊柳東西伴客舟。」自是縱懷,乃娼婦也,竟以殺侍婢為京兆尹溫璋殺之。

由此又可見其身世浮沉。她由待妾而女道而娼妓,不依於人,只可惜竟以殺人犯了結一生。吟得了詩,殺得了人,出得廳堂,上得刑場,也是大唐的任性嗎?

——順便說一下,大約有兩個因緣,使得魚玄機艷名更熾。一是天壤間僅存的南宋本《唐女郎魚玄機詩集》,曾為「佞宋主人」黃丕烈獲得,此系藏書史上的著名掌故;一是八十年代香港邵氏兄弟公司出品的《唐朝豪放女》,女主角正是魚玄機,由夏文汐扮演,此系香港三級片的冠冕。

《唐朝豪放女》劇照

武則天,楊貴妃,魚玄機,都屬於大唐俱樂部的超級明星了。但武則天極殘忍(古之說部、今之影視多稱美之,為之「洗白」,大約因為她是中國歷史上最「成功」的女人吧),魚玄機也暴戾,我所不喜。我所以寫這篇文章,她們只是引子,只是例牌菜式,我真正想表彰的,其實是另兩位無名氏美女。

一個是八世紀唐德宗時人,只知她姓王。唐人韋詢《劉賓客嘉話錄》有這樣一條:

王承升有妹,國色,德宗納之。不戀宮室,德宗曰:「窮相女子。」乃出之。敕其母兄不得嫁進士朝官,任配軍將作親情。後適元士會,因以流落。真窮相女子也。(按:宋人王讜《唐語林》卷六引之,末改為「以流落終」)

此姝得皇帝寵幸,卻不喜歡困在宮廷,遂被皇帝放出宮中,成了一千多年前的黛安娜王妃——要知道,在二十世紀離開一個過氣王子不難,在八世紀離開一個在任皇帝卻是太難了。其不慕勢,不以得寵為幸,在個個拚命往上擠的宮廷里已是異數;而甘棄榮華於不顧,我選擇,我樂意,更是大大的任性,真有《白馬嘯西風》里李文秀那種「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的作風呢。

卻說皇帝在惱羞成怒之下,罵她是「窮相女子」,就是命相要過窮日子;而《劉賓客嘉話錄》也隨聲附和,聽聞她後來「因以流落」,就幸災樂禍地說她「真窮相女子也」,彷彿果真命中注定似的。這自是出於官府的視角,甚可惡可鄙。若非皇帝有意報復,限制她婚嫁的對象,以其「國色」,又何至於困頓以終呢?

再說了,我們可以想像,若她仍留在宮廷,就一定能得善終嗎?人老珠黃,一朝失寵,是很可能發生的事,更不必說深宮中的 「金枝欲孽」,更不必說楊貴妃的前車之鑒了。

另一個是九世紀唐僖宗時人,連姓也已遺佚。《資治通覽》卷二百五十六據《耆舊傳》記錄了一個細節:

時溥遣使獻黃巢及家人首並姬妾,上御大玄樓受之。宣問姬妾:「汝曹皆勛貴子女,世受國恩,何為從賊?」其居首者對曰:「狂賊凶逆,國家以百萬之眾,失守宗祧,播遷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賊責一女子,置公卿將帥於何地乎!」上不復問,皆戮之於市。人爭與之酒,其餘皆悲怖昏醉,居首者獨不飲不泣,至於就刑,神色肅然。

這位黃巢的姬妾,人之將死,其言也辯,為所有被迫屈從於命運的女子吐了一口惡氣,竟讓皇帝無言以對,任性得何其漂亮!而群眾的眼睛也是雪亮的,對她們多表示同情,「人爭與之酒」,這又何其令人感動!

關於黃巢姬妾這一記載,古今都有人特別重視。宋人周煇即深賞其人其事,其《清波雜誌》卷第十照錄《通鑒》,並論曰:

劉更生傳《列女》八篇,俱著姓氏,唐史《列女傳》亦然,而獨遺此。若非司馬溫公特書於《通鑒》中,則視死如歸、應對不屈之節,卒泯泯而不傳。惜不得其姓氏。

此外,過去在高揚「農民起義」的年代,也有唯物史家上綱上線地評價:

「這是一條非常寶貴的史料,它告訴人們,黃巢一門群眾,皆英勇獻身革命,更有這樣一位堅貞不屈的女子,面對封建皇帝的訓斥,不僅毫無畏懼之色,而且聲色俱厲地予以駁斥,竟駁得唐僖宗啞口無言,其答辭雖可能經過文飾,但浩然之氣,仍活躍於紙上。特別是她那種視死如歸的大無畏精神,雖就刑而「神色肅然」,實在感人至深。」(倉修良《從〈資治通鑒〉看司馬光求實精神——司馬光史學思想研究之二》,《司馬光與資治通鑒》)

今日視之,其教條化的口吻自是可笑,但他強調這條材料的可貴,卻是很不錯的。

這兩名女子,只是大歷史中的小人物,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但她們自立自主,不屈於權勢,敢於讓兩個皇帝大失臉面——按現代觀念來說,就是能蔑視統治者,同時也有蔑視男權的意味。古人所謂「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近人所謂「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於斯見之矣。所以,我很願意將她們的言與行,作為大唐所有任性女子的代表,也作為大唐氣度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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