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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不易:廢墟之上

在鄭州的最後半天,特意去了商代遺址,去看那一段長達七公里的土城牆。連我自己都有些疑惑,為什麼把寶貴的時間交給這麼一段廢墟。在鄭州的附近,就有正熱鬧非常的洛陽牡丹花會。那些富貴而嬌艷的花朵,難道不比廢墟更賞心悅目嗎?

是獨自去的。這樣的荒涼之所,也許只有一個人才顯得稍微正常。再說,似乎也沒有人願意專程為這個跑一趟。

雖然對它的荒涼早有準備,但當我從南大街路口處順著土坡爬上牆頂的時候,還是略有些茫然。這段土城牆,早在1961年就被列入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看上去,當地文物部門在保護方面也很費了些心思,不但製作了古香古色的保護牌,還在街口段的牆體上用水泥材料砌成棱形格的保護體。雜草從棱形格里蓬勃而起,頗有些春意。但在繁華的鬧市區,它註定是寂寞的。它的輝煌早已成為塵土。

一段殷商時期的繁華,如何肯與3600年後的都市融洽相處。

在塵土飛揚的城牆上,幾株參天的古樹昭示著它的久遠。空無一人。往前走一點,是遍地的瓦礫和斷磚。看來,這段城牆上,曾長久地建築了居民住房,才剛剛拆掉不久。側身望去,城牆之內,是一片紅牆的廠房區,城牆之外,卻是高樓林立的居民區和寫字樓。這座城市,不知在什麼時候悄然轉身,城裡和城外互換了場地。我不禁暗暗好笑,幾千年過去了,那些居民們有知道自己其實住在城牆上嗎?這種騎牆的姿態之下,他們是把自己當作圍城之內或者之外的人呢?每天出門,是不是會有些躊躇:「進城還是出城?」上演著現代城市人總是不知身處何地,該向何處去的笑話。正是如此,整個土城牆都處於鄭州的鬧市區,何來城裡城外?

城牆下的車聲漸漸遠去,無聲的寂寞充斥著這段雜草叢生、瓦礫遍地的廢城牆。一隻瘦小的黑狗慢慢地越過,四處張望。我漸生恐慌,七公里的城牆,都是這樣的荒涼嗎?要不要繼續走下去?

這段城牆,並不是那麼荒涼。在河南博物院,我已經見識了眾多從城牆內外出土的文物。無數的青銅器、玉器、陶器,甚至森森白骨,都毫無疑問地表明,這裡在商代曾經是繁華都市,甚至可能是王城。而在城牆內外,曾經炊煙裊裊市聲嘈雜,也可能金戈鐵馬血流成河……走在廢墟之上,沒有一點想像力和追憶的能力,必定蒼白無聊。

人的一生,要面對無數的過往和廢墟,我們只能依靠回憶來牢記住點滴,依靠想像來修補成完美。這不是自我安慰,而是維持生命的必要技能。

由於工作的原因,這一年多經常在考古隊發現的遺址里出沒。那些遺址有市街,有作坊,有古墓,每一處都埋葬了虛無的過往。除了用豐富的想像力來支撐,誰能有勇氣靜立在廢墟之上?

最近一次豐富想像的「成功復原」,大概是青白江那個合葬墓。其實,除了兩具白骨,什麼都沒有,大家僅憑考古人員的一句簡單的描述:「合葬墓,骨架較大者為男性,呈仰姿;骨架矯小者為女性,仆姿……」,就為他們賦予了傳奇的愛情故事——「這段情緣牽手4200年」。誰知道當年的真實故事呢?甚或,不過是殘酷的陪葬罷了。但是,我們寧願相信如此。當夜偶然醒過來,腦子裡過著一些雜事,了無睡意。誰知那兩具白骨突然闖進來,只好一夜無眠。其實,白骨帶來的,還有恐懼。很多的「復原」,不過是一廂情願。

在河南博物院,看到了歷史教科書上的「金縷玉衣」。金縷玉衣,多麼美的名字?甚至,還可以想像在那玉片之下,尚有活色生香美人胴體吧?但是,它不過是一件昂貴的「裹屍布」,安靜地被罩在玻璃櫃里,看上去了無光澤,並不如想像中的那般浪漫傳奇。

荒蕪還在繼續,一塊高高的文物保護牌子,已經歪斜,大概很快就要倒下來。但城牆突然中止了,一條寬闊的大街橫亘眼前。紫荊大道,破牆而過。一個賣鞋墊的婆婆在路邊嘟嘟囔囔,像在念什麼咒語。車水馬龍之間,禁不住一陣恍惚。

從斑馬線上越過紫荊大道,土城牆重新開始延續。街邊小花園旁,有一條小路重新上到城牆上。顯然,這一段已經被保護很長一段時間了,在保持了土城牆本來的泥土本色的同時,牆體上方也被清理乾淨,沒了那種荒蕪和狼藉。在高大而有序的樹木之間,兩個老人倒負著雙手,慢慢地踱著步子。在這裡,可以看到一些寂靜的古意。雖然年代模糊,時空交錯。

相較之下,我更喜歡遺址們被簡單處理後具有的實用性,哪怕是一種空洞的休閑實用性。這要比雜草叢生的廢墟感讓人更舒適,過度的荒蕪,總是讓人心生絕望。

在老家父親修建的磚瓦小樓前,有幾間已經破敗的老屋。是當年地主留的舊屋,屋主已經在他處修建了新房,木板的牆體已經消失,腐朽的椽子之間,是快要掉光的瓦片。每次回去,我都有拆掉它的衝動。有時候,廢墟不是一種風景,而且破敗的表情。

余秋雨曾寫過一篇《廢墟》,像詠嘆調一般,把廢墟當作歷史的寶庫誇讚了一番,大有搬到垃圾堆去居住的勢頭。事實上,廢墟與現在之間,要處理得恰如其分是很困難的。經常看到一些人在呼籲保護舊建築,以為老屋都應該保留下來。而我也經常在各種文物建築之間出入,在一些舊屋裡去訪問,總是有不一樣的感受。精美的文物建築當然值得欣賞和保護。可是,看到那些早已面目全非的舊屋,還有在陰濕環境里生活的居民,我都在想:「有什麼不能拆的?拆了吧。」但是,並不能隨便拆,拆了就有大罪名,是「歷史」這樣的巨大枷鎖。也正因為如此,一些舊民居區域,沒有開發商敢於接手——拆或不拆,都是問題。

歷史,原本就是一個疊加的過程,一段歷史成為廢墟,在廢墟之上重建,然後再次成為廢墟。廢墟與重建之間,形成歷史的年輪,成為考古專業所稱的「文化層」。有時候我會比較困惑,對這些廢墟的過度保護,或者說機械性的保護,到底是對歷史負責任,還是在干涉歷史的進程?

對於這些廢墟,有的選擇他處重建,有的任其自生自滅。據說某些城市保留舊城,另起新城,比如鄭州。可是,我在想,我們留下上世紀的舊城而重建新城,那麼,下一個世紀呢?難道讓無數的舊城,一代一代地鋪滿大地?

走在整理得乾乾淨淨的舊城牆,心底變得寧靜。計程車師傅告訴我,到夜幕降臨的時候,會有一些老頭老太在城牆上唱戲。想必,城牆到了這一段,已經成為附近居民休閑的小公園。古意而不失生活本味,這正是我喜歡的。想起頭一天晚上,順著賓館對面的小街——文化宮路閑走,繞過無數的梧桐樹之後,我在街邊花園的椅子坐了下來。臨近的條椅上,坐著兩個老頭,擺弄著像是胡琴之類的樂器,面前站著一個中年男子捏著嗓子唱戲,一次,又一次,總是在唱到關鍵處就斷了音。他似乎在求兩個老頭:「今天就這樣吧,我不唱了。」但倆老頭毫不理會,微笑著繼續拉琴。想必這就是所謂的豫劇,河南梆子的簡潔版吧?

不知道豫劇在當地是不是還很受歡迎,但如川劇一般的舊戲,在成都已經漸漸沒落。傳統和現代之間,就如那老頭兒的固執,和中年男子的猶疑。推託和堅持的拉扯之間,夜幕就降臨了。

但有時候,廢墟又是必須的,它是記憶的載體。沒有廢墟的城市,或者人生,是蒼白無情的。正因為如此,城市開始保留一些有歷史內涵的舊建築。而我們,收存起每一張照片,甚至一些隻言片語,以此來紀念某一些年輪和經驗。有些可以人為篩選,有些是無可選擇的留存。比如一座城市的起源和創傷,比如愛情,忘不掉的那些人和事。

擊垮,又小心翼翼地保存起來,成為追憶、回味,甚至憑弔的秘密花園。

在河南的安陽,還有一個更大的廢墟——殷墟。在考古學家的復原下,那裡被認定是殷商晚期的都城,且有富麗堂皇的宮殿舊址。相較之下,我更喜歡鄭州商代遺址的人間煙火氣。我希望走過的這段城牆,在3600年前靜靜眺望,是市聲喧嘩的城市一天。普通的一天。與王侯貴族無關。

城牆就此拐彎了,我走到了商代舊城的某一個轉角。牆上已經增加了一些莫名的仿古雕塑,甚至,還鋪出了一條鵝卵石的小徑。這大概便是經過打造之後的模樣了。

我停止了繼續前行,順著轉角處打造的石梯走了下去。正是金水河邊。菜攤,和一溜鳥籠,構成了現代城市的某個片斷。順著城南街,城牆的腳下,回到來時的起點,打車離去。

我看到到臨街的城牆腳下,被黑漆的鐵欄杆狠狠地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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