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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新皓:狗的三種死亡

Three Kinds of Death of Dogs

程新皓 文+圖

1

我有兩條狗姑娘。一條叫啊嗚,養在自己家裡;另一條叫小青,養在爸媽家裡。黃狗啊嗚四肢修長、尖嘴細腰、安靜溫柔,是我在拍攝《小村檔案》時從昆明城邊的小村帶回的。當時她和另一條短腿狗一起被莫大爹養著,由於瘦小而倍受欺負。莫大爹又嫌她長得土,不像寵物狗,所以在我提出把她帶走時欣然同意。於是我便把啊嗚塞進紙箱,用自行車馱回了家。那已經是2014年的事情了。黑狗小青則是我2016年春節時從麗江撿來的。當時我正在拍攝《來源不同的時間》,突然發現路邊土溝里有三條還沒睜眼的小狗,它們明顯是被人遺棄於此。於是我把小傢伙們抱回住處,用羊奶粉和熱水袋救活了兩條,並把其中之一帶回了昆明,取名小青。小青四肢修長、尖嘴細腰、活潑迅捷,曾把在小院子里覓食的鳥兒直接抓住吃掉。她明顯具有小獵狗的基因。

由於有了上述前科,當我每次開始新的藝術項目時,爸媽總會三令五申,無論如何不準再從田野點帶狗回家。

話題收束回來。啊嗚和小青性格差異巨大,但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她們都是土狗,而且腿長腰細。細想下來,這種審美的建立與另一條死去多年的狗息息相關。這條狗並不是我的,而是我外婆的。

那是在老家玉溪,大約是十幾年前我讀高中或者初讀大學的時候了。記得在一個暑假回去,突然發現院子里多出條土黃色的小母狗。外婆說這小狗不知從哪裡跑來,呆在院子里,攆也攆不走。不忍心餵了它一點吃的後,小狗便徹底把這裡當家了。從此它被起了個奇怪的名字,叫狸狸。

接下來的一年中,狸狸迅速的變成一條六十多公分高的大狗:長腿,細腰,短毛,全身沒一點贅肉,跑起來迅捷無聲。它不親人,也不懼怕人,你看著它的眼睛時它也會回看過來,帶著切實的距離。狸狸逐漸長大,麻煩也隨之而來。它開始有了自己的領地意識,並逐漸將這個領地擴展到整個小區。它每每鑽過院子的柵欄,早一次晚一次地繞著小區巡視,並逐一收拾了其它大小的狗兒們。從此,周圍的狗無論品種大小公母,看到狸狸就夾緊尾巴低下頭,而狸狸則完全無視地邁著輕捷的步伐昂首走過。

隨著狸狸的長大,它不再能夠鑽過柵欄,於是便改成助跑後從柵欄上一躍而過。也就是這個時候,它開始把各種戰利品帶回家裡。早上打開門,外婆不時看到台階上出現各種禮物:完整的死雞或者死鼠,甚至某次赫然擺放著一條七八斤重的鯉魚。這樣總不是個事,於是柵欄被不斷加高,而每次增加的高度卻總會被狸狸驚人的跳躍能力擊敗。最終,在目睹狸狸從一米五高的柵欄上飛出院子後,外婆決定做個籠子把它關起來。然而,失去自由對於這樣矯健的靈魂來說不啻是最大的折磨。之前鮮少吠叫的狸狸開始朝著每個經過籠子的熟人哀嚎,當人不忍心而將它放出來後,它卻又一再地找到辦法飛出院子,並開始躲避家人,以免被重新束縛。於是大家便從此無視它的叫聲和眼神。

每個假期我回到玉溪,總是忍不住把它放出來,跟著它在整個小區里奔跑。它對我沒有戒心,當我坐在院子里時,甚至會把頭放在我膝蓋上,閉著眼睛曬太陽。摸著它硬挺的短毛,我想,真正的狗就該是這樣的吧。然而,我知道這樣的自由不再是常態,在我離開後狸狸又將被鎖進籠子,又將對每一個路過的人唧唧哀嚎。

我又一次回到玉溪,卻沒再聽到它的叫聲。外婆說,在前段時間接連的陰雨中,狸狸開始不吃不喝,也不再哀鳴。就這麼過了三天,它死在了自己的籠子里。也許這是某種解脫吧。然而這起死亡事件卻把狸狸長久印在我的心裡,形成了某種難以改變的審美:狗就該是這樣的啊,沉默,堅定,長腿細腰,渴望自由和奔跑,能飛過一米五的柵欄。

或許就是從那個時候,我開始想養一條自己的狗。準確地說,我想找回這樣一位朋友。

趴在床上的狗姑娘啊嗚

躺在窗台上的啊嗚

克里姆特-啊嗚

在陽台上的啊嗚和隔壁的貓

小青在回昆明前和姐姐小滿的合影

2

連綿的陰雨突然轉晴,高原的陽光變得更加刺目灼熱,讓腳下的鐵軌冒起熱氣,那是鋼鐵混合著瀝青的味道。我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滇越鐵路上——就快走出南盤江的河谷。這已經是連續徒步的第五天。

滇越鐵路的修建已經過去一百多年。這是段漫長的時間,長到足以使這條鐵路本身由某種殖民和現代化的符號變成了一位垂垂的雲南老者。隨著泛亞鐵路的修通,它更是迅速的老下去:每個白天在此區段運轉的列車只剩下一個班次。於是,絕大部分的時間裡,鐵路獨自沉默。那些外來的鐵路員工則進入了一種奇異的狀態。他們中很多人每天步行數公里,在指定的地點舉著信號旗等待那獨班列車通過,然後再走回車站駐地。

鐵路上更多的是周圍村落的村民,甚至是像我這樣徒步的過客。當然,比人更多的是狗。由於過往的生人不多,這些三兩相聚的狗兒們往往很兇,會皺著鼻子露出牙齒,嗚嗚吠叫,甚至追上來試圖撕咬褲腳。幾年前,就是在滇越鐵路旁的一個村莊,我被這樣二十多條凶犬圍攻,幸好手裡攥著登山杖,邊打邊退,才勉強逃脫。這幾乎成了我的心理陰影。

於是,當此刻在空曠的車站站台上休息的時候,我格外注意著周圍幾條明顯對我的出現感到陌異的狗。一條棕黃色的小狗似乎是其中的頭,它在離我七八米的地方站定,立起耳朵看著,狺狺叫幾聲,直到確定沒有威脅才自顧自走開,趴在樹蔭里喘氣。而我便也鬆了一口氣,找個地方坐下來,開始吃中午的乾糧。敞著黃色馬甲的鐵路工人們此刻也在不遠處的宿舍門口休息,幾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似乎在談論著今天的晚飯。-我不願聽別人的閑聊,只是低頭啃著肉乾,腦子裡計劃著下午的行程。突然,剛才已經安靜的狗們突然又叫了起來。我抬頭看,眼前一亮:一個工人從房後牽出了一條黃白毛色的狗,它幾乎和我的啊嗚長得一模一樣!這條狗明顯和其它的狗不熟,它跳上花台,東嗅嗅西嗅嗅,然後被工人拴在我面前的樹上。我看過去,它卻沒有看我,只是在那裡站定不動。

先前的群狗並不歡迎這位新來者,嗓子里開始發出低吼。突然間,領頭的那條棕狗沖了出去,和它咬做一團,狗毛亂飛。戰鬥很快被分開,狗群在鐵路工人的棍棒與吼叫中逃散,只留下拴著的黃狗在原地,它的後腿正在流血。愛嗚及烏,我感到心疼,便開始翻隨身的包,想找點碘伏什麼的去給它治傷。就在這個時候,趕狗的工人折返回來,摸摸黃狗的頭,接著——突然收緊了拴在它脖子上的繩子,拋到樹丫上,然後狠狠一拉!聯繫起了之前隱約聽到的晚飯和肉,我恍然醒悟,同時被震驚在原地。收縮的繩索嵌進了黃狗的脖子,它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只能瘋狂的抽搐,揮舞著四肢,徒勞的想找到支撐。而我陷入了震驚後的混亂:「——該不該救它,該不該救它!——這是別人的狗啊,我有什麼權力干涉呢?——而這也是一條命啊,它,它和啊嗚如此相似!——有什麼辦法呢!有什麼辦法呢!我能把它買下來嗎?我帶的錢夠買嗎?他們會賣嗎?」我無法移開目光,也無法做出任何決斷。就在這樣的震驚與猶疑中,它的掙扎卻漸漸緩下去,變成了小的抽動,而後,抽動停止了。整個過程或許只持續了二十秒,或者是半分鐘,但我完全感知不到時間。我的目光伴隨著它死去,什麼都沒有做。什麼都沒有做!我突然間從這個狀態中驚醒過來,爬起,落荒而逃。

記憶卻不停閃回至那個點,無法逃離。接下來的整個下午,我瘋一樣地在鐵路上走著,嚎啕大哭。腦子裡不斷在回想著當時的畫面,不斷在撕開自己:我真的沒法做什麼嗎?真的嗎?或者這只是對自己不作為的開脫?

在恍惚中,我試圖勾勒另一種可能性。這個版本的故事有一個美好的結局:我用身上所有的現金買下了這條黃狗,並帶著它走在鐵路上。我把自己的乾糧分給它,而它最終舔了舔我的手。一人,一狗,彷彿就是這條鐵路上僅有的存在者。在高原傾瀉著的毒辣陽光中,我們一起走向鐵路的遠端。

幾近荒棄的小龍潭車站,以及那條撕咬黃狗的棕色小狗

3

在以上的兩個故事中,我似乎總是把討論的對象放入到某種浪漫化的敘述里,似乎總是移情至狗的身上,塑造出某種道德困境,同構出某種隱喻,以此把死亡事件審美化——這種死亡或許就是日常,不值得如此矯情。矯情只是在暗示我的存在。這是藝術家的病。

現在,我將講述第三個故事。關於日常的故事。

這是一個在中越邊境上的莽人村落。在可追溯的記憶里,莽人一直居住在這裡,在老林間獵集游耕,直到民族國家的疆域把所有模糊的地帶清晰化。伴隨著國家的介入,他們逐漸定居,並開始在治理下修建水田,成為一個可被歸類的族群。我從2013年開始來到這裡,進行自己關於現代化觀察的長期項目。

村子裡最不缺的就是狗,莽人的村子也不例外。而這裡的狗卻和其他地方不同:除了修長的四肢和超強的運動能力外,它們的後腳都長著五個趾頭。刀叔說,越南品種的獵狗都這樣。刀叔自己也養著條叫老黑的狗,它是我進村後認識的第一條狗。那年秋天,我和刀叔一起上山收草果,它就與我們同行:穿過溪流,翻過田地,攀上石崖,最後進入邊境附近的原始森林中。我開始驚異於它攀登險峻地形的能力,仔細一想卻又啞然:連人類這樣的兩足獸都能通過的地方,對野性的它來說又有什麼困難呢?接下來的幾天,它便在營地附近,守著火塘,在我們勞作歸來時搖尾歡迎,吃我們吃剩的山鼠肉,晚上盤成一團,和我們擠在一起。

第二年和第三年,我熟識了更多的狗——幾乎是全村的狗。羅大哥家的阿黃喜歡和我在村裡晃,小盤家的小黑則會跟著我們一直到田地,在地頭自己玩耍。而村頭的小白則記性不好,每當我從門前經過都要露牙狂吠。

每次我來時,村裡總是會多出些小生命。在我來的第二年,阿黃生了一窩小崽,然而只有一條活下來。這條被起名小黃的小公狗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就長成了和阿黃一模一樣的大狗——只是更加敏捷難馴:它學會了抓雞。小黃能夠判斷飛起的雞的落點,從而在空中就將之擒獲。很快,羅大哥家附近的所有散養的雞兒們都被關進了籠舍,或者被小黃吃掉了。而小黑則在此時生了它的第一窩小狗,黑背白肚,像極了它們的娘親。因為毛色一致,小狗的名字成了大問題。於是小盤決定在起名之前就將它們全部送人。這些小狗很快被各家沒有狗或者死了狗的莽人們認領而去,散落村中各處。老黑也在不斷生著小崽:它們也都是黑色的,都有五個趾頭。最後這點並沒有太多懸念,因為老黑一直比較驕傲,我曾親眼見到它把求歡的短腿小白咬掉了一隻耳朵。

然而再過了一年,村裡卻發了場狗瘟,幾乎一半的狗都在這次瘟疫中死去了:其中包括阿黃和能抓雞的小黃。整個村子變得冷清,我走過時也不再能聽到帶著興奮、緊張或者敵意的吠叫。可幸的是,老黑和小黑在大病一場後活了下來,並各自生了一窩小狗。說來也奇怪,這些小狗的毛色幾乎都是黃色的。羅大哥想念阿黃和小黃,便抱了一隻老黑生的小黃崽回家,取名叫丁丁。丁丁很快長大——長得和阿黃別無二致。可能是由於不再被以毛色命名,它成為一條與眾不同格外親人的狗。每次我到村子裡時,它都會激動地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奔跑著跳到我身上來,並且翻過肚皮來讓我抓。而小黑的崽子也各自長大,其中毛色較淺的小灰被小盤留在自家繼續餵養。我再次見到它時,小灰已經是半大的狗兒了。由於擔心被人偷去,小盤用一條鐵鏈把它拴在自家的門口。可是,就在這天下午小盤去幹活的時候,小灰把自己的脖子繞進了鐵鏈里,最後竟被勒死在地上。小盤非常傷心,於是將死去的小灰帶到地頭,做了一頓午餐。

請原諒我絮叨的講述——在我的感受里,村落的日常就是如此碎片,無法被容納進連貫有意義的敘事中。每次我都會新認識許多以毛色命名的小狗,直到我自己也糊塗掉。刀叔說,近些年來村裡的狗不太好了,從道路修通後,就有很多短腿的寵物狗開始出現,以至於那些五個趾頭的越南獵犬也逐漸變成了四個趾頭。然而,誰又會在意呢?這裡還是狗兒們的地盤,它們的家。只要還有人居住,它們也會一直居住下去,玩耍,覓食,交配,生出更多短腿的小黃,小黑,小灰。它們不會知道自己曾經的樣子,而只會在這個平凡的世界裡活著,一代代地活下去,生生不息。

和莽人一起上山的老黑

莽人羅叔和老黑在山上的營地

莽人小盤和他的小黑,以及小黑剛生的小狗

趴在營地附近的老黑

在上山途中的休憩

編輯 / ArtWor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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